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的教諭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不需要你讓著我
不需要你讓著我
夜色漸深,
宋南卿披著外衣看秋獵圍場的地形圖,他仰頭活動了下肩頸。
窗外繁星點點,一顆又一顆或明或暗,
肉眼看起來很近的距離,
其實這些星星彼此之間離了十萬八千裡。
門被敲響,春見端著托盤進來,
上麵放著一個保溫食盒,
香氣從縫隙中漏出來,
一下子就讓宋南卿覺得肚子餓了。
“陛下,夜深了,
歇一歇吧。”春見把東西放在桌上,
沒有開啟食盒的蓋子,“攝政王派人送來了山藥羊肉湯,說入秋之後天涼,
陛下要多注意穿衣,
羊湯溫熱驅寒,
滋補上佳,
您要嘗嘗嗎?”
宋南卿垂眼望著那個食盒,
沉默許久。
春見輕輕歎了一口氣,以為陛下又要像之前一樣讓他拿走扔掉,
已經端起托盤準備走了,沒想到聽到宋南卿道:“放那兒吧。”
春見忙道:“是。”
自從攝政王上次和陛下吵架,已經許久不來了,
偶爾送來的餐食,陛下也一概不吃。禦膳房每天變著花樣做菜,可惜都不太對陛下胃口,眼見入秋之後日漸消瘦,
又要考慮朝政,又要練字讀書,攝政王不來,乾清宮冷清的很,沒有歡聲笑語,隻有陛下夜夜坐在桌前思考的身影。
燈花爆掉,在燭台上發出聲響,宋南卿透過窗子看外麵的夜色,窗台上已經結了薄薄一層霜。
他開啟食盒,熱氣騰騰的羊肉湯煮到雪白,香氣撲鼻,勺子放下去,山藥塊瞬間就軟爛。
鮮甜的湯混合胡椒的麻,喝了兩口就微微出汗,味蕾受到極大的撫慰,他能嘗出這是沈衡的手藝。
其實如果沈衡再投機取巧一些,完全可以做梅子排骨這道充滿他們回憶的菜送來,讓宋南卿好好想想,到底是誰一路扶持你坐穩皇位,是誰在小時候救你於危難之間,幫你一比一還原小時候生日時母親給你吃的那碗梅子排骨。
但他沒有。
他沒有逼迫宋南卿接受,也沒有用彆的東西要挾,隻是這樣,隻是用溫和的方式告訴宋南卿,我一直都在。
一碗湯快見底,宋南卿不想去追究為什麼沈衡知道他現在還沒睡,也不想管那些猜忌爭端,他現在隻想好好睡一覺。
他往旁邊一瞥,發現食盒裡還有一個更小的木頭盒子。
宋南卿指甲摳住那個盒子的縫隙往上一擡,裡麵赫然是疊放整齊的幾塊杏仁酥,與那日他給沈衡的信中畫的彆無二致。
指甲摳在縫隙中,手指用力到泛白。
【不在身邊你也要想著我才行。】
他上次的信,沈衡好像真的有放在心上。
躺在柔軟的龍床之上,宋南卿像是一隻飄起來的風箏,線拉得太緊,他會覺得自己被控製失去自由,想斬斷這根線;線拉得太鬆他又會覺得無枝可依,無所適從。
被子蓋到胸口,宋南卿攥著被角身體蜷縮成一團,在偌大的帝王寢殿內,隻占據了一點點的床上位置。
————
前方發來戰報,突厥答應不再侵犯邊界線,回退到自己的國土之內,隻是還剩了個尾需要賀西洲交涉,暫時不能班師回朝。
秋高氣爽,圍獵拉開序幕,森林裡的樹木已經金黃,這個京郊的皇家圍場不朝外開放,今日來的都是高官顯貴,還有一些少年郎第一次參加秋獵,摩拳擦掌想要在陛下麵前留下好印象。
九王和宋南卿騎在高頭大馬上各占一方,身後跟著精挑細選的人馬。乾練合身的騎裝穿在身上精氣神十足,空氣裡都彌漫開來硝煙的味道。
“今日秋獵,是展現我朝兒郎身姿的好機會,大家儘管射獵,射中多者,朕重重有賞。”宋南卿的頭發高高束起,聲音清朗,讓在座的人精神為之一振。
九王身後的人都是他的親信隨從,他勾著腳蹬子笑道:“上次馬球賽輸給陛下,這次臣可要拚儘全力,奪取魁首。”
為了增加圍獵的趣味性,春見讓人拿了一塊木板立在旗幟前,上麵每種動物都有對應的分數,越難射中的分數越高,最終分數最高者將會成為本場秋獵的魁首,獲得最大獎勵。
旗幟飄揚在空中,隨著秋風搖動,在旗後麵,一匹黑色的汗血寶馬正跑動而來,沈衡姍姍來遲,駕馬快步而來,走到了宋南卿身邊。
馬蹄輕甩,鼻子裡噴出氣來,油光水滑的鬃毛隨風飄揚。
“攝政王來遲了。”九王轉頭看他一眼,像是開玩笑般道。
宋南卿感受到和自己並列的馬蹄震動時,地麵發出的搖晃,這種搖晃不隻是身體,還有他的心臟。
他好多天沒有見沈衡了,以至於再次見麵時,他不知道應該以何種姿態麵對。
他微垂著眼睛,沒有朝沈衡方向投出關注,但汗血寶馬的存在感很強,沈衡這個人的存在感同樣。
上次三人齊聚還是在行宮聽戲,那出戲最終沒有找出罪魁禍首,隻是戲班子班主受到了懲罰,沒有供出幕後主使。
最前方坐在馬上的三人心思各異,隨著宋南卿擡起弓箭射中一隻灰兔,整場圍獵開始。眾人或並行或散開,在劃定的森林範圍裡展開了圍獵行動,時不時有射中獵物的驚呼和讚歎聲。射中之後的獵物有專人送到一處分彆統計,大家卯足了勁想要在這場比賽中拔得頭籌。
賈良死後,科舉改製進一步推行,今日來的有高官名門之後,也有上次的進士官員,沒了那些等級之分和人情世故,眾人的唯一目標就是贏。
但他們不知道,這場秋獵的背後孕育著一個巨大的陰謀。
宋南卿又從皮袋裡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他看見了隱藏在樹後麵的一隻狐貍,皮毛顏色極好,冬天拿來做圍巾再好不過。
屏息,搭箭,射出,箭射中了狐貍的一條腿,它驚叫著一瘸一拐往深處跑,宋南卿駕馬追去,剛想射第二箭,沒想到一隻鋒利的箭矢貫穿了狐貍的腦袋,他晚了一步。
宋南卿朝箭發出的方向看去,坐在馬上身影挺拔如鬆的人,是沈衡。
“適才沒看見它腿受傷了,這隻算卿卿的。”沈衡道。
宋南卿一手攥著韁繩不語,過了一會兒還是偏過臉說:“不需要你讓著我。”
微微揚起的下巴繃起,少年騎在馬上動作利落,但當視線和沈衡的交彙,空氣中莫名多了幾分粘稠。
沈衡定定看了他許久,眸色黑沉,“如果實在不想要,我不會逼迫陛下。”他話說的溫和,像是如果宋南卿說不想,他就可以立刻放手。
但宋南卿沒看到的眸子裡已經儘是晦澀,和那日在沉璧台令人膽顫的樣子彆無二致,混了琥珀色的眼睛像是那日昏暗的銅鏡,倒映出了鋪天蓋地傾盆而下的大雨,要將眼前的人吞噬殆儘。
秋風蕭瑟,捲起落葉,吹起發絲。宋南卿握著韁繩的手指一緊,心尖也隨之酸澀。他開口想說什麼,但嘴唇動了動,沒能發出聲音來,隻是垂著眼睛看向地麵,任由風吹拂在臉上。
馬蹄踩踏落葉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九王縱馬而來,揚起一波砂礫。
兩隻身形健壯的鹿從宋南卿眼前飛速跑過,九王身後跟著一群人成包圍態勢追著這兩隻鹿不停歇。
鹿可是在排行榜上處於分數很高的位置,而且每年秋獵,誰第一個獵到鹿是相當好的兆頭。眼前這兩隻鹿很可能是一對,意義就更不一樣了。
麵對追捕明明分開跑纔是最佳選擇,但鹿也有情,違背本性和智慧也不想分開各自逃難。
宋南卿跟九王對視了一眼,很快移開目光。他跟著飛速追鹿而去,對跟在身後的魏進道:“你從後麵包抄,若是兩隻鹿都被九王獵去,那他也太得意了些。”
鹿這種動物隻是看起來溫順,這種森林裡的野生鹿其實並不,那一對尖利的角就能把人頂到開膛破肚,跑動起來速度也很快,九王等人馬踏塵土而去,轉眼間背影都快要看不見,也沒聽見他們有成功的動靜。
宋南卿駕馬和魏進等人也朝那個方向追去,他在轉身離去之前,餘光看見沈衡也跟了過來,馬蹄濺起一片泥沙。
他們跟著朝叢林深處跑去,這條在地圖上看過無數次的路,離最終那個設計好的目的地越來越近。
“這個位置,路狹窄不可並行,且前方不通,是下手的好時機。”鳳棲樓私密包廂裡,南幸指著地圖上畫圈的地方對宋南卿說,“隻需要把攝政王引過來,剩下的事可以交於臣來辦,到時候就說攝政王想趁陛下不注意在圍獵時企圖弑君,我帶人把他於原地誅殺,為保護君上立功。隻要他一死,剩下的都由您說了算。”
“隻是保護陛下的人太多,不利於對攝政王下手,到時候還要請陛下輕裝上陣,不給攝政王反抗的機會。”
宋南卿駕著馬逐漸趕上了前方的南幸一群人,馬蹄跑起,秋風吹過麵頰,涼颼颼的感覺和夏天的風不同,森林裡灰塵落葉和小蟲子,都是誘發過敏的因素,宋南卿擡起手背蹭了蹭麵頰,心中默默估算著和目的地的距離。
他們離那條狹窄的道路還有五百米,沈衡跟在他旁側,單手持弓,左眼閉起瞄準了前方的鹿,手起箭射出,帶著破風架勢的利箭以肉眼幾乎捕捉不到的速度直直朝前方射去,正中一隻鹿的心腹之處。
一聲動物鳴叫半路戛然而止,大家都被沈衡這招百步穿楊的箭法震驚得合不攏嘴,莫名肅然起敬額頭直冒冷汗。
沈衡一手瀟灑收弓,麵上卻沒有什麼欣喜之色,隻是平靜對宋南卿說:“另一隻讓陛下親手射,不讓九王有半點得意可能,彆生氣了,好不好?”
在場所有人,或與沈衡交好,或者嫉妒有仇,都不得不在心中稱讚一句好箭法。
人可以心中所想與麵上所表截然相反,鹿卻不行。
見自己的伴侶被射殺,另一頭鹿眼睛都紅了,發了瘋一般撂蹄子,地上被刨出兩個土坑,它甩開腿就朝沈衡和宋南卿的方向瘋狂衝過來,鹿角朝前一副視死如歸同歸於儘的架勢。
“護駕、護駕!”周圍人亂作一團,握住韁繩駕馬逃開這隻瘋鹿的襲擊。
眼見就要到了這場計劃的關鍵點,怎麼能因為一頭畜生耽擱了。九王擡起弓,但手因為之前的某些緣由受傷,至今還在發抖,握不住弓,他不得不換了非慣用手射箭,一箭射偏,刺進鹿的眼睛,紅色的血從眼眶流出,像是血淚。
頓時,本就瘋癲的鹿更是因為疼痛發了狂,不管不顧橫衝直撞,因為視線受阻竟然朝著宋南卿奔來。
宋南卿瞪大眼睛駕著馬飛奔,一時間慌不擇路,或者是因為看了地圖上作戰計劃那個目的地太久,形成了肌肉記憶,他竟朝著那條小路的方向駛去,沈衡伺機而動,全部心思都在那隻想要攻擊宋南卿的鹿身上,也跟隨著朝那個方向移動。
等宋南卿和沈衡終於合力射殺擺平了那隻瘋鹿,宋南卿才鬆了一口氣,緩過神來發現他和沈衡竟然已經走到了所謂畫圈的最終目的地。
狹窄的小路上有一絲詭異的安靜,宋南卿的心突然一陣狂跳,他慌忙拉住沈衡的袖子,“走!快走!”
一隻利箭衝著沈衡後背心臟的方向直直而來,快的如同灌了風。
那個尖尖的箭頭在宋南卿眼睛裡慢慢放大,再放大,直到他的眼裡除了那個鐵做的尖什麼都裝不下。
莫名其妙,明明是他定好的計劃,明明他早就知道這場秋獵死的人會是誰,事到臨頭,他還是控製不住自己的心。
他修不成一顆無情無欲帝王心,終究是做不成先生期待的那個不需要感情的完美帝王了。
宋南卿猛地抱住沈衡的肩膀朝旁邊撲過去,那支利箭堪堪擦過他的鬢邊,沒有傷害到沈衡。
就在宋南卿露出自嘲又釋然的笑時,沈衡反手抱住他往旁邊一個用力,力氣大到宋南卿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被捏碎了。
不待他興師問罪,就聽見沈衡在他耳邊悶哼一聲,一陣血腥味傳來。
宋南卿愣愣低頭,他背後抱的姿勢,正好一低頭就看見了從沈衡後背穿出來的那個尖尖的鐵箭頭。
他滿臉都是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