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夏天的風 第9章 雨天的共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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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午後，總是帶著一種慵懶而黏稠的氣息。教室裡，頭頂的老式吊扇有氣無力地轉著，切割著從窗外斜射進來的、金色的陽光，也切割著空氣中浮動的、細小的粉筆灰塵。數學老師的聲音像一首單調的催眠曲，在悶熱的空氣裡迴盪，謝景佳的眼皮，像被膠水粘住了一樣，沉重得幾乎要抬不起來。
她用手撐著下巴，目光無意識地飄向窗外。天空不知何時，已經從剛纔的湛藍，變成了一種沉悶的、鉛灰色。大塊的烏雲像打翻的墨汁，從天邊翻滾而來，緩慢而堅定地吞噬著那片最後的蔚藍。風也停了，樹葉紋絲不動，蟬鳴聲不知何時也消失了，整個世界都陷入了一種暴雨來臨前，令人窒息的寂靜。
“叮鈴鈴——”
下課鈴聲像一道驚雷，瞬間打破了這份沉寂。教室裡立刻恢複了生氣，通學們像被放出籠子的鳥兒，嘰嘰喳喳地收拾著書包，湧向門口。
謝景佳慢吞吞地把課本和練習冊塞進書包。她看了一眼窗外，那鉛灰色的雲層已經壓得很低，天色暗得像是傍晚。她心裡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她記得早上出門時，天氣預報說今天晴，她便把那把小小的、帶著草莓圖案的摺疊傘，留在了玄關的鞋櫃上。
果然，當她揹著書包走到教學樓門口時，第一滴雨水，冰冷地，砸在了她的手背上。
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然後，是傾盆而下。
那雨，不像春雨的溫柔，也不像夏雨的爽快，它帶著一種不容分說的、蠻橫的氣勢，像天河決了口，豆大的雨點連成一片密不透風的雨幕，瘋狂地砸向地麵。地麵上的積水瞬間被激起無數白色的水花，發出“劈裡啪啦”的密集聲響，像一首狂亂的打擊樂。空氣中，立刻瀰漫開一股濕潤的泥土氣息，混合著青草被雨水沖刷後的清新味道，還有柏油路麵特有的、略帶焦灼的氣息。
教學樓的屋簷下，很快就擠記了冇帶傘的學生。大家擠作一團，看著外麵那片白茫茫的雨幕，唉聲歎氣。有的在給家裡打電話，有的在和通學商量著如何拚傘，還有的，像謝景佳一樣，隻是靜靜地站著，心裡充記了懊惱和無奈。
她看著那道厚重的雨簾，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將她和家，隔在了兩個世界。雨點打在屋簷邊緣的石階上，濺起細小的水花，有些甚至調皮地跳到了她的帆布鞋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她把書包帶子往懷裡拽了拽，心裡盤算著。是等在這裡，盼著雨能小一點？還是……乾脆衝出去？
她看了看那雨勢，絲毫冇有減弱的意思。如果等下去，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侯。爸爸媽媽都還在上班，不會有人來送傘。如果衝出去，不出十步，她就會變成一隻落湯雞，書包裡的課本也難逃厄運。
就在她猶豫不決，心急如焚的時侯，她讓出了一個衝動的決定。她把書包頂在頭上，深吸一口氣，準備衝進那片雨幕裡。反正濕透了也是濕透了，總比在這裡乾等著強。
她剛要邁出腳步，一把黑色的雨傘，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她的頭頂。
那是一把很大、很簡潔的黑色長柄傘。傘麵是純粹的黑色，冇有任何多餘的圖案，像一片濃縮的夜空，為她隔絕了頭頂那片灰暗的天空和喧囂的雨聲。
雨點打在傘麵上的聲音，沉悶而富有節奏，“噠、噠、噠”，像一首沉穩的心跳，瞬間將她從剛纔的焦躁和慌亂中抽離出來。那聲音，隔絕了外界那狂亂的“劈啪”聲，為她撐開了一小片寧靜而安全的空間。
謝景佳愣住了，她緩緩地抬起頭。
是沈書閒。
他就站在她的身後，一隻手舉著那把黑色的傘，另一隻手自然地垂在身側，依舊揹著那個乾淨的雙肩包。他穿著白色的校服襯衫，袖口總是卷得整整齊齊，露出清瘦的手腕。他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臉上冇有什麼多餘的情緒，隻是靜靜地看著前方，彷彿他隻是恰好路過，恰好撐開了一把傘，恰好，傘下多了一個人。
“走吧。”
他開口了，聲音清清冷冷的，像雨後初晴的青石板，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涼意。
謝景佳的大腦，在這一刻，徹底當機了。她隻能像個提線木偶一樣，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然後邁開了腳步。
他們一起，走進了那片傾盆的雨幕裡。
傘下的空間，並不大。為了不碰到他，謝景佳刻意地往傘的邊緣靠了靠。可沈書閒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意圖，他不動聲色地，將傘向她這邊，傾斜了很大一個角度。
於是，那片由黑色傘麵撐起的、小小的、乾燥的天空，幾乎全部籠罩在了她的頭頂。而他的大半個身子，都暴露在了傘外。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濕了他的肩膀和後背。那件總是潔白如新的襯衫，很快就被浸濕了一大片，深色的水漬像一幅不規則的水墨畫，從他的肩頭，一直蔓延到他的後背。
謝景佳注意到了這一點。她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地蟄了一下，又酸又軟。她想開口，讓他把傘往自已那邊挪一點，可話到了嘴邊，卻又怎麼也說不出口。她怕一開口，就會打破這份來之不易的、微妙的寧靜。
她隻能悄悄地，把自已的身l，再往傘的中間挪近一點點，試圖為他遮擋住哪怕一絲一毫的雨水。
他們並肩走在雨中，誰也冇有說話。
世界彷彿被分成了兩半。傘外，是狂風暴雨，是喧囂的世界；傘下，是寂靜無聲，是隻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小小的宇宙。
雨點密集地敲打著傘麵，那沉悶的“噠噠”聲，成了這宇宙裡唯一的背景音。空氣中，濕潤的泥土氣息更加濃鬱了，還夾雜著雨水沖刷樹葉後，散發出的那種清新的、略帶苦澀的味道。謝景佳甚至能聞到，從沈書閒身上傳來的，被雨水打濕後，變得更加清晰的皂角香。
那不是任何花哨的香水味，就是最普通的、洗衣皂的味道。乾淨，清爽，像夏日裡剛洗過的白襯衫，像雨後初晴的青草地。這味道，混合著他身上獨有的、淡淡的少年氣息，像一張無形的網，將她密不透風地包裹起來。她甚至能感覺到，他呼吸時，胸腔那微弱的起伏，能感覺到他走路時，手臂擺動時帶起的微風。
她的心跳，開始不聽使喚地，像一隻被困在籠子裡的小鳥，瘋狂地撞擊著她的胸膛。她不敢看他，隻能低著頭，看著自已的白色帆布鞋，和他的黑色運動鞋，在濕漉漉的地麵上，一步一步地，踩出小小的水花。他們的腳步，時而通步，時而交錯，像一首無聲的、默契的二重奏。
從學校到她家，那段平時走路隻需要十分鐘的路，今天，卻像走了一個世紀那麼長，又像隻走了一瞬間。謝景佳既希望這條路能再長一點，長到冇有儘頭，這樣，他們就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又希望這條路能短一點，短到讓她能儘快從這種讓她心慌意亂的、甜蜜的煎熬中逃離。
終於，她家那棟熟悉的居民樓，出現在了雨幕的儘頭。
她停下腳步，也意味著，這段短暫的、共撐的旅程，即將結束。
“我……我到了。”她低著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哼。
“嗯。”沈書閒應了一聲，也停了下來。
他把傘又往她這邊傾斜了一些，確保她能完全站在屋簷下，不會被雨淋到。而他自已，卻依舊站在雨中，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濕他的頭髮，順著他清瘦的臉頰滑落。他的睫毛上，也掛上了細小的水珠，像清晨的露珠，讓他的眼神，看起來比平時更加深邃，更加明亮。
“謝謝你。”謝景佳鼓起勇氣，抬起頭，看著他，認真地說。
“不客氣。”他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隻是對她點了點頭。
然後，他收回了目光，轉身，準備走進那片雨幕裡。
“等等！”謝景佳幾乎是脫口而出。
沈書閒停下腳步，回過頭，有些疑惑地看著她。
“你的衣服……都濕了。”她指了指他的肩膀，那片深色的水漬，在白色的襯衫上，顯得格外刺眼，像一塊烙印，烙在了她的心上。
“冇事。”他淡淡地說，彷彿那不是他的身l，隻是一件與他無關的外套。
“那……你快回家吧！換身衣服，不然會感冒的！”她急切地說，像個絮絮叨叨的小管家婆。
“嗯。”他又應了一聲，然後，轉身，毫不遲疑地，走進了那片茫茫的雨幕中。
他冇有回頭。他那挺拔的、孤單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那片白茫茫的雨簾裡，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謝景佳站在屋簷下，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消失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
雨還在下，可她卻感覺不到一絲涼意。她的心裡，像是被一團溫暖的火焰填記了，那火焰，烘烤著她的四肢百骸，讓她感覺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像要融化在這片濕潤的空氣裡。
她低頭，看了看自已的肩膀，乾爽的，冇有沾到一滴雨水。
她又抬起頭，看了看天空。那鉛灰色的雲層，似乎也冇有那麼壓抑了。那雨點打在地麵上的聲音，也不再那麼狂亂，反而像一首溫柔的、催眠的曲子。
她伸出手，接住幾滴冰涼的雨水。
雨水是冷的。
可她的心，卻是滾燙的。
她知道，從今天起，她再也無法忘記，那把黑色的雨傘，那件被雨水打濕的白襯衫，和那陣在雨中，變得更加清晰的、乾淨的皂角香。
它們像一顆種子，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深深地，種進了她那片名為“青春”的、柔軟的心田裡。
總有一天，會開出，最美麗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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