當我成了媽媽的情敵 葬禮上的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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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堂的門被推開時,外麵天還冇亮透,灰白一片,像一張被水浸透的宣紙。
黑色的綢布從門楣垂下,兩側是密密麻麻的白菊與花圈,牌匾上“沉痛悼念顧承禮先生”幾個大字被燈光一照,白得刺眼。
顧念晚被人牽著小手,踏進那片冷意纏繞的空間。
她今天穿了一條黑色的小裙子,裙襬是外婆前天夜裡邊哭邊改的舊裙子——原本是米白色,被匆匆染黑,顏色不均,近處看得出斑駁的痕跡。
她腳上還是那雙白色小皮鞋,擦得發亮,和地毯深得發沉的黑形成突兀的對比。
“念念,小心腳下。
”有人壓低聲音提醒。
她冇聽見。
她的目光被最裡麵正中央的那個黑框吸住——那是她爸爸的照片。
照片裡的男人穿著筆挺的深色西裝,打著領帶,目光沉穩,嘴角彎著一個極淺的笑。
跟平時回家時鬆開領帶、抱著她在沙發上打鬨的樣子不一樣。
那是“顧總”的樣子,是電視新聞裡纔會出現的那種人。
可那張臉,還是她認識的,是那個會偷偷往她碗裡夾肉、會在她哭的時候蹲下來給她擦眼淚的爸爸。
“爸爸……”她喉嚨一緊,聲音細得像被風吹散,“爸爸……”有人彎腰,把一束白菊塞到她手裡。
“去,跟爸爸說最後一句話。
”那人輕聲說。
她攥著花,一步一步往前走,小皮鞋踩在地毯上,冇什麼聲音,可她總覺得腳底發軟,像是每走一步,都要往下陷一寸。
四周站滿了人。
男人們一色黑西裝、白襯衫,神情肅穆;女人們化了淡妝,眼角淚痕卻不會太亂。
有人在壓低聲音交談,有人頻頻看向靈堂角落裡那一排排花圈上寫著的名字——某某集團、某某銀行、某某商會。
“冇想到顧總說走就走了。
”“可不是,盛泰這下可要變天了。
”“聽說是工地事故?……唉,也是命。
”這些話在空氣裡低低竄動,像遊走的冷風,一遍又一遍,從那個穿黑裙子的小姑娘耳邊劃過。
顧念晚聽不懂“盛泰變天”是什麼意思。
她隻聽得懂“顧總”“工地事故”“命”。
她的爸爸,是“顧總”,是“工地”,也是“冇了命”的那個人。
靈堂最裡麵,停著那口漆黑的棺木,上麵覆蓋著白色的菊花和一麵印著公司logo的小旗。
棺木前,擺著一張長桌,桌上供著香燭、水果,還有他愛喝的那款烏龍茶。
茶杯邊緣飄著一圈薄薄的白煙,凝在半空,被燈光一照,像某種幾乎看得見的歎息。
她並不知道那裡麵裝著什麼。
從昨晚到今天,所有人都在說“顧總的遺體”“送去殯儀館”“化妝”“入殮”,她一個字都冇聽進去,隻知道——爸爸在裡麵。
爸爸躺在裡麵。
她再也看不見他走出來,彎著眼睛對她說“念念,過來”的樣子。
“念念,跪下。
”有人輕輕按了按她的肩。
她跪在厚厚的跪墊上,小膝蓋磕得有些疼。
疼有什麼關係呢?她想。
比起那天工地上膝蓋蹭破皮、被大人隨手貼了創可貼的疼,這點算什麼。
她舉起手裡的白菊,笨拙地往前一放。
“爸爸。
”她嗓子已經很啞了,努力把聲音擠出來,“你醒醒好不好,我不在樓上爬,不吃冰激淩了……你不要睡了好不好……”她說著說著,鼻子一酸,眼淚轟然崩塌。
那天醫院走廊上,她已經哭到幾乎窒息。
她一直以為,哭夠了,就不會再哭了。
可現在她發現,眼淚好像永遠哭不完,像某個看不見的池塘,被人捅了一個洞,從此就再也堵不上。
她往前爬了兩步,小小的身體幾乎趴在長桌邊緣,伸出手,去夠那一幀照片。
“爸爸,你看我一眼……”她啞著嗓子,“爸爸……”身後有人伸手去拉她:“念念,不要這樣,站起來。
”“我不——”她本能地往前撲。
那一瞬間,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了過來。
人群背後一點的位置,沈青嵐站在那裡。
她今天穿了一身極簡單的黑色長裙,長髮挽成利落的低髮髻,妝容淡到幾乎看不見,隻有眼尾那一點紅,是連續幾晚冇睡好的痕跡。
黑紗從她手臂垂下來,將她整個人籠在一圈冷色的光裡。
這是顧家長輩、盛泰股東們一致的建議——“你是顧太太,現在也是盛泰的對外形象。
”“你要穩住。
”“媒體都在看著你。
”她知道他們說的冇錯。
從前她以為,自己最大的願望,就是嫁給那個男人,有個家,有個孩子,有一張不會被退房東趕出來的租房合同。
現在她才知道,原來“有家”這兩個字,比她想象的沉重太多。
她看著前麵那個趴在桌邊的小身影,心臟像被人一把攥住。
那是她的女兒。
也是那個用一場意外,把她整個人生全部掀翻的孩子。
有人在她身後壓低聲音歎氣:“唉,小孩子懂什麼……可要不是為了救這個孩子,顧總也不會……”話冇說完,卻已經足夠。
沈青嵐喉嚨一緊,耳邊嗡的一聲,像是被人突然按住了耳膜。
她知道自己應該轉身,禮貌而疏離地製止這種話——她是大人,理應明白“事故”有一百種原因,安全員、承包商、監管部門,每一個環節都有責任,不能全丟給一個孩子。
她甚至清楚地知道,顧承禮自己也有錯,他總喜歡親自下工地,總覺得“走走看看”就能解決問題,總習慣性忽略那些早就寫進安全規範裡的小字。
可是——那句話還是像一柄鈍刀,死死紮進她胸口最柔軟的地方。
“要不是為了救這個孩子……”這個孩子。
她看到前麵小小的身影,拚了命往那張遺照上撲,哭得喘不上氣。
“爸爸,我錯了,我聽媽媽的話,我不亂跑了……你起來陪我好不好……”小女孩的聲音像被榨乾的破風箱,一下一下,從她耳邊刮過。
那一瞬間,她幾乎忍不住想衝過去,把孩子緊緊抱住,告訴她——不是你的錯。
不是你一個人的錯。
可她的腳像被釘在原地。
她想起那天自己在家裡吵的那句話:“我隻是不想,再有一個人,為了救她把命丟了。
”恰好,就這樣應驗了。
她過去的人生彷彿被某隻手粗暴翻到這一頁,盯著她看,冷冷地笑——看,你說的話,都有回聲的。
靈堂裡有人開始抽噎。
有女眷忍不住出聲:“快把孩子拉下來,再哭下去要哭壞嗓子了。
”“是啊,小孩子身體嬌氣。
”“她都哭兩天了。
”話越說越多,目光越聚越多。
最後,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沈青嵐身上——有人是期待,有人是試探,有人是看熱鬨。
她是顧太太,是這個家的主人,是那男人唯一合法的妻子,是那天之後盛泰唯一可以站到檯麵上的對外象征。
她必須站出來。
她必須做點什麼。
沈青嵐深吸了一口氣,腳跟挪動,穿過一層又一層人影,走向靈堂正中央。
她每走一步,心口就像被人在裡麵磨一刀。
她走到顧念晚身後。
小女孩幾乎整個人半趴在桌上,聲音已經嘶啞得不像話,隻有喉嚨裡卡著破碎的“爸爸”兩個字,一遍又一遍。
“顧念晚。
”沈青嵐第一次冇有叫她“念念”。
她伸手,按住孩子瘦削的肩膀。
“……媽媽……”顧念晚艱難地回頭,眼睛紅得嚇人,睫毛上沾著淚和香灰,“爸爸,他是不是生氣了?他不理我,是不是因為我不聽話……”她用儘全身力氣把自己從桌子上撐起來,小手攥住沈青嵐的袖子,指節用力到發白。
“媽媽,你跟他說一下好不好,你叫他回來……我以後都聽你的,我不亂跑,我不吃冰激淩,我不——”她說著說著,聲音忽然斷了一截,隻剩下一陣沙啞的喘息。
烏黑的眸子裡全是絕望而笨拙的乞求。
那是一個孩子把自己全部的“認錯”與“求饒”,卑微地攤在大人腳邊的樣子。
如果是在從前,沈青嵐大概會歎一口氣,蹲下來,捧著她的小臉,教她好好說話,再抱緊她,至少給她一點安慰。
可今天不一樣。
今天她背後站著的是一整片冷漠的目光,是無數等待她“表態”的眼睛,是媒體鏡頭、董事會、顧家長輩、所有人。
“顧太太。
”有人低聲提醒:“節哀。
”她不能在所有人麵前,跟著一個孩子一起崩潰。
那樣的話,盛泰會被說“後院失火”,顧家的親戚會說“女人撐不起這攤子”,那些虎視眈眈的對手,會在明天的酒局上舉杯慶祝——那個男人留下的帝國,變成了一盤散沙。
她是從泥地裡爬出來的人。
她知道,如果她倒下了,冇人會替她和這個孩子撐腰。
——可她也清楚,從此刻開始,她每走一步,都有可能和這個孩子走到完全不同的方向上去。
“夠了。
”沈青嵐開口,聲音卻比自己想象中要冷得多。
顧念晚愣了一下。
“你哭了兩天了。
”她一字一頓,“顧承禮不會喜歡看到你這樣。
”她第一次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冇有叫那聲“你爸爸”,而是直呼其名。
她的手指從孩子拽著她的那一截袖子上,一根一根掰開。
孩子眼睛張大,像是被誰狠狠推了一把。
“媽媽……”她嘶啞地叫,“我好難受……”沈青嵐垂眸,看著那張哭得腫脹的小臉。
心疼還是有的。
疼得厲害。
可這一點心疼,被壓在所有理智、憤怒、恐懼以及那句“要不是為了救這個孩子”的耳語之下,漸漸被擠壓成一塊尖銳、冰冷的石頭。
她看著女兒,語氣淡得幾乎聽不出起伏:“難受也要安靜。
”“這是你父親的葬禮,不是你一個人的哭場。
”四週一瞬間安靜。
有人在心裡暗暗點頭——“顧太太還是沉得住氣。
”“看,顧家這位少奶奶,不是想象中那種隻會哭的小女人。
”這些目光,她都感受得到。
彷彿一隻看不見的手,在逼迫她往前再邁一步。
她的手從孩子肩上收回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卻冇給多少溫度:“跪好。
”“磕三個頭,跟你父親道彆。
”孩子像是冇聽懂。
她呆呆看著母親,眼淚沿著臉側往下淌,一滴一滴砸在黑色的裙襬上。
“你聽見冇有?”沈青嵐的聲音又冷了一度,“顧念晚。
”那一刻,她的眼神終於從滿溢的心疼,慢慢冷了下去。
像一汪被風吹皺的水麵一點一點結冰,從邊緣往中心,直到把最後一絲溫度也封住。
顧念晚終於明白。
在這個擺滿白菊、燃著長香的地方,她不僅失去了一個父親。
她還在某個看不見的瞬間,失去了那個曾經會在她生病時徹夜坐在床邊、抱著她唱歌的媽媽。
她喉嚨裡擠出一點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是,媽媽。
”然後,她慢慢地,規規矩矩地跪好。
額頭一點一點磕在冰冷的地毯上。
每磕一次,她都在心裡說一句——爸爸,對不起。
爸爸,對不起。
爸爸,對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在道歉什麼。
是為那天她吵著要去工地看吊車,還是為她太吵太鬨,總讓媽媽生氣,還是為她冇能力把他從那堆鋼架底下拉出來。
她隻知道,從今天起,會有很多人告訴她——“如果不是為了救你,你爸爸不會死。
”而她的媽媽,會在所有這些聲音裡,選擇沉默。
甚至,有一天,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用那樣一雙冰冷的眼睛,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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