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劫 第1章 災星演唱會
有人說,嬰兒降世時的哭聲,是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到來。
我的到來,比較吵。
老天爺給我配了十九道天雷當背景音,還是環繞立體聲,全村公放的那種。以至於很多年後,村裡人教育不聽話的孩子,都不是說「狼來了」,而是說「再鬨!再鬨林劫就上你家開演唱會去!」
這話損,但寫實。
據村裡那些活了大半輩子、自詡見多識廣的老人們,在幾兩黃湯下肚後,反複唸叨描繪:那是在一個悶得能擰出水、連狗都懶得吠的夏夜。子時剛到,星月全無的天空,毫無征兆地就被扯開了一道慘白的口子。
不是一道,是接連不斷的一道又一道!
驚雷如同發了瘋的遠古巨神,掄起熾白的雷錘,朝著村東頭我家那三間低矮的土坯房狠狠砸落。轟隆隆的巨響不是從天邊滾來,而是直接在每個人的天靈蓋上炸開,震得窗欞嗡嗡作響,灶台上的碗碟都在跳舞。
一道,兩道,三道……村民們蜷縮在炕上,心驚膽戰地數著。那雷光詭異地精準,十八道毀天滅地的雷霆,竟都險之又險地擦著房簷屋角劈在了周圍的空地上,焦土一片連著一片,空氣裡彌漫開濃烈的、類似硫磺和臭氧混合的刺鼻味道。
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小心翼翼地規避著什麼,又像是在進行某種憤怒卻克製的警告。
最後一道,積蓄了最久,也最為粗壯耀眼,像一條從九重天直撲而下的銀白色巨龍,帶著一股子不容置疑、也不講道理的邪勁兒,它甚至在空中做了一個微不可查的拐彎,然後——
「哢嚓——!!!」
一聲撕裂耳膜的爆響,那道雷精準無比地劈中了院門口那棵據說是林家太爺爺的太爺爺種下的、三人方能合抱的老榆樹。
巨大的樹冠瞬間被點燃,化作一個衝天的火炬,將半個村子映得如同白晝。但火光亮起得快,熄滅得也快,彷彿所有的生命力在瞬間被抽空。待雷光散儘,眾人戰戰兢兢地望去,隻見那棵老榆樹已經從中間被徹底劈開,主乾焦黑如炭,扭曲變形,如同一個被天火焚燒後凝固在痛苦嘶吼中的巨人骷髏。可它,偏偏倔強地立著,沒有倒下。
也就在那最後一道雷光湮滅、世界重歸黑暗與死寂的刹那,我娘拚儘了最後一絲力氣,把我生了下來。
我的第一聲啼哭,算不上響亮,甚至有些微弱,但卻像一枚投入絕對寂靜中的石子。全村此起彼伏的狗吠聲,彷彿接到了統一的指令,跟著我的哭聲一起嚎叫起來。
於是,在那個夜晚,全村人都知道了兩件事:一是林老倔家的媳婦生了,是個帶把的小子;二是這小子是個妖怪,是能引天雷降世的災星。
流言像夏日的野草,一夜之間就長滿了林家坳的每個角落。
我爹林老倔,人如其名,是個脾氣又倔又硬的獵戶,一臉虯髯,沉默得像山裡的石頭。我出生後的第三天,唯一一個不怕死、或者說被職業癖驅使的,是個路過討水喝的遊方算命先生。
那先生乾瘦,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舊道袍,眼神卻溜滑。他喝完水,盯著我家那扇依舊殘留著煙熏火燎氣息的木門,臉色變了幾變,手指掐得飛快,嘴唇喃喃蠕動。
最後,他對著像尊門神一樣堵在門口、手裡還無意識攥著劈柴斧頭的我爹,拱了拱手,語氣帶著一種窺破天機的、壓抑不住的興奮:「老哥,恭喜恭喜,此子……非凡啊!」
我爹眉頭擰成了疙瘩,悶雷似的聲音響起:「說人話。」
算命先生嚥了口唾沫,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但更多的是一種「我算對了」的得意:「老哥,我說實話,您千萬彆惱。此子命格……唉,貧道直言了,他命犯十八劫!此乃天生孤煞之相,不是彆人死,就是我死!乃大凶!」
我爹手裡的斧頭柄,發出了輕微的「嘎吱」聲。
或許是覺得空口無憑,或許是極度想驗證自己這驚世駭俗的批言,算命先生又提出,要抱我出村口,借著地氣再看一眼天象,或許能有轉機。
我爹沉默著,看了他很久,又低頭看了看繈褓裡睡得無知無覺的我,最終,像是用儘了全身力氣,小心翼翼地將我遞了過去。
算命先生接過我,動作輕柔,嘴裡還念念有詞,像是某種辟邪的法咒。他抱著我,一步步走向村口。不少膽子大的村民,遠遠地跟著,既好奇又害怕。
夏日的陽光明晃晃的,村口那條象征界限的石橋靜靜地臥在那裡。算命先生抱著我,一隻腳踏上了石橋。
然後,他的第二步,就永遠停在了半空。
他的身體猛地一僵,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瞳孔急劇放大,彷彿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沒有慘叫,沒有掙紮,他就這樣直挺挺地、像一根被突然抽掉骨頭的木偶,向後轟然倒去。
「噗通」一聲,濺起些許塵土。
我被他脫手丟擲的瞬間,被我爹一個箭步衝上前,穩穩接住。
而那個算命先生,躺在地上,眼睛還圓睜著,裡麵凝固著極致的驚恐和難以置信。氣息全無。
他成了我命格裡,「十八劫」的第一劫。用他一條鮮活的人命,給我這「妖胎」的身份,蓋上了第一個血淋淋的、無法辯駁的官印。
現在,第二劫來了。
時光倏忽而過,五年。
我就在這種「災星」、「妖胎」的目光和竊竊私語中,磕磕絆絆地長到了五歲。村裡的小孩見了我就像見了鬼,遠遠就跑開。大人們則眼神複雜,既有憐憫,更多的是畏懼和疏離。
隻有我爹,林老倔,這個沉默得像塊山石的老獵戶,依舊用他粗糙的方式養著我。他會把最好的肉撕碎了喂到我嘴裡,會在冬天把我冰冷的腳丫子揣進他帶著汗味卻無比溫暖的懷裡。但他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沉,像壓著整座山的重量。
今天,是我五歲的生日。天氣和五年前我出生時一樣悶熱。
窗外,那棵被天雷劈成焦炭、本該死得透透的老榆樹,枯黑的枝椏裂縫間,竟然違背常理地,抽出了幾絲極其刺眼的、嫩綠的新芽!
我爹,正背對著我,坐在樹下的磨刀石前。
他磨的不是平日裡劈柴的刀,是那把跟他進山打獵、飲過野獸血的尺長開山刀。刀身被反複打磨,在夕陽殘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芒。磨刀石發出的「唰……唰……唰……」的聲音,又澀又啞,不像磨在鐵上,倒像磨在人的心尖上。
「轟隆——!」
毫無征兆!晴空萬裡,炸起一聲悶雷!跟五年前那晚的雷聲,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爹磨刀的手,猛地一抖!
「嗤啦——!」
是利刃劃破皮肉的聲音。刀鋒在他按著刀背的左手拇指上,劃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鮮紅的血珠瞬間湧了出來,接連滴落在身下被踩得堅實的黃土上,裂開幾個不規則的小點,像某種詭異的符咒。
幾乎就在血珠落地的同時,我聽見牆角那邊,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窸窸窣窣」的響聲。
我下意識地扭過頭,朝那個陰暗的角落望去。
一隻貓。
一隻通體烏黑、沒有一絲雜毛,唯獨尾巴尖詭異地點綴著一撮白毛的野貓,不知何時蹲在了那裡。它瘦得皮包骨頭,一雙眼睛卻綠得滲人,不像尋常貓兒的懵懂,那眼神極其擬人化,直勾勾地,帶著一種冰冷的、審視的意味,牢牢地鎖定著我。
然後,在我和它視線對上的刹那,它咧開了嘴,露出了尖細的、慘白的牙齒。
一個乾澀、扭曲,像是用兩塊破木頭在使勁摩擦的聲音,清晰地、一個字一個字地,鑿進我的耳膜:
「小……娃……子……」
「第……二……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