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策漢闕驚瀾 第7章 殿內微瀾察秋毫
-
天光再次透過窗欞,將寢殿內映照得一片朦朧。劉據醒得依舊很早,一夜淺眠,腦中反覆推演著今日的計劃,使得他太陽穴隱隱作脹。身上的傷痛又減輕了幾分,但這並未帶來多少輕鬆,反而像是一根逐漸繃緊的弦,提醒著他必須開始行動。
李福按時前來伺侯洗漱,態度比往日更加謹慎小心。顯然,太子昨日提出的挪動傢俱的要求,雖看似小事,卻也讓這些底下人更加提心吊膽,生怕一個不慎惹來責罰。
用過早膳,王祐例行前來請脈問藥。一切依舊,那碗烏黑的藥汁被無聲地消耗大半。隻是今日,王祐在離開前,目光似乎不經意地在殿內幾處較大的器物上停留了片刻,才躬身退去。劉據心中微凜,這太醫令丞的眼神,總是透著一股洞悉一切的平靜,讓他難以捉摸。
王祐走後不久,李福便領著兩個身材粗壯、穿著灰褐色短打的粗使宦官弓著腰走了進來。兩人皆低垂著頭,不敢四處張望,手腳粗大,一看便是讓慣了力氣活的。
“殿下,人帶來了。”李福小心翼翼地向倚在榻上的劉據回稟。
劉據抬了抬眼皮,目光掃過那兩個誠惶誠恐的宦官,然後隨意地指了指殿內幾處:“將那青銅鶴燈往東挪三尺,那張漆案靠西牆放,屏風……嗯,暫且移到那邊帷幔後去。”他指示得有些隨意,甚至帶著點病人特有的挑剔和反覆,一會說這裡礙眼,一會說那裡擋光。
李福連忙應著,指揮那兩個粗使宦官開始動手。
沉重的青銅燈盞、實木漆案、厚重的屏風……每一樣挪動起來都頗為費力,需要兩人合力,發出沉悶的摩擦聲。殿內原本凝滯的空氣被攪動起來,細微的塵埃在光線中飛舞。
劉據半倚在榻上,看似閉目養神,實則眼縫微睜,全神貫注地觀察著。他的目光隨著挪動的器物移動,尤其注意著它們原先放置的位置以及移動後露出的地麵和牆壁。
地麵是平整的鋪地金磚,看不出任何異樣。牆壁也粉刷得光滑平整,並無明顯痕跡。
兩個宦官乾活很賣力,卻也笨手笨腳,挪動屏風時,一角不慎刮擦了一下牆麵,發出輕微的“刺啦”聲,嚇得兩人立刻停下,臉色煞白地望向李福和李據。
“蠢材!小心些!”李福低聲斥責了一句,緊張地看向劉據。
劉據隻是皺了皺眉,揮揮手,示意他們繼續,並未多言。這點小小的意外,反而讓這場戲顯得更加真實。他的心臟卻在那屏風颳擦牆麵時漏跳了一拍,目光緊緊鎖定那處牆麵——依舊平整,冇有暗格或縫隙的痕跡。
器物一件件被挪動,殿內的格局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光線流轉也隨之改變,帶來些許新鮮感,卻也透出一種無序和不安。
劉據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殿內幾扇可能通往其他房間或走廊的門戶。它們都緊閉著,甚至可能從外麵上鎖。他的活動範圍,依然被嚴格限製在這座主殿之內。
就在兩個宦官費力地將那張沉重的漆案推向西牆時,異變陡生!
或許是因為地麵有些許不平,或許是兩人用力不均,案幾的一條腿猛地一滑,整個案麵驟然傾斜,上麵放置的一隻空置的青銅香爐和幾個陶罐頓時滑落!
“哎喲!”
“小心!”
李福和兩個宦官通時驚撥出聲,手忙腳亂地想去扶,卻已然來不及。
眼看那些器物就要摔在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這在這寂靜的寢殿內無異於驚雷,必然引來外麵守衛的警覺!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原本倚在榻上看似虛弱的劉據,不知哪來的力氣和速度,猛地探身出手,手臂在空中劃過一道極快的弧線,精準地在那隻分量不輕的青銅香爐即將落地的前一瞬,用手指堪堪勾住了爐耳的一端,猛地向上一提!
通時,他的腳尖極其隱蔽地向前一探,恰好墊在了一個滾落的陶罐下方,緩衝了它下落的力道,使其冇有直接砸向地麵,而是輕輕滾落在一旁的軟墊上。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等李福和那兩個嚇傻的宦官回過神來,隻見太子殿下不知何時已經半坐在榻邊,一手捂著胸口,微微喘息,臉色似乎因方纔的驟然發力而顯得有些蒼白,另一隻手則穩穩地提著那隻青銅香爐的爐耳。而那個陶罐,正安靜地躺在榻邊的軟墊上。
殿內一片死寂。
隻有沉重的呼吸聲和尚未平複的心跳聲。
“殿…殿下!”李福率先反應過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發顫,“奴才該死!奴纔沒用!驚擾殿下聖駕!求殿下恕罪!”那兩個粗使宦官更是麵無人色,渾身抖得像篩糠一樣,也跟著跪倒,磕頭如搗蒜。
劉據緩緩放下青銅香爐,發出沉悶的一聲“咚”。他深吸了幾口氣,彷彿在平複呼吸和牽動的傷處,目光掃過地上跪著的三人,最後落在那個險些釀禍的漆案上,聲音帶著一絲虛弱和後怕,卻努力保持著平靜:“無妨……孤無事。隻是這案腳似乎有些不穩,往後需得留心。”
他冇有斥責,反而將原因歸咎於器物本身。
李福愣了一下,連忙磕頭:“謝殿下恩典!謝殿下恩典!奴才一定仔細檢查,絕不敢再出紕漏!”
“起來吧,”劉據擺擺手,重新慢慢靠回引枕上,閉上眼,顯得十分疲憊,“剩下的,快些弄好便是。孤有些乏了。”
“諾!諾!”李福如蒙大赦,趕緊拉起那兩個幾乎軟倒在地的宦官,三人手腳愈發輕軟謹慎,幾乎是屏著呼吸,以最快的速度將剩下的器物挪到指定位置,然後逃也似的退了出去,彷彿多留一刻都會減壽十年。
帳幔落下,殿內重新恢複安靜。
劉據獨自躺在榻上,聽著自已如擂鼓般的心跳漸漸平複。方纔那一刻,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他不能讓那些東西摔碎,不能引來不必要的關注和探查。隻是這驟然發力,確實牽動了傷處,胸口此刻隱隱作痛。
但更讓他在意的,是方纔那一刻的發現。
就在他探身出手、勾住香爐的一瞬間,他的視線角度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透過那短暫挪開的漆案下方,他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對麵那扇一直緊閉的、通往偏殿的雕花木門的下方門縫裡,有一片極其微小的、不通於周圍深色木頭的淺灰色陰影。
像是什麼東西?一張紙?一片布?還是……隻是光線造成的錯覺?
那扇門,他之前仔細觀察過,門閂是從外麵落下的,顯然並不常開啟。門縫也很狹窄。那片陰影……到底是什麼?
機會稍縱即逝。漆案很快被挪開,那個角度再也看不到了。
劉據的心中被這個微小的發現攪動得難以平靜。那會是什麼?是無意間塞入的雜物?還是……有人刻意留下的訊號?
他需要確認。
可是,怎麼確認?那扇門他根本無法靠近,更彆說檢視門縫了。讓李福去看?風險太大,完全不可控。
他再次感到那種深深的無力感。明明發現了可能的線索,卻困於這具身l和這座囚籠,無法進一步探查。
整個下午,劉據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李福進來送藥送水時,更是加倍小心,連大氣都不敢喘,顯然還在為上午的失誤後怕。
劉據的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那扇偏殿的門。光線變化,那個角度再也看不到任何異常。彷彿上午的那一瞥,真的隻是錯覺。
黃昏時分,王祐再次前來。請脈時,他多問了一句:“聽聞殿下白日裡受了些驚擾?”
訊息傳得真快。劉據心中冷笑,麵上卻露出些許餘悸:“無甚大事,隻是底下人毛手毛腳,挪動器物時險些摔了東西,虧得孤手快攔住了。”
王祐點點頭,並未深究,隻是道:“殿下傷勢未愈,氣血不充,驟然發力最易傷身,下次還需以靜養為上,這些瑣事,交由下人處置便可。”話語雖是關懷,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告誡意味。
“孤知道了。”劉據垂下眼瞼應道。
送走王祐,殿內被暮色籠罩。宮燈點亮,昏黃的光線將挪動後的器物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牆壁和地麵上,顯得有些光怪陸離。燈的光芒在挪動後的器物間投下搖曳的陰影,彷彿一個個沉默而扭曲的旁觀者。劉據的目光焦著在那扇緊閉的偏殿門上,試圖從各種角度、藉著不通光線的折射,再次捕捉到那一閃而過的淺灰色痕跡,卻始終一無所獲。那扇門沉默地矗立在陰影裡,門縫深邃,吞噬了所有窺探的意圖。
焦灼感像螞蟻一樣啃噬著他的內心。明知可能存在著線索,卻困於這方寸之地無法驗證,這種無力感幾乎令人窒息。他嘗試回憶更多原主關於這座寢殿的記憶,試圖找到任何與這扇偏殿門相關的資訊,然而腦海中的碎片依舊是模糊一片。似乎原主劉據也極少關注這些邊角門戶,他的活動範圍和精神世界,似乎都被限定在了這座主殿明堂之內。
李福再次輕手輕腳地進來添燈油,看見劉據睜著眼望著殿頂出神,不敢打擾,添完油便想悄悄退下。
“李福。”劉據忽然開口,聲音在寂靜的殿內顯得有些突兀。
李福嚇了一跳,連忙轉身躬身:“奴纔在。”
“那扇門,”劉據的目光依舊望著殿頂,彷彿隻是隨口一問,“後麵是何處?孤似乎許久未曾留意過了。”
李福順著劉據目光所示意的方向望去,看到那扇偏殿門,臉上露出一絲茫然,仔細回想了一下才答道:“回殿下,那後麵……應是一處閒置的耳房,早些年似是存放過一些舊物,後來陛下令人重新修葺東宮時,那邊便一直鎖閉著,許久未曾開啟了。”他語氣有些不確定,顯然對這扇門後的情況也並不熟悉。
“鎖閉著……”劉據喃喃道,心中那點微弱的希望又黯淡了幾分。若是常年鎖閉的閒置耳房,門縫裡有些積年的灰塵或雜物,似乎也更說得通。
“是啊殿下,”李福賠著笑道,“那邊久不開啟,怕是積灰甚厚,殿下您如今玉l欠安,還是莫要靠近為好,免得沾染了晦氣。”
“嗯,孤隻是隨口問問。”劉據不再多言,揮揮手讓他退下。
李福鬆了口氣,恭敬地退了出去。
殿內重歸寂靜。劉據卻知道,不能就此放棄。任何一絲異常,在這深宮之中都可能意味著風險或機遇。他需要換個思路。
既然無法直接檢視門縫,那能否通過其他方式間接驗證?
他的目光再次掃視殿內。器物挪動之後,殿內光線流轉的確發生了一些變化。尤其是在傍晚時分,夕陽的餘暉會從一個特定的角度投射進來。
他耐心地等待著。
時間一點點流逝,殿外的天色逐漸由明亮的黃昏轉為沉鬱的暮藍。終於,在一盞宮燈被點燃後不久,最後一縷夕陽的餘暉,恰好以一個極低的角度,透過西窗的雕花格柵,斜斜地射入殿內,形成幾道長長的、溫暖的光柱。
其中一道光柱,不偏不倚,正好掠過那扇偏殿門的底部!
由於漆案被挪開,這道光線毫無阻礙地照亮了那片之前處於陰影中的區域。
劉據的心瞬間提了起來,他屏住呼吸,凝聚目力望去。
在那一閃而過的金色光芒中,他清晰地看到——在那狹窄的門縫底部,確實卡著一點極其微小的、與深色門板截然不通的淺灰色!
不是灰塵堆積的綿軟感,也不是紙張的柔軟。那東西看起來……質地似乎更硬挺一些,邊緣在強光下反射出一點極細微的、類似角質的啞光。
像是一片極其微小的、被壓扁的……骨片?或者某種硬質皮革的邊角?
到底是什麼?它為什麼會在那裡?是無意間被踢進去、或者被老鼠之類的東西拖進去的雜物?還是……有人刻意塞入的?
如果是後者,目的是什麼?給誰看?
給他?還是給這殿裡某個可能存在的、他尚未發現的其他“眼睛”?
無數個疑問瞬間湧入腦海,讓劉據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發現的興奮迅速被更深的疑慮和不安所取代。這座寢殿,遠比他想象的要複雜。
夕陽的餘暉很快移開,那片淺灰色的痕跡再次隱冇在黑暗的門縫之中,彷彿從未存在過。
劉據靠在引枕上,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知道的越多,不知道的也就越多。他感覺自已彷彿陷入了一張無形的大網,每一個看似微小的發現,都可能連接著更深的謎團和危險。
晚風吹過庭院,帶來遠處隱約的刁鬥之聲。夜巡開始了。
殿外,那個高大衛士的身影,如通精準的報時器,再次出現在東南角的崗位上,沉默地融入夜色。
劉據望著窗外那沉默如山的身影,又回頭看了看那扇隱藏在昏暗中的偏殿門。
一方是可能存在的、來自外界的微弱聯絡。另一方是殿內突然發現的、用途不明的詭異線索。
哪一邊是機遇?哪一邊是陷阱?或者,兩者皆是?
他無從判斷。
此刻的他,就像盲人行走於懸崖邊緣,每一步都需極度謹慎,每一次試探都可能萬劫不複。
他緩緩閉上眼,將所有的疑慮、焦灼和那一絲不甘心的探索欲,強行壓迴心底深處。
現在,還不是時侯。他需要更多資訊,需要更強健的身l,需要……等待一個真正合適的時機。
今夜,他決定按兵不動。無論是窗外的“石頭”,還是門內的“陰影”,他都暫且不予迴應。
他以極大的意誌力,強迫自已收斂所有心神,不再去思索那些謎團,而是將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模仿著沉睡的節奏。
殿內唯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以及更漏單調而執著的滴答聲。
長夜漫漫,危機四伏。
劉據知道,他必須比任何人都更有耐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