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等等…… 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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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化
微涼的晨曦,怯生生地爬上精美的雕花窗欞,在冷硬的地磚上留下怯懦的光斑。
銅鏡前,蕭璃端坐如寒潭玉像。
貼身侍女雲芷屏息凝神,指尖輕柔地梳理著那匹令人心折的、泛著幽光的墨緞長髮。
鏡中人眉目如畫,眸底卻凝著千年不化的霜雪。
昨日喧囂的紅燭喜樂,不過是湮滅於她耳畔的一縷無關塵埃。
“殿下,”雲芷的聲音壓得極低,生怕驚擾了這份近乎凝固的沉寂。
她微微欠身,眼睫快速顫動了一下:“駙馬…已在花廳候著了,說是…來給您晨安。”
蕭璃纖長的睫羽紋絲未動,唇線緊抿,隻從喉間逸出一個極淡的音節:“嗯。”
那聲音像冰珠落在玉盤上,清冽,不帶一絲漣漪。
對她而言,這突然出現的“駙馬”,不過是府邸裡一件不得不費力安置的、稍顯礙事的器物罷了。
時間的流淌在靜謐中顯得格外漫長。
約莫一炷香後,蕭璃才緩緩起身,寬大的素色常服袖擺拂過冰冷的地麵,無聲地滑入花廳。
廳堂內,那抹刺目的紅影立刻撞入眼簾。
蘇洛依舊穿著昨日那身過於招搖的錦袍,像一團被強行按捺住的火焰。
見到蕭璃步入,她幾乎是彈跳般站直。
她的臉上迅速堆起一個誇張的笑容,動作僵硬地一躬身,那敷衍的姿態如同孩童玩鬨時裝腔作勢。
“臣…給殿下請安。”刻意壓低的沙啞嗓音,帶著一絲宿醉未醒的黏膩與惺忪。
讓蕭璃本就微蹙的眉頭又緊了一分。
蕭璃步履未停,徑直走向上首的紫檀椅坐下。
她的目光像掠過一件陌生擺設般滑過蘇洛,最終停留在侍女新奉上的茶盞上。
纖細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攏住溫熱的杯身,指尖在細膩的青瓷上輕輕摩挲了兩下,才擡起眼簾。
她的目光虛虛落在蘇洛身後的鏤空花窗上:“可用過早膳了?”
“啊?”蘇洛像是被這突然的詢問驚了一下,猛地擡頭,眼神還有些茫然。
隨即她慌忙擺手,袖口隨著大幅度的動作晃盪,“哦,冇…還冇呢!”
她舔了舔有些乾燥的下唇,眼中倏然迸發出一種近乎天真的熱切光芒:
“不勞殿下費心!臣待會兒出去,去西街那家王記!
嘖嘖,殿下您是冇嘗過,他們那蟹黃包,絕了!皮薄餡兒大,湯汁鮮得能讓人吞掉舌頭!”
她說著,喉頭下意識地滾動了一下,彷彿空氣中已然瀰漫開那誘人的香氣,整個人都因這份嚮往而生動起來。
蕭璃端起茶盞,杯蓋與杯沿發出清脆又疏離的碰擊聲。
她垂眸,專注地撇去浮沫,動作優雅如畫,聲音卻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隨你。”
這兩個字如同無形的屏障,瞬間截斷了蘇洛滔滔不絕的美食分享。
她張著嘴,後麵的話硬生生卡在喉嚨裡,訕訕地扁了扁嘴,手指不自在地互相搓揉著。
她的眼神開始不安分地四處亂瞟,腳尖也無意識地點著地麵。
這過於安靜的空間讓她渾身不自在。
“殿下…若是冇有彆的吩咐…”她試探著開口,身體已經誠實地微微側轉。
她的肩膀內扣,腳尖朝著門口的方向,像一隻隨時準備彈射出去逃離牢籠的雀鳥。
“去吧。”蕭璃眼簾低垂,目光落在杯中沉浮的茶葉上,不再施捨半分餘光。
“誒!多謝殿下!臣告退!”蘇洛彷彿聽到了赦令,語調瞬間拔高,帶著毫不掩飾的雀躍。
行禮的動作潦草得幾乎隻剩下了彎腰的幅度,話音剛落,便已轉身。
那身火紅的身影如一陣旋風,“噠噠噠”的腳步聲急促響起,迅速消失在廊道的拐角處。
雲芷一直侍立在一旁,此刻才小心翼翼地靠近兩步。
她看著那空無一人的門口,秀氣的眉毛擰了起來,壓低聲音道:“殿下,這駙馬爺未免也太……”
“無妨。”蕭璃清冷的聲音截斷了她未儘的話語,如同冰淩斷裂般乾脆。
她終於擡眼,目光澄澈而幽深,投向窗外那片被高牆分割的天空:“她如何行事,與本宮何乾?”
指尖在光滑的桌麵上輕輕劃過一道看不見的線痕:“傳話下去,駙馬的日常行蹤無需事無钜細來報。隻要不攪得天翻地覆,由他去便是。”
“是,殿下。”雲芷恭敬垂首,將一絲憂慮悄然嚥下。
日光悄然流轉,偌大的公主府彷彿被無形的刀鋒精準地剖開,涇渭分明。
蕭璃的世界,是書頁翻動的細微聲響,是算珠碰撞的清泠節奏,和管事們謹慎而低沉的稟報。
書房裡瀰漫著墨香與沉水香,院落中竹影婆娑,風聲颯颯。
這份近乎凝滯的秩序與孤寂,早已融入她的骨血,成為她賴以掌控一切的基石。
但關於那個人的訊息,總如細小的塵埃,不經意間飄入這片寂靜。
“殿下…”一個小侍女端著茶點進來,聲音細若蚊呐,“駙馬爺…晌午去瞭如意樓聽曲兒,據說…打賞了唱曲的姑娘十兩足銀呢。”
侍女說完,飛快地偷覷了一眼主子的神色。
蕭璃的目光落在手中賬冊的某一頁,指尖無意識地撚著頁角,未曾擡眼。
午後,管事垂手立於階下:“稟殿下,駙馬爺午後在城南鬥雞場…與人起了些爭執,據回報,險些動手。不過後來…似乎又相邀去酒樓了。”
蕭璃執筆,在一份文書上落下批註,筆尖流暢,不曾停頓。
黃昏將近,另一個侍女捧著一個精巧的食盒入內,臉上帶著幾分躊躇:“殿下…駙馬爺回府時…帶了這個回來,說是…說是西市新到的蜜餞果子,特意買來…給您嚐嚐的。”
她猶豫了一下,聲音更低了幾分:“奴婢瞧著,那果子裹著厚厚的糖霜,甜膩得很,怕是不合您的口味,便…暫且收著了。”
蕭璃正臨著帖子,筆走龍蛇。最後那個“嘗”字尚未收筆,筆鋒卻突兀地一頓。
飽滿的墨汁瞬間在宣紙上洇開一小片濃重的陰影,像一滴凝固的歎息。
她凝視著這意外的瑕疵,眉心極其細微地蹙攏,墨玉般的眸子裡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波動。
她緩緩擱下筆,指尖在冰冷的筆桿上停留了一瞬,聲音平穩得聽不出絲毫漣漪:“嗯。東西既送來了,你們拿去分食便是。”
“是。”侍女鬆了一口氣,抱著食盒退下。
夕陽熔金,將公主府的飛簷翹角染得一片輝煌。
蘇洛踩著這最後的餘暉回來了。
濃重的酒氣混雜著廉價的脂粉香,隨著她踉蹌的腳步在庭院中彌散。
她嘴裡哼著不成調的俚俗小曲,腳步虛浮得像踩在雲端,跌跌撞撞地穿過庭院,目標明確地衝向屬於她的東廂房。
二樓迴廊上,蕭璃憑欄而立,目光越過雕花的欄杆,恰好將這一幕儘收眼底。
金色的夕暉慷慨地灑落在蘇洛因酒意而泛著桃花色的臉頰上,竟在那份玩世不恭的底色裡,奇異地暈染出一種荒誕不經的豔色。
樓下的醉鬼似乎感受到了什麼,腳步一頓,擡起頭來。
她眯著眼,努力聚焦了片刻,纔看清樓上那抹清冷的身影。
隨即,一個近乎頑劣、毫無儀態可言的大大咧咧的笑容在她臉上綻開,幾乎咧到了耳根。
她還用力地、大幅度地揮了揮手,寬大的紅袖被帶起,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在落日餘暉中晃得刺眼。
蕭璃的目光在那揮動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猶如蜻蜓點水。
下一刹那,她便漠然轉身,寬大的衣袖在空中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身影無聲地冇入迴廊更深的陰影裡。
夜色如墨,悄然浸潤了整座府邸。
東廂房早早熄了燈,一片死寂。
主院的書房卻依舊燈火通明,驅不散滿室的清冷。
蕭璃摒退了所有侍從,獨自坐在棋枰前。
指尖拈起一枚溫潤冰涼的白玉棋子,指尖的溫熱與棋子的冷硬形成奇異的觸感。
白日裡那些瑣碎的、關於蘇洛的訊息碎片,不受控製地在靜謐的空氣裡浮現。
那鮮活得近乎刺眼的喧鬨,那鋪張的、毫無意義的放縱,那空洞得如同泡沫的快樂……
與她自己這潭沉滯千年的死水,形成瞭如此尖銳又如此荒誕的映照。
這便是今後長長的歲月了嗎?
一個永遠在外喧囂、恣意燃燒的“駙馬”。
一座永遠在深宅內沉默、冰冷凝結的公主府。
嗒——
白玉棋子落入棋盤,發出清脆而孤獨的聲響,在空曠的殿宇內幽幽迴盪,一圈圈漾開,最終被無邊的寂靜吞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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