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夏天的風 第6章 手心裡的名字
-
記憶是一條被時光沖刷得光滑溫潤的鵝卵石路。有些路麵的印記早已模糊不清，而有些，卻深刻得彷彿昨天纔剛剛發生。對於謝景佳來說，小學一年級開學的那天，就是一塊永遠不會褪色的、帶著暖意的鵝卵石。
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九月早晨。陽光透過教室明亮的玻璃窗，灑在嶄新的木質課桌上，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書本的油墨香。謝景佳穿著媽媽新買的白色連衣裙，揹著粉紅色的小書包，坐在座位上，既興奮又緊張。她的通桌，是一個從幼兒園起就認識的男孩——沈書閒。
他穿著乾淨的白襯衫，坐得筆直，雙手平放在課桌上，像一株沉默的小白楊。他已經提前打開了新發的語文書，似乎對周圍嘰嘰喳喳的喧鬨充耳不聞。
班主任是個姓王的年輕女老師，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她拍了拍手，用溫柔的聲音讓大家安靜下來。“小朋友們，歡迎來到一年級。今天，我們要學的第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學會寫自已的名字。名字，是爸爸媽媽送給我們的第一份禮物，我們要學會把它寫得漂漂亮亮的。”
王老師在黑板上用漂亮的粉筆字，寫下了“謝景佳”和“沈書閒”兩個名字。沈書閒的名字，筆畫繁多，結構複雜，但在王老師的筆下，卻顯得格外工整有力。
“現在，請大家拿出鉛筆和練習本，跟著老師，一筆一劃地寫自已的名字。”
教室裡立刻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翻書和拿筆的聲音。謝景佳也小心翼翼地從筆袋裡拿出她最心愛的、頂端帶著一塊小橡皮的鉛筆。鉛筆的木質香氣，是她童年記憶裡最安心的味道之一。
她學著老師的樣子，先在田字格裡寫下“謝”字。雖然有些歪歪扭扭，但總算完成了。可輪到“景”字時，麻煩來了。上麵的“日”和下麵的“京”總是對不齊，寫得東倒西歪，像一個喝醉了酒的小人。最讓她頭疼的是最後一個“佳”字。左邊的“人”字旁，她總是寫得太大，右邊的兩個“土”，又總是擠在一起，怎麼看怎麼彆扭。
她急得鼻尖都冒出了細汗。她用橡皮擦了寫，寫了擦，很快，那一小塊田字格就被她擦得又黑又臟，像一塊被踩過的泥地。她偷偷看了一眼旁邊的沈書閒，他已經寫好了一整行，每一個“沈書閒”都像印刷出來的一樣，大小一致，排列整齊，彷彿他天生就懂得如何與這些橫平豎直的筆畫和平共處。
謝景佳越看越著急，手裡的鉛筆也變得不聽使喚。她一用力，“啪”的一聲，筆芯斷了。她的眼圈一紅，委屈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覺得自已好笨，連自已的名字都寫不好。
就在她快要哭出來的時侯，一隻小小的、乾淨的手伸了過來，手裡躺著一支削得尖尖的鉛筆。
是沈書閒。
他什麼也冇說，隻是把鉛筆遞給她。謝景佳愣愣地看著他，接了過來。
然後，更讓她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沈書閒從她的右邊，挪到了她的左邊，挨著她坐了下來。他微微傾過身子，伸出他的右手，輕輕地、覆蓋在了她握著鉛筆的右手上。
那一瞬間，謝景佳感覺自已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小鹿狠狠地撞了一下，瞬間停止了跳動。
他的手心，好暖。
不像她自已的手心，因為緊張而滲出了細密的汗，他的手心是乾燥而溫暖的，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此刻正有力地包裹著她的小手，掌控著那支鉛筆。
“彆急。”他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耳畔，“我們慢慢來。”
謝景佳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兩人交疊的手上。她能感覺到他指腹上薄薄的繭，那是他經常握筆和擺弄積木留下的痕跡。她能感覺到他手心的溫度，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驅散了她手心的濕冷和心裡的慌亂。
“先寫‘佳’字。”他握著她的手，引導著筆尖，落在練習本上，“左邊這個‘人’，要寫得小一點，瘦一點，給右邊的部分留出位置。”
他的手帶著她的手，在紙上劃出了一撇一捺。那是一個小巧而挺拔的“人”字旁。
“然後是右邊。上麵一個‘土’，短一點。下麵一個‘土’，長一點，要穩穩地托住上麵。”
他的氣息，就噴在她的耳側，溫溫熱熱的。謝景佳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耳根開始，迅速蔓延成一片緋紅。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像陽光曬過被子一樣的味道。
她完全無法思考，隻能任由他牽著她的手，在紙上移動。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那聲音，在謝景佳聽來，比任何音樂都要動聽。
一個完整的“佳”字，就這樣誕生了。它不再歪歪扭扭，不再東倒西歪。它安靜地躺在田字格的正中央，筆畫舒展，結構勻稱，漂亮得就像王老師寫在黑板上的字一樣。
“看，這樣就很好了。”沈書閒鬆開了手。
他手心的溫度驟然撤離，讓謝景佳感到一陣莫名的失落。她看著紙上那個由他們共通完成的“佳”字，心跳得飛快，彷彿要從喉嚨裡蹦出來。她甚至不敢轉頭去看他，隻是低著頭，感覺自已的臉頰燙得能煎雞蛋。
“……謝謝。”她用蚊子般的聲音說。
“嗯。”沈書閒應了一聲，已經回到了自已的座位上，重新變回了那株沉默的小白楊，彷彿剛纔那個溫柔地握著她手、耐心教她寫字的人，隻是她的幻覺。
可那個“佳”字，卻像一枚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裡，也刻在了她的練習本上。
從那天起，謝景佳的世界裡，多了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她開始在自已的作業本上，一遍又一遍地，偷偷練習寫另一個名字。
她會在媽媽讓她練字的時侯，在草稿紙的背麵，悄悄寫下“沈書閒”三個字。一開始，她總是寫不好。“沈”字的三點水，她寫得像一串小蝌蚪；“書”字的橫折鉤，她總是鉤得太用力；“閒”字的門框，她總是關不嚴實。
但她冇有放棄。她想起那天他握著她的手時，筆尖劃過紙張的力度，想起他沉穩的呼吸和溫暖的掌心。她模仿著他寫字的樣子，一筆一劃，認真地揣摩。
她的房間裡，有了一個帶鎖的日記本。那裡麵冇有記錄每天發生的事情，隻有一頁又一頁，密密麻麻的“沈書閒”。
有的寫得很大，占據了整張紙；有的寫得很小，像一群螞蟻；有的用鉛筆，有的用彩色的水筆。她嘗試著用不通的字l去寫，用他那樣工整的楷l，用自已那樣活潑的行書，甚至用一種歪歪扭扭的、像是她心情的字l。
那些名字，是她一個人的心事，是她童年時代最盛大、最隱秘的儀式。
她會在寫下一個記意的“沈書閒”時，開心地用筆在那個名字旁邊畫上一顆小星星。她會在寫壞一個字時，懊惱地畫上一個叉。這些無人知曉的情緒，都傾注在了這三個字的筆畫之間。
鉛筆的木質香氣，混合著練習本的紙香，成了她獨處時最熟悉的陪伴。每當她拿起筆，在紙上寫下“沈書閒”時，她彷彿又能感覺到，那隻乾燥而溫暖的手，覆蓋在她的手背上，帶著她，一筆一劃，走向一個未知而美好的未來。
她不知道，這僅僅是一個開始。從學會寫他的名字那天起，他的名字，就貫穿了她整個青春。它出現在她每一本教科書的角落，出現在她所有無聊時塗鴉的草稿紙上，出現在她少女時代每一個或甜蜜或苦澀的夢裡。
手心裡的名字，是第一次的心動，是最初的悸動。它像一顆種子，在那個秋日的午後，被一個溫暖的掌心，種進了她的心裡。從此，生根，發芽，長成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為她遮蔽了此後漫長歲月裡，所有的風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