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等等…… 長公主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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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生氣了
接連幾日,蘇洛依舊保持著她的慣例。
天剛矇矇亮,她人影便晃到蕭璃院外,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與刻意的懶散,隔著門扉拖長了調子:“殿下——安好——”
不等裡麵迴應,一陣輕快的、幾乎帶著雀躍的腳步聲便迅速遠去,徒留門口灑掃的侍女麵麵相覷,交換一個無奈的眼色。
蘇洛像一陣自由自在的風,一頭紮進京城的繁華喧囂裡,不到日暮,絕不會在這座金絲籠般的公主府裡落定。
那些所謂的“心意”,也每日不落地送進來。
一隻羽毛油亮卻隻會用粗嘎的嗓子循環罵著“冇良心!蠢蛋!”的鷯哥,
幾本封麵花哨、紙質粗劣,翻開便是一股廉價墨香混著脂粉氣的話本子。
一些莫名其妙的花束。
……諸如此類。
蕭璃每每聽聞侍女捧著東西進來稟報,頭也不擡,目光依舊凝在手中的書卷或密報上,隻伸出兩根白皙如玉的指尖,輕輕點了點桌麵,示意放下。
她長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漠的陰影,語氣波瀾不驚:“知道了,收起來吧。”
不過是在處理一件無關緊要的雜物罷了。
那鷯哥聒噪的叫罵聲偶爾穿透庭院傳來,她執筆的手腕才幾不可察地一頓,墨跡在宣紙上暈開一個微小的圓點。
府中的仆役們,也從最初的竊笑私語,漸漸變成了習以為常的沉默,隻在蘇洛風風火火進出時,飛快地垂下眼簾,藏起所有情緒。
但這座看似平靜的華麗府邸之下,蕭璃敏銳的神經還是捕捉到一絲令人不安的感覺。
如同平靜湖麵下悄然湧動的水流。
這日,她依製入宮,向太後請安。
慈寧宮內,名貴的沉水香在錯金博山爐頂嫋嫋升騰,氤氳出甜膩的暖意,卻驅不散空氣中一絲無形的凝滯。
太後倚在軟榻上,保養得宜的手輕輕拍著蕭璃的手背,笑容依舊慈愛,眼角的皺紋裡卻嵌著難以琢磨的深意。
“璃兒近來氣色不錯。”太後聲音溫和。
她指尖卻在蕭璃手背上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彷彿在試探肌膚的溫度:“駙馬…待你可好?女兒家嫁了人,心便要安定下來,相夫教子纔是本分。”
她話鋒一轉,狀似不經意地提起幾位新近得勢的年輕宗室:
“聽聞景王世子辦事愈發得力了,梁王家的小兒子也入了兵部曆練。都是好孩子啊。”
她擡眼,目光沉沉地籠罩著蕭璃:“你如今貴為長公主,又是新嫁婦,朝堂上的那些風風雨雨,就讓男人們去操心吧。安守府邸,好好過日子,纔是正經。”
蕭璃端坐如儀,唇角維持著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溫順地應著:“母後教導得是。”
她垂眸,看著太後腕上那串價值連城的翡翠念珠,一顆顆碧綠通透,映著她眼底深處一絲冰冷的瞭然。
指間的玉戒光滑微涼,緊貼著皮膚。
離開慈寧宮,行至禦花園轉角繁茂的紫藤花架下,恰遇兩位身著低階青色官袍的臣子。
那二人原本湊近了頭,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蚊蚋,眉宇間儘是秘而不宣的凝重。
蕭璃的儀仗甫一出現,兩人如同受驚的鵪鶉,猛地彈開。
他們臉上瞬間堆滿了恭謹,深深躬下身去,頭顱幾乎要垂到地上。
“參見長公主殿下!”
聲音響亮整齊。
蕭璃目不斜視,步履從容,保持著皇家威儀,寬大的雲錦宮袖紋絲不動。
就在她裙裾拂過他們身側的瞬間,她眼角的餘光精準地捕捉到那兩人在她身影經過後飛快擡起、又迅速交彙的目光。
那目光裡,探究像冰冷的探針,憐憫如同觀看籠中困獸。
甚至夾雜著一絲極力壓製卻仍泄露出來的、令人刺骨的輕蔑。
蕭璃袖中的手指倏地收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傳來一陣銳痛,纔將那翻湧的寒意死死壓住。
回府的馬車上,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單調而規律的轔轔聲。
蕭璃背脊挺直地靠在軟墊上,闔著眼簾。
慈寧宮裡太後那含沙射影的敲打,禦花園中官員那混合著複雜情緒的目光,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反覆刺穿著她試圖維持的平靜表象。
皇兄近日確實愈發忙碌,幾次重要的廷議都特意避開了她參與。
往日她安插的眼線傳回的訊息也變得語焉不詳。
朝堂的風向,就像春日裡難以捉摸的柳絮,看似輕柔,卻已在無聲無息間,變了方向。
而她這樁由皇兄親賜、看似尊榮無匹的婚姻,在某些人眼中,或許並非榮耀的冠冕,反而成了她被皇家刻意疏遠、被無情地排擠出權力核心漩渦的明證。
一種被無形繩索束縛、被緩慢剝離羽翼的窒息感悄然攥緊了她的心臟。
馬車在公主府巍峨的門庭前穩穩停駐。
貼身侍女雲芷早已候在車旁,小心翼翼地打起簾子,伸出手臂。
蕭璃扶著雲芷的手腕,步履略顯沉重地踏下車轅。
她下意識地擡起頭,目光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長公主府”鎏金匾額上。
那光芒依舊刺目耀眼,然而此刻望去,卻隻覺一股冰涼徹骨的孤寂感撲麵而來,將她整個人籠罩。
她緩步穿過庭院,花木扶疏,春景正好,卻絲毫未能映入她沉沉的眼底。
行至迴廊轉角,一個意料之外的身影撞入視野,蘇洛。
她今日竟破天荒地早早歸府,此刻正毫無形象地蹲在廊下的朱漆柱子旁。
她穿著一身紮眼得過分的寶藍色錦袍,衣襟有些鬆散,幾縷烏黑的髮絲掙脫了發冠的束縛,俏皮地垂落在頰邊。
她手裡捏著一根草莖,正全神貫注地逗弄著籠子裡那隻跳上跳下、罵罵咧咧的鷯哥,口中還模仿著那鳥的粗嘎叫聲:“蠢蛋!蠢蛋!”
那副模樣,活脫脫一個不知世間愁苦為何物的浪蕩子沉迷於幼稚的遊戲。
蕭璃的腳步聲驚動了她。
蘇洛猛地擡起頭,看見蕭璃的瞬間,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笑意的桃花眼倏地亮了一下。
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她的嘴角立刻揚起那副蕭璃看慣了的、冇心冇肺的燦爛笑容,聲音也拔高了幾分:“喲!殿下回來啦!”
那過分熱情、彷彿帶著陽光溫度的聲音,此刻聽在蕭璃耳中,卻像一根尖刺,狠狠紮進了她本就沉鬱煩亂的心湖。
宮中所受的委屈、朝堂的無形傾軋、無處排解的孤寂與壓力,瞬間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口子。
她甚至吝於給予往日那一聲敷衍的“嗯”。
目光隻是極冷淡地、如同掠過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般,在蘇洛身上短暫停留了一瞬。
她掃過她那身紮眼的藍,掃過她散亂的鬢髮,掃過臉上那刺目的笑容,然後便毫不留戀地移開。
蕭璃緊抿著唇線,下頜繃出一道冷硬的弧度,目不斜視,徑直從蘇洛身旁走過,隻當她是一團空氣。
寬大的裙裾帶起一絲微涼的微風,拂過蘇洛裸露的腳踝。
蘇洛臉上那習慣性的笑容如同被驟然凍結的湖麵,瞬間僵在了臉上。
她蹲著的姿勢,甚至還冇來得及完全站直,動作凝固在半途,顯得有些滑稽。
她敏銳地捕捉到了蕭璃周身散發出的,不同以往的冰冷氣息,那是一種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帶著實質重量的漠然。
蘇洛下意識地擡手,用指腹蹭了蹭自己的鼻尖。
那雙總是顯得浮誇閃爍的眸子裡,極快地掠過一絲迷惑,隨即又被一絲清晰的遲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所取代。
她張了張嘴,唇瓣翕動了一下,喉嚨裡似乎滾動著一個名字或是一句詢問,目光追隨著蕭璃那挺直而孤絕的背影,眼神複雜。
最終,所有湧到嘴邊的話都嚥了回去。
她隻是有些懊惱地、泄憤似的對著籠子裡還在喋喋不休罵著的鷯哥咕噥了一句,聲音不大,卻帶著點莫名的委屈和煩躁:“嘖,吃火藥了?脾氣真大。”
這句話,清晰地飄進了尚未走遠的蕭璃耳中。
若是往日,蕭璃隻會充耳不聞,將其當作蘇洛無聊的囈語。
但此刻,這句輕飄飄的抱怨,卻像一粒滾燙的火星,精準地落入了她心底那堆早已被宮裡的寒冰和府外的暗流浸透、壓抑到極限的枯草之上。
一股無名之火“騰”地竄起。
她冇有停下腳步,更冇有回頭,甚至連腳步的頻率都未曾改變分毫。
隻是在那一瞬間,她原本就挺得筆直的脊背,似乎繃得更緊了,如同一張拉滿的硬弓,充滿了隱忍的、一觸即發的張力。
那背影透出的孤高與寒意,幾乎要將廊下的春光都凍結。
這座金碧輝煌、雕梁畫棟的公主府,仆從如雲,卻彷彿一座漂浮在驚濤駭浪中的華麗孤島。
外麵是無形的暗流洶湧,殺機四伏。
裡麵……卻隻有一個渾然不覺、甚至隻會往她心頭火上澆油的、莫名其妙的“駙馬”。
她徑直回到書房,一個冷冽的眼神掃過,侍立兩側的侍女便無聲而迅速地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合攏了門扉。
偌大的書房瞬間隻剩下她一人。
她冇有走向書案,而是獨自走到臨窗的軟榻邊坐下。
窗外,正是春光最盛之時,幾株珍品牡丹開得絢爛奪目,馥鬱的甜香透過窗紗瀰漫進來。
蕭璃隻是靜靜地坐著,目光投向窗外那虛假的熱鬨,隻覺得一股刺骨的寒意,正從心底最深處,絲絲縷縷、不受控製地瀰漫開來,滲透四肢百骸。
遠處,那隻鷯哥聒噪尖銳的叫罵聲隱約傳來:“冇良心!蠢蛋!蠢蛋!”
一聲聲,如同鈍刀割在緊繃的神經上,更添煩亂,將她腦中盤旋的憂慮與孤立感無限放大。
她眼角的餘光,不經意地瞥見牆角那個堆放著雜物的花梨木箱子一角。
今早,侍女纔將蘇洛新送來的那幾本豔俗話本隨手塞了進去。
一瞬間,一個荒謬的念頭如同水底的泡沫,“咕嘟”一聲冒了出來:
或許,像蘇洛那樣,無知無覺,整日沉溺於那種低級粗鄙的享樂和趣味之中,反而是一種……幸運?
一種逃離這冰冷漩渦的捷徑?
這個念頭甫一浮現,就被她心底驟然升起的冷笑狠狠掐滅。
嘴角勾起一抹極儘嘲諷的弧度,銳利如刀鋒。
她是蕭璃。
是先帝嫡女,是當朝長公主!
她的血脈裡流淌著驕傲與尊嚴,她的脊梁撐起的是蕭氏皇族的威儀。
即便前路是狂風驟雨,是萬丈深淵,她也絕不會允許自己沉淪到那般不堪的境地。
隻是……那股如影隨形、深入骨髓的孤寂感。
在這一刻,伴隨著窗外虛幻的鳥語花香和遠處聒噪的罵聲,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前所未有的沉重,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冷玉般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袖口柔軟昂貴的雲錦布料,指節泛出用力的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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