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根肋骨 第 5 章
邱意濃覺得自己最近有點魔怔,看誰都像欠了他八百萬沒還,尤其是鏡子裡的自己。
那天晚上在地庫掏錢的行為,事後琢磨起來,蠢得跟他媽往高壓鍋裡扔炮仗沒區彆——
除了能把自個兒崩一臉灰,屁用沒有。
自打那以後,小半個月了,地庫再沒見著屠礪那輛“人形坦克”戳在那兒。甭管他多晚回去,柱子邊兒、拐角處,都空蕩蕩的,連根毛都沒有,清淨得讓他心裡頭發毛。
起初他還繃著股勁兒,心說愛來不來,老子還不伺候了,誰離了誰還不能活咋的?可連著幾天,車停穩後,四下裡死寂一片,隻有排風扇在那兒吭哧吭哧喘著粗氣,跟鬨鬼似的。他鎖車的手都不利索了,進電梯前總得回頭瞅好幾眼,耳朵豎著,神經繃著,生怕哪個犄角旮旯再竄出個掄鋼管的,或者更糟的玩意兒。
操。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老祖宗的話真他媽是刻在骨頭裡的。讓那家夥不明不白地護了幾晚上,愣是把自個兒那點獨來獨往、天不怕地不怕的膽氣給護沒了。現在倒好,回到解放前,反而更不自在了。
更讓他心煩意亂,像揣了二十五隻耗子——百爪撓心的,是趙半城那破案子。檢方那邊不知道吃了什麼藥,突然跟打了雞血似的,補強了幾份關鍵證據,雖然取證的路子還是有點野,不算完全光明正大,但足夠把這案子釘得更死,把他之前想鑽的那個空子擠兌得越來越小。趙半城一天三個電話催命,口氣從最初的客套恭敬變得焦躁不耐,話裡話外開始暗示他“手段”得再靈活點,彆總抱著書本死磕。
“靈活他媽個蛋!”邱意濃又一次摔了電話,揉著發脹的太陽xue,感覺那裡麵裝了一鍋煮沸的瀝青,咕嘟咕嘟冒著絕望的泡。
他接這案子,初衷是想借著機會,證明哪怕是對付趙半城這種貨色,也得按規矩來,一步不能錯。可現在倒好,案子本身棘手不說,還得應付金主越來越露骨的壓力。他感覺自己像走在一條越來越窄的鋼絲上,底下就是他最看不起的那片渾水。
正煩得想砸東西,助理敲門進來,臉色有點古怪,像是憋著個壞屁又不敢放:“邱律,剛接到法院通知,咱們那案子……多了個關鍵目擊證人。”
“誰?”邱意濃頭都沒擡,沒好氣地問,手指還在用力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xue。
“小區保安,叫……屠礪。”
邱意濃猛地擡起頭,金絲眼鏡鏈因為動作過大而劇烈晃蕩,甩出一道冰冷的弧光。“誰?!你再說一遍!”
他聲音都劈了叉。
“屠、屠礪。”助理被他這反應嚇了一跳,趕緊把列印出來的簡單資料遞過去,“當晚他在車庫巡邏,目擊了部分行凶過程,並且……呃,是他動手製止了犯罪行為。這是法院剛傳過來的證人名單和初步證言摘要。”
邱意濃一把抓過那張薄薄的紙,彷彿那不是紙,而是塊燒紅的烙鐵。目光死死釘在“屠礪”那倆字上,像是要把這名字燒穿。當看到後麵括號裡標注的——(有刑事案底)——時,他感覺腦子裡“嗡”的一聲,像是有口大鐘在裡麵被狠狠撞響,震得他四肢百骸都跟著發麻。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躲都躲不開的瘟神!這名字,這人,簡直像在他腦子裡安了家,陰魂不散!
有案底?還是他媽暴力相關的案底!目擊證人?這組合拳打的,簡直是瞌睡給了個枕頭——不過是送給對方檢察官的!一個有過前科、尤其還是暴力前科的人,站上證人席,他說的每一個字,在陪審團和法官眼裡得打多少折扣?更何況,屠礪那愣頭青,腦子裡壓根沒有“委婉”和“策略”這根弦,他信奉的是直來直往,是有仇報仇,在法庭那種地方,麵對檢方老油條的盤問,他能說出什麼有利於這邊的話?不他媽幫倒忙就謝天謝地了!萬一被檢方抓住他當年的案底和他那套“以暴製暴”的理論窮追猛打,反過來質疑他作證的動機,甚至把他描繪成一個有暴力傾向、證詞不可信的人……
邱意濃捏著那張紙,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紙邊都被他捏得捲了起來。他彷彿已經看到西裝革履的檢察官,在莊嚴肅穆的法庭上,帶著憐憫又犀利的表情,指著屠礪那張帶著斷眉的臉,問他:
“屠先生,你曾經因為故意傷害他人而入獄,對嗎?你是否認為,在某些情況下,暴力是解決問題的合理手段?”
他甚至能想象出屠礪那混不吝的、帶著嘲諷的眼神,和那句能把法官都噎住的糙話……
這案子本來就走在懸崖邊上,搖搖欲墜,再來這麼個不可控的“重磅炸彈”在證人席上爆炸……
不行。絕對不行。絕對不能讓他出庭作證。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像吸足了水的藤蔓,瘋狂地纏繞住他的理智。必須想辦法讓他放棄作證,或者……至少得讓他明白,法庭不是地庫,拳頭不好使,有些話能說,有些話打死也不能說。得把他那套野路子給摁下去,哪怕是用騙的,用哄的,也得讓他按自己的劇本來。
可怎麼跟他開口?上回在地庫,自己剛用錢把那點剛冒頭的關係給砸得稀巴爛,羞辱得徹徹底底。現在案子需要了,就腆著個大臉去找他,讓他配合自己,在這套他根本瞧不上的遊戲規則裡跳舞?
邱意濃幾乎能百分百還原出屠礪那時的反應——那濃茶色的眼珠子會先掠過一絲驚訝,然後迅速被濃得化不開的嘲諷覆蓋,嘴角扯出個冰碴子似的笑,用那砂紙打磨過的嗓子扔過來幾句能把他釘死在恥辱柱上的混賬話。
光是想想,邱意濃就覺得臉上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過,火辣辣地疼。
他煩躁地一把扯開勒得他喘不過氣的領帶,昂貴的真絲領帶被胡亂扔在昂貴的辦公桌上。他在寬敞卻憋悶的辦公室裡踱了幾個來回,像頭被困在籠子裡的困獸。
窗外是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車水馬龍,霓虹閃爍,勾勒出繁華的輪廓,可這一切落在他眼裡,都變成了模糊扭曲的背景板。他眼前晃來晃去的,全是屠礪那條替他擋了鋼管、當時布滿駭人淤青的胳膊,還有他最後碾滅煙頭時,那句沒有任何溫度、直接把他凍僵在原地的——
“你這點錢,還是留著打點你的‘程式’吧。”
操。這都他媽什麼事兒!邱意濃恨不得穿越回地庫那天晚上,把那個掏錢的自己手給剁了。
但惱火歸惱火,後悔藥沒處買。案子不能砸。他的金字招牌,他在這個行當裡摸爬滾打這麼多年攢下的那點名聲和堅持,都不能砸在這個節骨眼上,更不能砸在屠礪這個變數上。
邱意濃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帶著辦公室香薰機裡散發出的、昂貴的雪鬆味,卻壓不住他心底翻騰的濁氣。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玻璃映出他此刻有些蒼白的臉和緊蹙的眉頭。他看著樓下渺小如蟻的人群和車流,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一種被逼到牆角的狠勁交織著湧上來。
他拿出手機,指尖在冰涼的螢幕上滑動,翻到物業管家的號碼。上次他藉口要瞭解小區安全情況,要了排班表,當時沒真看,隻覺得是個無關緊要的備手,沒想到這會兒倒是派上了用場。
他編輯了一條資訊,語氣儘量顯得公事公辦,不帶任何私人情緒:“麻煩再查一下保安屠礪最近的值班安排,有個與小區安全相關的法律諮詢,需要找他當麵瞭解一下情況。”
他刻意強調了“當麵”兩個字。
資訊發出去,等待回複的那幾分鐘,變得格外漫長。每一秒都像是在他緊繃的神經上跳舞。
終於,手機螢幕亮起,新的排班表發了過來。
邱意濃點開,目光迅速鎖定在“屠礪”的名字上,以及後麵跟著的、清晰無比的夜班時間——
今晚就在崗。
他看著那個名字和時間,手指無意識地在冰涼的手機螢幕上敲了敲,發出輕微的嗒嗒聲,像是在敲打著某個計劃的節拍。
行。屠礪。
你不是覺得老子滿嘴規矩條框,虛偽透頂嗎?
你不是信奉你那套拳頭硬就是道理的野路子,看不起我們這幫在條文裡打滾的人嗎?
你不是嫌老子的錢臟嗎?
這回,老子還非得把你拉進這灘你看不上的渾水裡,讓你親眼瞧瞧,你瞧不上的這套玩意兒,是怎麼把人框進去,又是怎麼讓人在裡麵撲騰的。
他轉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和桌上的車鑰匙。動作間,已經恢複了平日裡那副精英律師的冷靜外殼,隻有鏡片後那雙狹長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混合著無奈、破釜沉舟和某種連他自己也品不明白的、類似於……期待的光。
硬著頭皮,也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