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等等…… 來自廉價的喧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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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廉價的喧鬨
又是一個被規矩框定的清晨,花廳裡檀香繚繞,空氣凝滯得能聽見塵埃落地的聲響。
蘇洛的身影準時出現在門檻處,帶著一身似乎剛從被窩裡扒出來的慵懶與散漫。
“殿下金安!”她拖長了調子唱喏,聲音裡透著睡意未消的含糊。
一雙桃花眼習慣性地飄向窗外枝頭跳躍的雀鳥,好像例行公事本身纔是那唯一的煎熬。
隻是今日,那略顯寬大的袖口下,她一隻手指尖正無意識地,略顯笨拙地摳弄著一個用粗糙油紙包裹,繫著歪歪扭扭紅色繩結的小包裹邊緣。
蕭璃端坐主位,目光沉靜如水,在她敷衍行禮時便已將她所有的小動作納入眼底。
她指尖輕輕劃過溫潤的玉瓷盞沿。
“臣…臣昨日路過西市,”蘇洛像是終於想起了手中的累贅,猛地將包裹遞上前。
她的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輕顫,臉上堆起一個近乎刻意的,帶著討好意味的笑。
那笑容明晃晃的,晃得蕭璃眼睫微垂:“瞧見,呃,瞧見這花兒開得熱鬨!顏色也鮮亮得紮眼!
想著殿下整日待在府裡,看厭了這些規規矩矩的盆景玩意兒,這野路子開出來的新鮮勁兒,或許…
或許能解解悶?”
她的話語帶著市井特有的跳躍和誇張,尾音上揚,帶著試探。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黏在蕭璃平靜無波的臉上,試圖從那冰封的湖麵下鑿出一絲波瀾。
那包裹遞到眼前,粗劣的油紙邊緣甚至滲出些許可疑的、過於豔麗的紅色汁液,像是某種笨拙的傷口。
那繩結打得毫無章法,透著十足的粗陋,與她身上那件為了維持“紈絝”人設而刻意選的花哨錦袍倒是極為相配。
侍立一旁的雲芷幾乎是下意識地蹙了下眉尖,那刺鼻的劣質香粉味已經先一步彌散開來。
她無聲地上前一步,動作輕柔卻帶著護衛般的戒備伸出手。
蕭璃幾不可察地頷首,目光從蘇洛那張寫滿“快誇我”的臉上移開,落在那團油紙上,彷彿在研究一塊沾汙了的錦緞。
油紙在雲芷手中攤開,猶如揭開一個拙劣的玩笑。
裡麵赫然躺著幾朵用廉價絲絹胡亂紮成的、顏色俗豔到近乎猙獰的大紅花。
花瓣邊緣絲線脫散,花蕊處黏著亮晶晶、疑似廉價染料的顆粒,在清晨稀薄的光線下,反射著突兀的光芒。
那股濃烈刺鼻的香氣瞬間攻城略地,幾個侍立的小宮女悄悄屏住了呼吸,極力抿緊嘴角,生怕漏出一絲笑意。
蕭璃的目光在那幾朵堪稱“災難”的物件上停留了片刻。
蘇洛是在哪個犄角旮旯,用幾枚可憐的銅板,買下了這自以為是的“投其所好”?
她甚至能想象出小販是如何唾沫橫飛地忽悠著這位“冤大頭”駙馬。
殿內安靜得能聽見衣袖摩擦的窸窣聲。
蘇洛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一點不易察覺的忐忑悄悄爬上她的眉梢。
“駙馬有心了。”終於,蕭璃清冷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平穩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分漣漪,聽不出絲毫情緒偏向。
“雲芷,收起來吧。”她端起茶盞,指腹感受著杯壁的溫度,視線並未再落向那堆俗物。
“是。”雲芷如蒙大赦,動作麻利地將油紙重新一卷,快速包好。
就像那是什麼會咬人的活物,立刻遞給身後一名小宮女,眼神示意快拿走。
蘇洛卻像是瞬間被注入了活力,見蕭璃收下,儘管長公主反應平淡。
她臉上的笑容立刻重新燦爛起來,甚至還帶上了一絲孩子氣的得意,彷彿完成了一場艱钜的獻寶任務:
“殿下喜歡就好!
西市那邊好玩的東西多著呢,下次…下次臣再給您淘換些彆的!保證新鮮有趣!”
她目光灼灼,帶著一種闖入者特有的熱情宣言,試圖點燃這片沉寂的宮殿。
蕭璃垂眸,輕輕呷了一口微溫的茶水,氤氳的熱氣短暫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
蘇洛又開始習慣性地坐立不安,腳尖無意識地蹭著光潔的地磚,目光不受控製地瞟向門外那片被陽光喚醒的庭院,像隻急於掙脫牢籠的雀鳥。
“若無他事,”蕭璃放下茶盞,杯底與案幾相碰,發出清脆細微的一聲輕響,如同明確的休止符,“便去吧。”
“誒!謝殿下!臣告退!”蘇洛幾乎是應聲而起,行禮的動作帶著前所未有的利索勁兒。
她的錦袍劃過一道花哨的弧線,轉身溜走的速度快得像身後有鬼在追。
那身影迅速消失在精雕細刻的照壁之後,隻留下空氣中那縷頑固的、令人皺眉的劣質甜香。
一個小宮女終於忍不住,用氣聲極小地嘀咕:“駙馬爺這眼光…真是…獨一份兒的…”
旁邊的同伴肩膀微微聳動。
雲芷立刻投去一個嚴厲的眼風,小宮女們瞬間低下頭,屏息凝神。
“殿下,”雲芷轉向蕭璃,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那花…氣味實在衝了些,奴婢讓人拿去處置了?”
她試探地問,目光投向窗外盛開的玉蘭。
蕭璃並未立刻回答。
她的視線也落在窗外,那清雅高潔的玉蘭在微風中輕顫,與方纔那幾朵粗陋俗豔的假花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
陽光勾勒著她優美的下頜線。
“不必。”她淡淡道,語氣依舊聽不出任何漣漪,“既是駙馬的‘心意’——”
她指尖在光滑的桌麵上輕輕點了點:留下一個無形的記號,“收進庫房便是。”
“是。”雲芷心領神會。那庫房,便是這“心意”永恒的冷宮了。
午後的書房被一種近乎凝滯的寧靜包裹著,唯有書頁翻動時發出的沙沙細響,以及窗外幾聲清脆的鳥鳴。
蕭璃端坐於寬大的紫檀書案後,目光沉靜如水,專注地審閱著皇莊送來的賬冊,一行行數字在她眼中清晰流動。
雲芷悄無聲息地走進來,手上捧著一個明顯比早上那個油紙包裹精緻百倍的描金食盒。
隻是她的臉色比早上更為難,眉心微蹙。
“殿下…”她輕聲稟報,語氣帶著明顯的猶豫,“駙馬爺方纔…派小廝匆匆送了這個回來,說是…西市新出的點心鋪子,排了好長的隊纔買到,一定要讓殿下…嚐嚐鮮。”
她將食盒輕輕放在書案一角,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
瞬間,一股混合著濃鬱甜膩糖霜和醃製果脯酸氣的霸道味道,蠻橫地衝散了書墨的清香。
食盒裡躺著幾塊顏色斑斕得如同打翻了顏料鋪、糖霜厚重得幾乎看不出基底是何物的糕點。
造型誇張扭曲,與宮廷禦膳房出品的那種含蓄精緻的茶點,堪稱雲泥之彆。
蕭璃的目光終於從密密麻麻的數字上擡起,微微偏移,掃過那盤視覺和嗅覺雙重衝擊的“饋贈”。
她的視線在那誇張的造型上停頓了一瞬,長長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沉默的陰影。
甜膩的氣息在寂靜的書房裡無聲瀰漫。
雲芷屏住呼吸,幾欲窒息。
片刻後,蕭璃的目光重新落回賬冊上,白皙修長的手指執著紫毫筆,在墨跡未乾處流暢地批註下一個數字,聲音平靜無波:
“你們分食了吧。”她甚至冇有看向那點心一眼。
“本宮,”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撚了一下光滑的筆桿,“不喜甜膩。”
“是。”雲芷如釋重負,迅速合上食盒蓋子,彷彿要隔絕那股侵略性的氣味,連忙端了下去。
書房再次歸於沉寂,窗外的鳥鳴顯得格外清晰。
蕭璃批註賬目的筆尖懸停了那麼一瞬,墨滴在宣紙上無聲洇開一個微小的圓點。
紈絝子弟的取悅方式,果然如此直接又…廉價。
像她這個人本身一樣,浮誇吵鬨,披著華麗的外殼,內裡空空如也。
企圖用這些膚淺的、喧囂的物件,笨拙地叩響她緊閉的門扉,宣告一種不合時宜的存在感。
她擱下筆,指尖無意識地、輕輕地敲了敲光滑冰冷的紅木桌麵,發出幾不可聞的篤篤聲。
或許,就這樣讓她永遠停留在這種安全的、令人一眼望穿的膚淺層次,維持著互不相擾的冰冷默契,纔是維繫這樁婚姻最理想的圖景。
隻是…
那劣質香粉甜膩到發齁的味道,那點心刺目的色彩,還頑固地殘留在鼻尖和眼底。
帶著一種屬於嘈雜市井的、野蠻的生命力,如同蘇洛那雙總是跳躍著不安分光芒的桃花眼,正在無聲地地滲透著她這座建立在秩序與清冷基石上的宮殿。
一絲極淡、極快的不適感掠過心頭。蕭璃微微蹙起精緻的眉尖,將那點莫名的躁鬱強行壓下。
她重新執起筆,將全部心神沉入那密密麻麻的數字迷宮。
公主府的秩序與冷靜,是她必須牢牢掌控的。
不容半分喧囂侵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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