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俎塚 賀壽之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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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矇矇亮,一群烏鴉振翅飛過。
長奚古道之上薄霧未散,人影逐漸增多。
做生意的小商販以及往來的村民都投入進一天的忙碌。
臨近春節,家家戶戶都開始囤積年貨,長久冷清的古道之上又迎來了歡樂的氣息。
林醒致推開窗戶,見外麵熱鬨非凡,便也想出去走走。
自從上次信件被母親一把焚燬之後,她便生了一場大病。
也許是因為心情鬱結,也許是因為感染了風寒,這一病就是好幾天,如今方纔好轉,便打算出去透透氣,曬一曬太陽。
那些小商販沿路支起攤子,叫賣聲、孩童嬉笑聲,滾滾車輪聲,共同營造出一片市井氛圍。
“娘,我回來了。
”隻見林行遠揹著竹簍回到屋中,他將手放在火爐上燻烤,時不時還對著手哈一哈氣,足見外麵天氣寒冷。
林風橋接過他背上的竹簍,見裡麵冇有多少柴火,便問道:“怎麼冇有多少,你這小鬼頭是不是又偷懶了?”“我哪有,是後山的小樹都被赤龍幫的人給砍光了。
”林行遠一邊抓起一塊梅花糕塞進嘴裡,一邊嘟囔著說道。
宋雲蓮和林風橋互相對視一眼。
宋雲蓮開口道:“你怎麼知道的?”林行遠將一大口糕點嚥下:“我今天和村裡的毛頭一同上山,路上遇見黃大爺和李嫂。
他們兩人上山比我們還要早,卻已經在返回的路上了。
”“我問他們怎麼什麼都冇采就下山了,他們便給我們倆看了這個”。
隻見林行遠從口袋中掏出一塊小的鐵牌,“他們撿到了這個東西。
”冇想到,他剛拿出來,宋雲蓮就一掌拍在林行遠頭上,這一掌力氣雖然不大,但也拍得他“哎呦”一聲。
“娘,你乾什麼?我又哪裡做錯了?”林行遠抱著頭佯裝自己被打得十分痛苦的樣子。
“你這小子,這東西既然是彆人撿的,你又拿回來做甚?”林行遠見狀嘟囔著嘴,唸叨著:“我那不是好奇,好奇有錯嗎?”他似乎還想繼續說,但看到妹妹從樓上下來,便就此住嘴。
宋雲蓮接過那枚鐵製令牌,拿給林風橋,他夫婦二人仔細端詳。
隻見那是一枚如大號銅錢大小的橢圓形令牌,厚度適中,整體能恰好握於掌心之中,也能藏在暗袋內,十分方便隱藏。
但也因為它的小巧,所以容易遺落而不被察覺。
這令牌是由赤銅混合玄鐵所鑄,表麵一層精緻的龍鱗紋路。
林風橋拿著它跑到院中對著太陽,可觀察到那令牌在陽光照射下顯出一層暗紅色的微光,一條三爪赤龍盤繞其中,栩栩如生,肉眼看上去如同龍鱗乍現。
這便是他們當地有名的赤龍幫的手下所持令牌。
這赤龍幫雖然並非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門派,但卻聲名在外。
傳聞前朝末年,天災**不斷,一群礦工和流民輾轉來到這紅泉地界,在山中迷了路。
本以為他們便會就此餓死在這片偏僻之地,卻不想機緣巧合之下竟發現了一片由赤紅玉石所形成的龍形礦脈,就此發家致富,成立了赤龍幫,由此世代相傳。
而赤龍幫的上一任老幫主名為林嘯山,此人正是林風橋的父親,也就是林氏兄妹的祖父。
隻是為何林風橋從來不提起父親,那便是他埋在心裡的一段往事了,他也很少在孩子麵前提起。
而他們夫婦二人手中拿著的這枚令牌便是赤龍幫的“赤鱗令牌”。
持有他們的人江湖人稱“龍鱗”,是赤龍幫中的普通幫眾,其人員遍及三教九流,主要負責收集情報和解決事端。
赤龍幫幫派涉及礦產,走鏢等行當,門中能人誌士眾多,但時間久了難免興起橫行霸道之風。
其下幫眾會利用赤龍幫的威望做些霸占搶掠之事。
這倒也不足為奇。
慢慢地,這幫派就成了一方霸主勢力。
如今,他們竟然開始大肆地砍伐紅泉山的樹木,想必是要有什麼大動作。
“無妨,咱們父子倆明天再去另外的山頭找一找”,林風橋摸了摸兒子的頭,愛惜地說道。
“林掌櫃,林掌櫃!”門口傳來兩句滄桑的吆喝之聲。
“來了”,宋雲蓮和林風橋急忙走出。
隻見從門口進來一個乾癟的小老頭,其身後白霧升起,熱氣騰騰,原來還拉著一車新出鍋的熱豆腐。
這人是同村打豆腐的張老漢,當天還未亮,他便起了早,打上這一車豆腐,正準備去遠處集市上賣一個好價錢。
“哎呀,我從你們酒肆門前過,就想著來打一斤溫酒喝喝,讓老夫我這肚子也暖和暖和。
”“好!”宋雲蓮接過他手中的大葫蘆,向地窖走去。
而林行遠不知從何處冒出來,他抓住張爺爺的胳膊,求他帶自己去集市上玩一玩。
“小妹,你去不去?”林行遠回過頭,看了一下正在給雞鴨餵食的林醒致。
林醒致心下驚喜,她這個坐不住的性格當然想去,可母親還冇有同意她可以隨便出去,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作回答。
林行遠撇了撇嘴:“你往日這種事情最是積極,怎地今日如此忸怩。
”宋雲蓮此時已經打好滿滿一壺溫酒,她言道:“倒是淘氣,你張爺爺那是去賣東西的,又不是陪你去玩的。
”正巧張老漢從宋雲蓮手中接過酒壺,他搖了搖頭:“非也,非也,並非是老朽不願帶兩個小娃娃去,而是這世道如今並不太平啊。
”“哦?”宋雲蓮饒有興致地繼續問:“那您再多說說。
”老張頭將葫蘆插在馬車側麵的牛皮袋中,隨後轉身坐下,神神秘秘道:“不知你二位近來是否聽聞,這郢城最近是匪道橫行,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宋雲蓮眉頭微蹙,她示意林風橋也坐下,他們夫婦一同聽張老漢細說。
“最為奇怪的是,你猜他們搶什麼?”“什麼?”“他們不搶錢財,專門劫掠十歲左右的男孩和女孩。
”聽到這裡,林行遠不由自主地回頭瞅向妹妹。
林醒致則超他呲了呲牙,那樣子活像在說:“看什麼看!”但那老張頭話還冇說完,隻聽到古道之上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哀嚎,一瞬間嘈雜之聲均被蓋過。
人們快速向東南方向湧去,將人團團圍住,這情形也引得村民們紛紛前來湊個熱鬨。
林醒致和林行遠也從院中跑出,擠進人群中檢視情況。
隻見一對瘋癲夫婦正在古道之上攔截過往的小商小販。
那婦人頭髮散亂不堪,滿頭花白,衣衫上汙漬斑斑。
懷中抱著一件孩童的棉衣,她嘴中哭嚎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還我的兒啊!”她聲音嘶啞,目光渙散,已然半瘋。
而在她旁邊的男人則渾身是血地躺在一塊破舊的門板之上,此時已奄奄一息。
他伸手想要握住女人胡亂揮舞的雙臂,卻毫無力氣,隻能從喉嚨中發出“嗬嗬”的喘息。
“是西邊山裡的那夥強盜!”有人低聲憤憤道:“可無人識得他們,這夥人專搶十歲上下的娃娃,已經是這個月第三家了。
王五哥身強體壯,儘力反抗,卻被砍成這樣,但娃兒還是被搶走了。
”“是啊,王家嫂子一夜白頭,神智也不清醒了,這造得是什麼孽啊!”“什麼?”眾人不禁大驚失色,一時間人心惶惶。
村中孩童眾多,每一戶人家都害怕自己家的孩子被那夥強盜壞人抓去,有的大人急忙讓前來圍觀的孩子趕快回去。
林風橋和宋雲蓮二人從屋內奔出,一人一手抓著林氏兄妹,撤出人群。
接著二人又返回那對夫婦身邊,他們心有不忍,便要帶他們進客棧中稍作休息。
可那男人不願,表示他們二人皆為強弩之末,不必再給他人帶來麻煩,自己留在門口歇息便好。
林風橋則回到屋中取來傷藥,給那男子稍作包紮。
宋雲蓮則為他們倒了一些熱茶,他二人神色稍緩。
與此同時,一股悲憤之情似乎瀰漫在清晨的空氣之中,直讓這天倒添三分涼意。
就在這時,古道儘頭一匹高頭大馬自遠處奔來,馬上是一位身著錦綠勁裝的少年,約莫十七八歲,眉眼間儘是淩厲與倨傲。
路過之時,他分明已經看到那樹下的苦命夫婦,但他非但絲毫冇有減速,反而猛地一夾馬腹,手拉韁繩,輕喝一聲。
“駕”!便在一片驚呼和眾目睽睽之下,連人帶馬從那瘋癲婦人的頭頂一掠而過,隻差毫厘便可將那婦人的顱骨踢得粉碎。
而那人自始至終未曾回頭看過一眼,彷彿他剛纔一跨而過的不是兩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兩枚礙事的石子。
林醒致則將一切都看在眼中,她雙手緊緊握拳,恨不得衝上去痛砸那錦袍之人。
而馬蹄帶起飛揚的塵土直撲了那婦人一臉,她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得呆呆怔住,一雙眼睛望著那背影,哭聲戛然而止。
那錦袍少年則在幾丈之外勒住駿馬,抬頭看向牌匾之上“風雲客棧”四個大字,嘴角微挑。
緊接著便將目光向人群中掃視,最終鎖定在一個高個子強壯的男人身上。
他見這個人眉宇間儘是英武之氣,麵目又有幾分眼熟,翻身下馬,抱拳道:“閣下,可是林風橋林二爺,在下赤龍幫弟子馬鏡衝,奉幫主之命特來送上請柬,邀二爺攜家眷,於下月初五前往赤龍幫,為老夫人賀壽。
”他聲音清脆,說罷便從懷中取出一份紅色請柬,反手一推,那請柬騰空而過,林風橋眼疾手快,將請柬穩穩接住。
馬鏡衝見林風橋功夫不錯,臉上仍笑意未減。
林風橋回道:“我並非什麼林二爺,你稱呼我林掌櫃便好。
至於這壽宴,我已多年未曾歸家,如若近來無事自會考慮前去。
”“少俠若無旁事,大可進屋坐一坐,喝一杯茶再走也不遲。
”然而那馬鏡衝麵色稍變,他上前一步說道:“幫主特意囑咐,他與你也是親兄弟,多年未見,甚是掛念,此次壽宴還請二爺務必賞光,莫要再推辭。
”他言辭不改稱呼,讓人聽來似乎不像邀請,倒像是威脅。
而他身後的駿馬此刻正不耐煩地踏著蹄子。
林醒致心中暗道:“此人就連坐騎都尚且如此性格,其人品隻怕更為堪憂。
”她心中不禁對著素未謀麵的赤龍幫幫主,她所謂的伯父,冇什麼好感。
馬鏡衝見林風橋臉上儘是猶豫之色,他繼續開口:“請柬已送達,望二爺早做準備,莫要辜負幫主的一番美意啊。
”言畢,他飛身上馬,右手輕拉韁繩,示意馬匹調轉方向,便沿著來時之路,從容離去。
後來,那名為王五哥得男人冇過多久便嚥了氣。
林風橋夫婦則將他埋在紅泉山底,而那婦人卻在不知何時悄然消失在夕陽之下,人們卻尋她不得。
也許,那婦人已經順著離去的商販隊伍前往遠方繼續尋找丟失的兒子。
也許她已心如死灰,就此去了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
這一切,正如童謠中所唱的那般:“北風嚎,落葉飄,斷腸人走離魂道。
”回到家中,宋雲蓮和林風橋卻對著這份突如其來的請柬,犯了難。
原來這赤龍幫的前任幫主林嘯山是林風橋的父親,而現任幫主林道堂則是林風橋同父異母的哥哥。
林風橋的母親是林嘯山的妾室,之前是婢女,後被納為妾,但因為誕下林風橋,也便被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他年幼時母親便亡故,而父親也冇過多久便意外身亡,這個家也就越來越容不下他。
林風橋性格老實本分,不善言辭,他不願與哥哥相爭,便離開林家,打算自立門戶。
他記得有一次父親的仇家前來尋仇。
那人男人一隻手伸來要將他哥哥擄至馬上,他即刻與那人兵刃相向,也因此在後背留下一道巨大的傷疤。
此後他們兄弟二人便日漸和睦,形影不離。
若非是那大夫人從中挑唆,步步緊逼,他也不會離開林家。
但他若是不離開林家,又怎會被嶽父宋威收留,從而擁有一個如此幸福的家庭呢?想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林風橋思來想去,腦海中浮現出父親臨死前的遺願,便是要他兄弟二人和睦相處。
他心道,自己也有十多年未見長兄,此次若前去賀壽,若能同兄長化解隔閡是再好不過了。
可妻子宋雲蓮知道林風橋當時能從林家逃出已實屬不易,現如今那林氏母子的做派純屬無事不登三寶殿,此行恐怕冇有半點好處。
她隻覺得不要再與那林家來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們一家過自己的日子便好。
但她終究還是抵不過林風橋的堅持。
到了指定日子,他們夫婦二人帶上林氏兄妹,收拾行囊,準備好賀禮,雇了一輛馬車,便啟程向郢城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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