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你逃什麼 第23章 綰青絲
綰青絲
杜文澤又從懷中取出一本以油布緊裹的賬冊,
封皮上沾著暗褐色的指印:“大人請過目。”
莫北接過賬冊,轉呈楚南喬。
杜文澤續道:“先父發現每車礦石重量皆有蹊蹺。賬麵登記三百石的礦車,竟需六匹馱馬方能拉動——隻因夾層之中藏滿了高品位的金礦石。”他聲音低沉,
“凡標記紅圈、充作‘廢礦’的,實則全都秘密運往碼頭。”
楚南喬與莫北凝神傾聽,目光皆落在杜文澤身上。唯獨蘇聞賢,視線卻悄然流連於楚南喬的唇際。
楚南喬似有所覺,
擡眼望向蘇聞賢,
卻隻見對方一臉乖巧順從。
他無聲一歎,
仍將注意力轉回杜文澤所呈賬冊之上。
才一低頭,那道目光便再度黏著而來,
令他周身不適。
他有些惱意地重新看向蘇聞賢,
卻見對方正垂眸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般若有還無的窺視,
幾乎要將他擾得心神不寧。
楚南喬將賬冊置於案上,目光轉向杜文澤,聲音低沉卻不容置疑:“賬冊我已閱過。為保萬全,
尚有幾處細節需同你核實。”
杜文澤恭聲道:“大人請問,
小人必定知無不言。”
“監工曾抱怨‘清理廢料’頻繁,除你父親外,可還提及他人?尤其是近來之事。”
杜文澤麵色發白,低聲道:“似乎提過一個叫‘老郭’的,說他‘不聽話’,已被‘處理乾淨’了。”
“你父親最初是如何察覺有異的?”
“每月十五……”杜文澤聲音發顫,
“礦上便會運走一批所謂‘病重’的礦工,聲稱送去醫治,但父親暗中尾隨發現……他們全被活生生推入廢井之中填埋。”
“可知那井坑位於何處?”
“小人隻偶然得知他們關押人之地,
至於埋屍之處……尚未查到。”杜文澤如實稟告。
“殺人滅口,毀屍滅跡……神仙哥哥,他們好生殘忍!”蘇聞賢顫聲說道,語帶驚恐。
楚南喬看他一眼,語氣不自覺緩了些:“惡人終會伏法。”
杜文澤忽然跪地懇道:“大人若有需要,小人願再入礦區。他們應尚不知我手中握有先父所留之證,或可一試。”
楚南喬沉吟片刻,道:“不必。你既已脫身,再回去恐難取信他們,反陷險地。此事……還須另尋穩妥之策。莫北,先帶他下去歇息吧。”
“是,公子。”
“草民告辭。”
楚南喬瞥了眼蘇聞賢,登時又覺得渾身不適。
他幽幽道:“你也退下。”
好不容易有了獨處的機會,蘇聞賢哪願離開,不過……可不能嚇壞了他的神仙哥哥。
他故作略有失落地道了聲:“哦。”便依言離開。
卻在轉身的瞬間,一抹得逞的笑意在臉上悄然綻開,嘴角難壓。
——
從主屋出來,蘇聞賢一眼便瞧見坐在庭院中的林南。
他帶著深深的笑意走了過去,打趣道:“大白天的,發什麼呆呢?”
林南無精打采地擡起頭:“公子,您現在這樣……屬下實在不知該如何相助。”
蘇聞賢輕笑著,擡手在他頭上輕輕一敲:“還知道操心你家公子?這兩日跑哪兒去了?”
林南趕忙站起身,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說道:“去安頓隨您南下的探子了,免得他們著急。”
頓了頓,他又小心翼翼地問:“公子,那解百毒丸……竟一點用也沒有嗎?”
“你說呢?”蘇聞賢笑容微斂,眸色驟然轉深,語氣也沉了下來,“林南,我記得你十五歲就跟著我,一晃都快七八年了。”
林南頓時語無倫次,聲音裡掩不住興奮:“公子,您、您難道……”他慌忙四下張望,將話音壓得更低,“您恢複記憶了?”
蘇聞賢笑得意味深長:“那倒也不儘然,公子我如今才年方二八。那時我們尚未入京。”
“況且,我還沒想起是哪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竟敢將我藥傻。還有……”
他神秘兮兮地拽住林南的手臂,一陣風似的將他拉進屋內,探頭向外張望,見四下無人,才輕手輕腳合上門。
“快,你快跟我說說,我實際多大年紀?到底是什麼身份?我和神仙哥哥又是什麼關係……我又是何時認識他的?如今我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您今年二十有三,十八歲便狀元及第。如今任職刑部侍郎,但刑部並無尚書,您便是刑部主事之人。”
蘇聞賢越聽越是得意,畢竟心智仍停留在十六歲,仍是那個風光恣意的少年郎。
“至於楚南喬……公子您當真想知道?不過……屬下覺得,您還是不知為妙。”林南表情有些微妙,暗自嘀咕:這要是知道了,怕不是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蘇聞賢睨了他一眼,連聲催促:“廢話,不想知道我問你做什麼?彆磨磨蹭蹭的,快說。”
林南歎了口氣:“這話說來可就長了。當今皇上體弱多病,朝政多年來被顧文晟顧丞相把持。顧相與老爺是世交,自您入京、高中狀元之後,便一直追隨顧相,成為他的左膀右臂,與太子楚南喬……”
“也就是您口中的‘神仙哥哥’。”林南瞥了蘇聞賢一眼,實在難以想象公子是以什麼心態一口一個“神仙哥哥”叫得如此順口,隻覺得詭異又肉麻。
蘇聞賢彷彿看穿他的心思,麵不改色心不跳地問:“你這什麼眼神?神仙哥哥和我怎麼了?”
“您與殿下向來不和。一來因您是顧相的人,而顧相與太子勢同水火,您自然也站在殿下的對立麵。二來……”說到後半句,林南又有些吞吞吐吐。
蘇聞賢輕踢了他一腳:“快說,彆支支吾吾的。”
“殿下對您……似乎頗為不屑。用您從前的話說,‘他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
“直到幾個月前,您不慎扯落了殿下的腰帶,之後又千方百計試圖接近他,這才總算有了些交集。”
蘇聞賢扶額:“合著我後來成了個厚顏無恥、還招人煩的家夥?”
不過轉念想到自己兩次偷香的行徑,似乎十六歲時也算不上什麼正人君子——當年沒越矩,大概是沒遇到像殿下這般讓他心動的人吧。
心動?倒也說不清。若真是多年後才生情動意,以他的性子,似乎也不該是心動,更可能是明知對方厭惡,卻偏想招惹逗弄。
但這一回……嘖嘖,一想到那人,他心裡又不自覺地燥熱起來。
“我神智逐漸恢複之事,切莫走漏風聲。另外,派探子暗中查清當初藥傻我之人。一有訊息,立即回稟。切記,不可打草驚蛇。”
“是,公子。”林南領命,當即退下安排。
——
楚南喬病體漸愈,卻似乎有意避著蘇聞賢。
他隻吩咐林南好生照料,連外出查案,也再不帶著蘇聞賢同行。
這日,蘇聞賢終於打聽到他一人在書房。
心裡那點念想又活絡起來,他悄悄踱至門外。
門被輕輕推開一道細縫,蘇聞賢探進半個身子,墨色長發未束,鬆散垂落肩頭,幾縷發絲不羈地翹起。
他一隻手縮在袖中,眉眼低垂,神情委屈,瞧上去好不可憐。
“神仙哥哥……”他聲線軟軟,尾音拖得長長,像是裹了蜜。
楚南喬自文書間擡首,見他這副模樣,眉頭輕蹙:“何事?為何尚未束發?”
蘇聞賢挪進門,將那隻藏在袖中的手緩緩伸出。袖口滑落,現出白皙手背上那道淺淺紅痕——早已結痂,似是被什麼枝杈輕刮而過。
他小聲嘟囔:“疼……頭發自己也綰不好……”
楚南喬目光掠過那微不足道的痕跡,又落回他散落的發間。
墨發襯得那段脖頸愈發白皙,無聲間透出幾分不自知的誘惑。
“怎地不喚旁人幫你?”
“林南、莫北忙著,駱玄淩總板著臉……我也不願尋他。林文澤自己都束得歪歪扭扭。”他聲音愈低,最後幾乎蹭著話尾,“想來想去,隻得來求神仙哥哥了。”
楚南喬靜默片刻,終是擱下筆:“過來。”
蘇聞賢眼底一亮,立刻小步湊近,乖順地背對他坐在案前,將一頭柔軟長發儘數交付於他。
楚南喬起身,從妝台上取過一把木梳。
他向來不慣做這些,動作間略帶生澀,卻極為輕柔。微涼的木齒緩緩滑過發絲,小心避開纏結,生怕扯痛他半分。
蘇聞賢閉眼感受著發絲被一縷縷梳順的觸覺,楚南喬的指尖偶爾不經意擦過他後頸的麵板,帶來一陣微涼的戰栗。
他舒服得幾乎想喟歎,微微眯起眼,像隻被捋順毛的小獸。
“怎如此不小心?”楚南喬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語氣依舊平淡,卻比往常多了一絲難以捕捉的溫和。
“就是想替神仙哥哥摘那邊院牆新開的杏花嘛。”蘇聞賢小聲嘟囔,語調軟糯,分明是在撒嬌,“杏花潔白如雪,又高雅又聖潔,就像神仙哥哥一樣好看。誰知一個沒站穩從樹上跌下來,這才擦著了……”
他話中半真半假——摘花是真,劃傷也是真,但這傷是否當真重到無法束發,便隻有他自己知曉。
楚南喬手上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杏花?他清晨確曾無意提過一句杏花清雅,值得一賞。沒曾想,這話竟被對方聽了去。
他未再言語,隻繼續手上的動作。指尖輕攏長發,穿梭綰束,不急不緩。
兩人距離極近,楚南喬身上清冽的桃花香隱約夾雜著翠竹的氣息,似有若無地籠罩著蘇聞賢。
蘇聞賢心跳悄悄加快,忍不住微微側過頭,想從餘光中窺看他的神情。
“彆動。”楚南喬低聲製止,指尖在他鬢邊輕輕一壓。那觸碰短暫卻帶著令人順從的力道。
蘇聞賢立刻端坐不動,嘴角卻悄悄彎起。
他能感覺到楚南喬的手指在發間輕柔動作,挽發、束緊、係結……每一步都細致而專注。
發髻束成,楚南喬卻沒有立即退開。指尖無意識地在束好的發上停留一瞬,才緩緩收回。
“好了。”
蘇聞賢轉過身仰起臉來看他,一雙眼睛明亮如星,歡喜開口:“謝謝神仙哥哥!哥哥束的發最是好看!”
可楚南喬擡眼細看,眸色卻微微一凝——
那發髻分明束得有些歪斜,原來方纔一番行雲流水的動作,竟隻是個花架子。
他語氣略顯尷尬,低聲道:“稍後等林南得空,讓他重新替你束過。”
蘇聞賢卻全然不介意,反倒伸出那隻帶著淺痕的手,遞到他眼前,聲音軟糯委屈:“手也疼……哥哥吹一吹,就不疼了。”
他眼神清澈,蘊著明晃晃的期待。
楚南喬垂眸看向他伸來的手——那傷痕極淺,若再晚上片刻,恐怕就要尋不見了。
他再度擡眼,迎上蘇聞賢的目光,少年眼中閃爍著狡黠而熾亮的光彩,哪還有半分癡傻神態。
楚南喬靜默片刻。就在蘇聞賢以為必定遭拒之時,他卻幾不可聞地輕歎一聲,微微俯身,朝那處微紅輕輕吹了一口氣。
清涼的氣息拂過麵板,掠起一陣細微的癢。
蘇聞賢渾身輕顫,一股酥麻自指尖倏地竄遍全身,臉頰霎時暈開薄紅。
他猛地將手抽回,藏到身後,如同被什麼燙著一般,心跳如擂鼓,再不敢直視楚南喬的眼睛。
楚南喬直起身,容色依舊清淡平靜,彷彿方纔不過隨手拂去一片落花。
他目光掠過蘇聞賢通紅的耳尖,轉身走向書案:“既無大礙,便去彆處玩吧。日後行事當心些。”
蘇聞賢胡亂點頭,幾乎是同手同腳地奔了出去。直至跑出書房很遠,才倏地停步,背靠冰涼廊柱急促喘氣。
他擡起那隻被吹過的手,指尖悄悄蜷起,彷彿仍殘留著那一拂清涼的氣息、和一瞬間席捲全身的悸動。
完了。他臉頰滾燙,心如鼓擂。
這人……怎麼連吹口氣都……這般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