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的教諭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最大的大逆不道
最大的大逆不道
窗外的鳥嘰嘰喳喳正亂叫,
像是喜鵲又像是烏鴉,令人分辨不出。
昨夜宋南卿說想哭,但沒真的在沈衡麵前哭出來,
隻是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
二人聊到夜半才入睡,少年陷入柔軟的被子裡睡的很沉。
太陽已經照在了樹冠上,
沈衡轉眼望著還在睡夢中的懷中人,
低頭吻了吻他的發頂。
門外有下人來傳話,
聲音很小,“沈公子,
我們家主子請二位到鬆柏閣一敘,
欽差大人還有巡撫大人已經到了。”
他們之前已經來叫過一次,但隻有沈衡應聲,小公子還在睡覺,
這眼見又一炷香過去,
實在是不妥,
不得不硬著頭皮再來叫一次。
哪有客人在人家家裡睡得那麼熟,
完全當成自己家,
讓主人等著的。這麼大的架子,還以為他們纔是欽差呢!
但那個沈公子劍眉星目,
身量極高,看人的眼神都帶著壓迫感,他們不敢過多言語,
隻能在門外暗暗提醒。
少年半張臉埋進了錦被之中,抱住沈衡的一隻胳膊不撒手,他睫毛顫了顫,由於睡姿鼓起的臉頰肉蹭在被子上,
大概是聽到了動靜,緩緩睜開眼睛。
“什麼時辰了…”懶散的聲音帶著起床後特有的含糊,窗外日頭已高,宋南卿有些晃神,靜了片刻後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唸叨著,“完了完了,上朝遲了!先生怎麼不叫我。”
他一手掀開被子就要往床下跑,突然感到自己的胳膊被拉住。
沈衡俯身壓下來,把外衣披在他的身上,手指撩起宋南卿淩亂的長發,散在衣服外頭,順滑如絲綢的發絲掃過指縫,馨香撲鼻。
宋南卿這一停頓才反應過來身在何處,立馬又躺倒了,枕著沈衡的腿胡亂撥開麵上的長發,闔上眼睛道:“再睡一會兒,我剛剛都夢到你給我捉蝴蝶了。”
沈衡笑了一聲,捏住他的臉晃了晃,“該起了,郗文康他們還等著。”
宋南卿跟沒聽到一樣抓住他的手壓在自己臉下,帶著鼻音小聲含糊道:“不管,大清早找朕做什麼,這又不是在宮裡。”
“卿卿。”沈衡又叫了他一次,聲音低沉。
宋南卿的眼睛睜開一條縫,不情不願坐起來。
鬆柏閣中,李梓山正在讓人上第二遍茶,擦了擦額上的汗對巡撫說:“如果能走上販鹽這條路子,絲綢訂單的虧空很快便能填上,大人請放心。”
巡撫放下手中的杯蓋,點了下頭,“那兩個人呢?我等著不要緊,讓郗大人也在這兒候著嗎?”
李梓山表情訕訕,“經商的人不懂規矩,小人下去一定說說他們,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李大人這是說誰不像話呢?”
鬆柏閣的木門被一股力量猛地推開,宋南卿和沈衡一前一後邁過門檻而來,腰間環佩的流蘇長長隨著動作搖擺,身上的提花緞在日光下反射著光輝。
李梓山看到罪魁禍首前來,吹鬍子瞪眼準備上去立立威,住在他家還敢讓巡撫和欽差大人等著,這不是在打自己的臉嗎?
他剛站起身準備好好說道說道,餘光中端坐上位的郗文康和巡撫卻不見了身影。
再一轉頭,宋南卿逆光站在門口,身姿挺拔,而在自己麵前一向拿捏架子的巡撫,竟然跪在了少年麵前,安靜謹慎如鵪鶉,郗文康更是麵露驚色拜倒在側。
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的李梓山,那伸長的食指還戳在少年麵前,呈一派譴責之態。
這、這是?李梓山的手指蜷曲,聽到巡撫開口顫抖道:“陛下恕罪,微臣有失遠迎,實在是臣之過。”
“撲通”一聲,李梓山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房間裡安靜如死寂,他低著頭隻能看見宋南卿的鞋尖。
宋南卿緩步移到桌前,越過地上的三人,伸手摸了一把後方懸掛的彎弓射雁圖,瞥了李梓山一眼,“真跡啊?”然後坐在正中間的方椅上。
巡撫推了李梓山一把,滿眼都是怒氣又不能發作。
要是早知道這二人是陛下和攝政王,他們今日就不會來李府!明明禦駕被他派了人暗中攔截,一時半會兒到不了附近,那一行人的蹤跡也一直有人向自己彙報,他這邊的爛攤子還未收拾好,陛下怎麼就已經到了,還不知不覺登門了呢?
一想到李梓山這個蠢貨有可能暴露出了什麼問題,巡撫就滿頭冷汗,他們的小動作被宋南卿儘收眼底。
反觀郗文康,還是一副雲淡風輕不為俗事所動的樣子。
“回、回陛下,是真跡。”李梓山心中情緒翻滾,隻能如實作答。
宋南卿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沈衡,笑道:“前陣子,有人也送了朕一幅射雁圖,但看起來竟不如李大人這裡的逼真。”
沈衡淡聲道:“是真是假,對比一下便知。”
“來人。”
魏進應聲而來,手裡拎著李梓山的那個建磚廠的逃亡小舅子,一左一右兩塊磚石擺放在桌上,表麵看起來沒有區彆,但無論重量還是穩固性上都大相徑庭。
宋南卿的眼睛像是能直直看透人心,“誰來跟朕解釋一下,築堤的磚石到底哪個是真。”
在場都是聰明人,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不必多說,場上形勢已經很明顯,如果陛下沒有十足的把握和證據,不可能把事情擺到明麵上。李梓山看著自己的小舅子,腦裡名為理智的弦斷了。
“陛下…”李梓山顫顫巍巍開口,想解釋什麼,但被一直在旁邊一言不發的郗文康截去了話頭。
“這一切,都是臣的過失,臣甘願受一切責罰。”郗文康兩鬢已經有了白發,短短半年,就和宋南卿印象中的那個人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郗文康,可是不願攀附權貴甘願辭官的郗文康,是一身才華一生清正的郗文康。
宋南卿擡眼望著他,沉聲道:“你何罪之有。”
隱蔽的內殿中,安靜非常,隻有相對的兩個人。
郗文康脫去帽子跪於桌前,陽光灑在外麵的地上。灰塵被一道光柱照得極為明顯,在空中紛飛。他麵對宋南卿,把他在浙江的所作所為一一闡述。
“臣收了李梓山送的禮,特許他開辦規格手續不完善的磚廠,致使堤壩修建不穩,水流衝擊倒塌,造成一方災情,臣願以死謝罪。”
好似早就想好了有事發的這一天,郗文康表現得很平靜,連脫口而出的認罪的話也像早就排練了百遍,他跪在地上後背瘦削但依然直立,讓宋南卿想起了母親匣子裡那一堆郗文康年輕時寫的信。
年少時正直剛毅,被陛下誤會就乾脆辭官不問政事,這樣一個前大半輩子都過得清貧之人,突然成了貪汙受賄之徒,宋南卿心裡覺得惋惜。
雖然私自看彆人信件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但從那些信中,他看到了郗文康的理想和抱負,平天下的豪情壯誌,也看到了他的柔情似水,貼心關切。隻是幾十年過去,輕狂少年彈指老,兩情相悅變成了天人永隔,終究物是人非,郗文康也不是那個郗文康了。
宋南卿不知為何,心中湧起一陣怒氣,“以死謝罪?你知不知道因為河道損毀,大水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你有幾條命,能給多少人賠罪?”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看著郗文康這不痛不癢行屍走肉的樣子,宋南卿就有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感覺,郗漸力壓眾人,是去年科舉的狀元,就這樣滿腹經綸的一個才子,大家也不過是說有他叔父郗文康年輕時的一半影子。年輕時的郗文康,他沒見過,但從許多人口中聽說。
啟用郗文康,雖然一開始是為了和賈良對著乾,但後麵不管是修繕科舉場所還是陵寢,他都出色完成了。
念著他和母親的舊情,宋南卿給了他一些機會,但現在卻是他自己親手將豺狼放回山林,害了一方百姓,是他識人不清。
“如果我母親在天有靈,看到你現在的樣子,她一定不會後悔當初的決定。”宋南卿搖了搖頭,起身就準備走。
已經沒救了,已經不對自己的錯誤有半分歉意了,當初在信中寫的匡扶天下的誓言,大概也早就忘了。宋南卿以為郗文康是真君子,沒想到是坦坦蕩蕩的真小人。
郗文康聽見他提起賈嫻,麵上表情終於有了波動,聲音晦澀:“陛下知道我們的事,知道多少?”
宋南卿眼睛微擡,頓了頓語氣不變,試探道:“我都知道。”
郗文康原本挺直的腰背突然垮了下來,衣擺下方沾染上了地上的灰塵,低落道:“她告訴你的?”
宋南卿心中思緒流轉,背對著他輕言:“是。”
“她沒有錯,是我錯了,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咎由自取,是我太過軟弱。”一把年紀的郗文康突然激動起來,斑白的兩鬢被淚水打濕,他喃喃道,“你的眼睛,真的很像她。”
宋南卿轉過身看著他,“郗文康,說這話,你大逆不道了。”
郗文康突然笑起來,對上宋南卿的眼睛說:“陛下,你的存在,就已經是最大的大逆不道,不是嗎?我有什麼可怕的。”
宋南卿的心臟猛地一跳,鞋底在地上劃出刺耳的一道聲音。
“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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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換了個新封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