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之道我欲斬天 第19章 冷雨孤影
日頭終於戀戀不捨地沉下西山,天際最後一抹殘紅也被翻湧上來的青灰色雲層吞噬。白日的炙熱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緊似一陣的涼風,捲起地上的塵土和落葉,預示著山雨欲來。
祠堂前的廣場上,圍觀的人群早已散去。畢竟,看他人的屈辱,固然能帶來一絲卑劣的快意或麻木的慰藉,但站久了也會累,看久了也會乏。更何況,主角是一個已經失勢、似乎永無翻身之日的「廢物」,這份熱鬨,便顯得廉價而索然無味。
隻有林塵,依舊如同石雕般,跪在那塊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
膝蓋從最初的刺痛,到後來的麻木,再到此刻彷彿有無數根鋼針順著骨頭縫往骨髓裡鑽的酸脹劇痛,這漫長的過程,幾乎耗儘了他體力。汗水浸透的衣衫被晚風一吹,緊貼在麵板上,帶來陣陣寒意,讓他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嘴唇乾裂,喉嚨裡像是堵著一把沙子,火辣辣地疼。
林峰等人並未一直守著他。在確認林塵不敢、也無法反抗之後,林峰便帶著心腹去了附近的偏廳休息,隻留下林浩等兩人,遠遠地坐在祠堂門口的廊簷下,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時不時投來監視的目光,確保林塵沒有偷奸耍滑。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府邸各處陸續亮起了燈火,唯獨祠堂前這片區域,隻有廊下懸掛的兩盞氣死風燈,散發出昏黃而微弱的光暈,勉強照亮一小片地方。林塵跪在光影交界處的黑暗中,身影被拉得扭曲而模糊,彷彿隨時會被周圍的黑暗吞噬。
「哢嚓——」
一道刺眼的閃電撕裂了墨黑的夜幕,短暫的慘白光芒照亮了林塵毫無血色的臉,和他那雙在黑暗中依舊亮得驚人的眸子。緊接著,悶雷滾滾而來,如同巨獸在天際咆哮。
豆大的雨點,先是稀疏地、試探性地砸落,打在青石板上,發出「啪嗒、啪嗒」的清脆聲響。隨即,雨勢驟然變大,轉眼間便連成了線,織成了密不透風的雨幕,嘩啦啦地傾瀉而下,天地間一片混沌。
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澆灌在林塵身上。瞬間,他便從頭到腳濕透,頭發緊貼在額頭臉頰,雨水順著發梢、鼻尖、下巴不斷流淌。單薄的衣衫緊緊裹住身體,勾勒出少年略顯單薄卻異常挺拔的脊梁。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穿透麵板,直刺筋骨,讓他原本就因久跪而僵硬的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關格格作響。
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朦朧而扭曲,隻有那昏黃的燈籠光暈,在雨幕中化開成一團不真實的暈染。然而,視覺的受阻,卻彷彿銳化了其他的感官。雨點砸落在瓦片、青石、樹葉上的各種聲音,混雜著風聲雷聲,變得異常清晰。尤其是……
廊簷下,傳來了林峰帶著笑意的聲音,在這風雨聲中,顯得格外刺耳。
「這雨下得可真不小!浩子,去,弄壺熱酒來,再切點醬肉,這鬼天氣,正好驅驅寒。」
「好嘞,峰哥您稍等!」林浩諂媚地應了一聲,腳步聲匆匆遠去。
不一會兒,酒肉的香氣便隱隱約約地從廊下飄來,混合著雨水的土腥氣,形成一種奇異而殘酷的對比。林塵跪在冰冷的暴雨中,饑寒交迫,而那象征著一絲溫暖和滿足的氣息,卻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
他閉上眼睛,努力調整著呼吸,試圖運轉體內那絲微弱得可憐的靈力來抵禦寒意。但丹田氣海如同乾涸的沙漠,那點靈力遊絲般細小,在如此狂暴的寒意侵襲下,幾乎起不到任何作用。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湧來,意識開始有些模糊,身體搖搖欲墜,全憑一股不屈的意誌在強行支撐。
不能倒下去!倒下去,就真的輸了,就正合了那些人的意!
就在這時,林峰似乎喝了幾杯熱酒,話也多了起來,正和留下來的另一個心腹低聲交談。風雨聲雖大,但一些斷續的詞語,還是順著風,清晰地鑽入了林塵的耳朵。
「……哼,算是這小子骨頭硬,跪了這大半日,竟一聲不吭。」
「峰哥您何必跟他一般見識,一個廢人罷了,讓他跪著,不過是殺雞儆猴,讓其他人也看看,跟大長老一脈作對的下場。」
「作對?他也配!」林峰嗤笑一聲,語氣帶著濃濃的不屑,「若不是他爹孃當初……哼,這林家,哪有他們這一支說話的份!」
提到「爹孃」二字,林塵緊閉的眼睫猛地一顫,如同被毒蜂蜇了一下。他下意識地豎起了耳朵,連身體的顫抖都似乎暫時停止了,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那雙被雨水模糊的耳朵上。
那心腹似乎也很好奇,壓低聲音問:「峰哥,聽說他爹林浩然當年,可是咱們林家百年不遇的天才,年紀輕輕就……怎麼就突然隕落在秘境裡了?真是意外?」
廊下沉默了片刻,隻有雨聲嘩啦。林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彷彿能聽到自己血液衝刷耳膜的聲音。父母隕落的真相,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痛和謎團,家族對外隻宣稱是探索秘境遭遇不測,但其中細節,諱莫如深。
終於,林峰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幾分酒意,更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得意和輕蔑,彷彿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卻又令人快意的陳年舊事:
「意外?哼,算是吧……不過,」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卻像淬了毒的冰錐,精準地刺入林塵的耳中,「他那爹孃當年……風頭太盛,不知進退,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哼,也算他們識相,死得是時候,省了不少麻煩……不然,你以為他們這一支,能僅僅隻是現在這般光景?」
「轟隆——!」
又一道驚雷炸響,但這一次,雷聲彷彿不是在天空,而是在林塵的腦海裡猛然爆開!震得他神魂俱顫,耳中嗡嗡作響,整個世界的聲音都瞬間遠去。
「死得是時候……省了不少麻煩……」
「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這兩句話,如同夢魘的囈語,又如同地獄的喪鐘,在他腦海中瘋狂回蕩、撞擊!
原來……不是意外?!
父母的風頭太盛,不知進退……得罪了人……所以,他們的死,是「識相」?是「省了麻煩」?
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寒,從心臟最深處猛地炸開,瞬間席捲了四肢百骸,比這傾盆的冷雨還要刺骨千倍、萬倍!原本因寒冷而顫抖的身體,此刻卻詭異地停止了顫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僵直,一種被極致的震驚和憤怒凍結的僵直。
血液彷彿在瞬間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燃燒!一股腥甜之氣湧上喉嚨,被他死死嚥下。指甲早已深深摳進掌心的皮肉,鮮血混著雨水,沿著指縫無聲滑落,滴在身下的積水中,暈開淡淡的紅。
他一直以為,父母的死是天妒英才,是命運的殘酷。他所有的恨意,大多集中在家族內部的世態炎涼、落井下石。他隻想奪回尊嚴,重振父母一係的聲威。
可直到此刻,這雨夜中隨風飄來的一句充滿惡意的閒話,卻像一隻無形的大手,猛地撕開了掩蓋在真相之上的厚重帷幕的一角!露出了其後隱藏的、更加黑暗、更加猙獰的冰山一角!
不是意外!
很可能……是謀殺!
是為了鏟除障礙,是為了「省麻煩」!
是誰?!
那個「不該得罪的人」是誰?!
林峰知道多少?大長老是否參與其中?還是說,整個家族高層都心知肚明,卻選擇了默許甚至……合作?
無數的疑問,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臟。巨大的悲痛、滔天的恨意、還有一種徹骨的冰冷,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撕裂。
雨水依舊無情地衝刷著他的身體,但他已經感覺不到寒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靈魂深處彌漫開來的、足以凍結一切的殺意!
他猛地抬起頭,任由冰冷的雨水狠狠拍打在臉上。透過模糊的雨幕,他死死盯住廊下那個談笑風生的身影,目光如同兩把淬了血、來自九幽地獄的冰刃!
林峰……
大長老……
還有那個隱藏在迷霧中的、真正的仇人……
「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嘶吼,在他胸腔內震蕩,卻最終沒有衝破牙關,隻是化作了更加深沉的沉默,和更加堅定的意誌。
原來,他所承受的這一切屈辱,都不過是那場陰謀的餘波。原來,他真正的敵人,遠比他想象的更加龐大、更加可怕。
但這並沒有讓他恐懼,反而像是一盆冰水,澆醒了他最後的一絲迷茫和軟弱。
他不再僅僅是為了自己而跪。
他是替那蒙冤而死的父母跪在這冰冷刺骨的雨夜中!
他是替那被無情踐踏的尊嚴和公正跪在這泥濘之地!
這冷雨,是蒼天為他父母流下的淚嗎?
不!
這分明是洗刷冤屈、淬煉複仇之刃的寒泉!
林塵緩緩地,重新低下了頭。但這一次,他的脊梁挺得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筆直。那雙隱藏在濕發下的眼睛裡,所有的痛苦、迷茫、軟弱都消失了,隻剩下兩種東西——如同萬古寒冰般的冷靜,和如同地獄烈焰般的仇恨。
冷雨孤影,少年跪在家族的祠堂之外,體內某種東西徹底死去,而另一種更加可怕、更加堅韌的東西,正在破殼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