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根肋骨 第 6 章
邱意濃把車停在地庫離電梯最遠的角落,這個位置能看清整個b區的動靜。他沒立刻下車,手指在方向盤上無意識地敲著,像在等著什麼訊號。
車窗降下一條縫,地庫特有的陰濕氣味混著汽車尾氣的餘味鑽進來。他瞥了一眼儀表盤上的時間,晚上十一點半。按照排班表,屠礪應該正在這一帶巡邏。
他有點後悔沒在辦公室多磨蹭一會兒。這種主動找上門的感覺,像是在認輸,尤其是在兩人鬨掰之後。但他沒得選。趙半城的案子像塊巨石壓在他胸口,而屠礪這個名字,就是懸在石頭上方最不穩定的一根鋼絲。
遠處傳來規律的腳步聲,不緊不慢,帶著某種特有的沉重感。邱意濃下意識坐直了身體,手指停下敲擊。
屠礪的身影從一根粗大的水泥柱後轉出來。還是那身洗得發白的製服,緊身背心勾勒出塊壘分明的胸腹肌肉。他沒拿手電,雙手空著,隨意地垂在身側。那條受過傷的手臂似乎已經完全恢複,擺動起來看不出任何異樣。
他走得很專注,目光掃過每一個車位,每一處角落,像是在巡視自己的領地。直到走近邱意濃的車位,他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視線掠過那輛黑色的沃爾沃,沒有任何停留,繼續向前。
邱意濃推開車門下車。
“屠礪。”
聲音在地庫裡顯得有些突兀,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乾澀。
前麵高大的背影停住了,但沒有立刻轉身。他就那麼背對著站了兩秒,像是在確認什麼,然後才慢慢轉過來。濃茶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線下沒什麼情緒,像兩潭深不見底的死水,直直地看向邱意濃。
“有事?”聲音依舊是那種被煙熏火燎過的沙啞,平淡無波。
邱意濃被他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彷彿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那雙眼剝開攤平。他清了清嗓子,儘量讓語氣聽起來像談公事:“關於趙半城那個案子,法院通知我,你是目擊證人。”
屠礪臉上沒什麼意外表情,隻是極淡地扯了下嘴角,那弧度帶著點嘲諷:“所以?”
“我們需要談談。”邱意濃往前走了一步,試圖拉近距離,但屠礪身上那股無形的壓迫感讓他停在了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外,“你的證言對案子很重要。”
屠礪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圈,像是在審視一件物品的真偽。“談什麼?那天晚上該看的你都看見了,該聽的你也聽見了。”他語氣裡帶著點不耐煩,“老子沒閒工夫跟你扯皮。”
他說完,作勢就要轉身離開。
“等等!”邱意濃心裡一急,聲音不由得拔高了些,“你知不知道你出庭作證意味著什麼?”
屠礪再次停下,這次他轉過身,正對著邱意濃,眼神裡多了點彆的東西,像是被挑起了些許興趣,又像是等著看笑話。“意味著什麼?意味著老子得把那天晚上怎麼揍那幫雜碎的過程,再當著法官的麵說一遍?”
“不止是這樣!”邱意濃感覺跟他溝通簡直像對牛彈琴,“你的……背景,你的過去,會在法庭上被放大檢視!對方律師會抓住你曾經入獄的事情,質疑你的證詞不可信!他們會把你描繪成一個有暴力傾向的人,甚至暗示你當晚的行為是過度執法,或者彆有用心!”
他一口氣說完,胸口微微起伏。金絲眼鏡後的眼睛緊緊盯著屠礪,試圖從他臉上找到一絲動搖或理解。
屠礪聽完,臉上那點嘲諷的意味更濃了。他往前踏了一小步,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短,邱意濃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著汗味與皂角的氣息,強勢地壓過了自己身上清冷的雪鬆香。
“所以呢?”屠礪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危險的平靜,“邱大律師是覺得,老子這個蹲過號子的粗人,不配上你們那金貴的法庭,不配給你們這些體麵人作證,是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邱意濃被他這話堵得胸悶,他知道屠礪誤解了他的意圖,或者說,刻意曲解了他的意圖,“我是說,我們需要策略!需要讓你知道在法庭上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避免你被對方利用,反過來傷害到案子本身!”
“策略?”屠礪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可笑的詞,嗤笑出聲,那笑聲在地庫裡顯得格外刺耳,“老子親眼看見的,親手做的事,還需要你教老子怎麼說?怎麼,按你們那套彎彎繞繞的說法,把黑的說成灰的,把白的描成花的,就叫策略?”
他眼神銳利得像刀子,刮在邱意濃臉上:“你們那套玩意兒,老子玩不來,也不想玩。事實就是事實,老子看見什麼就說什麼。至於彆人信不信,法官怎麼判,關我屁事。”
“這他媽不是關不關你事的問題!”邱意濃的火氣也上來了,他感覺自己所有的專業素養和耐心都在對方油鹽不進的態度麵前土崩瓦解,“這關係到案子最終的走向!關係到……”
他頓住了,差點把“關係到我的勝敗和聲譽”說出來。
他及時刹住車,換了個說法,試圖喚起對方哪怕一丁點的同理心:
“關係到那些受害者家屬能不能得到一個相對公正的結果!趙半城是不是人渣另說,但走正常的途徑讓他付出代價,總比私下動用暴力來得強吧?你那天晚上阻止了暴力,不也是因為這個嗎?”
屠礪沉默地看著他,那雙濃茶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深邃。就在邱意濃以為自己的話起了點作用時,他卻緩緩開口,聲音冷得像地庫裡的水泥地:
“我那天晚上動手,是因為那幫人吵著老子睡覺了,順便,看你差點被開了瓢。”
他的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邱意濃頭上,讓他瞬間僵住。
“至於什麼公正結果?”屠礪嘴角勾起一個毫無笑意的弧度,“你們律師嘴裡說出來的‘公正’,跟婊子嘴裡的‘真愛’一樣,聽著就他媽惡心。”
他說完,不再給邱意濃任何說話的機會,轉身,大步離開。這一次,他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背影決絕得像一塊投入深海的石頭,迅速被地庫的陰影吞噬。
邱意濃僵在原地,地庫的冷風順著車窗的縫隙鑽進來,吹得他渾身發冷。屠礪最後那句話,像把鈍刀子,在他心口反複割鋸。
他看著空蕩蕩的通道,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他和屠礪之間隔著的,不僅僅是對“規矩”和“手段”的不同看法,而是一道幾乎無法逾越的鴻溝,源於截然不同的生命軌跡和根植於骨髓的信念差異。
他之前那些所謂的“攻略”想法,在此刻顯得如此可笑和一廂情願。
這第一步,不僅難看,還他媽徹底踩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