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璫 046
卿雲下了轎子,抬眼看向一如尋常在院中等候的長齡,長齡神色凝重,顯然是在眾人麵前忍耐。
卿雲麵色平靜,昨夜李照還算克製,要了他一回便罷了手,隻後又摟著他溫存許久,說了些他喜歡他和一些勸慰的話,他無法裝睡,隻能勉強應對。
二人默默地進了屋子,長齡立在卿雲身後,滿目心疼哀憐,很快,他便垂下眼不敢再看。
卿雲慢慢轉過身,他看著長齡低垂的臉,淡淡道:“你昨夜是瘋了嗎?”
長齡垂首不言。
卿雲見他不開口,抬手便推了長齡一下,長齡也還是如從前一般,他一推便毫無抵抗地後退。
“你想做什麼?”
卿雲又推了一下,這一下比方纔那一下更重,推得長齡幾乎踉蹌倒地。
“如若我不阻攔,你是不是便要說些將你我二人都置於死地的話了?!”
卿雲壓著聲,咬著牙道:“你若想尋死,便自去找個井跳下去一了百了,做什麼非要連累我!”
長齡低著頭,心中淒苦難言,昨夜他多想跪下向李照陳情,求他放了卿雲,可是他不能,他若那麼做,他自己的命不打緊,那麼做便是害了卿雲,可是卿雲又分明不願,叫他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落到那番境地?!
長齡慢慢躬起身,蹲了下去。
“我辛辛苦苦纔回到東宮,得到這麼些東西,倘若因你毀了我一片苦心經營,害我從高處跌下——我殺了你——”
卿雲抬手奮力拍打長齡,長齡不還手,隻低頭默默忍著,待卿雲打夠了,粗喘著停下,這才慢慢抬起臉,他麵上早已淌滿淚水,卻見卿雲竟已也不知不覺淚淌了滿臉。
“是我錯了。”
長齡連忙站起身,慌忙道歉,“卿雲,你彆哭,我、我隻是……”
卿雲扭過臉,他疾步走到長齡榻前,手往長齡枕下一伸,便掏出了個紙包,往地上一擲。
“這個原是我不要的,誰準你又將它又撿回來!”
回到東宮之後,李照派人去將兩人遺留在寺中的物件全都帶了回來。
其中便有這麼一塊油紙包的民間最廉價的香胰子。
長齡將它留下了。
是,這原便是卿雲不要的。
可長齡卻捨不得扔。
那段在真華寺的日子好苦,長齡也再不想回到那段日子裡去,他再不想見卿雲穿著粗布僧衣,吃著粗茶淡飯,睡著木板床鋪,成日裡為五鬥米算計籌謀。
然而,他一想到那段日子,心裡除了苦,卻還有一股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甜意。
那股甜意讓他捨不得就這麼扔掉那塊香胰子,隻自己藏著,閒來無事便拿出來瞧瞧,回味著那時二人相依為命的日子。
卿雲,卿雲,卿雲……
長齡看著盯上的油紙包,緩緩蹲下身將它撿起捧在掌心,淚一點點落在地上,他覺著自己便如同這塊卿雲不要的香胰子,真是無用。
卿雲立在長齡榻前,他麵上淚已乾,身子卻還在不停地發顫。
這麼個當奴纔有癮的人,竟敢當著太子的麵要他回去,昨夜若非他及時開口打斷,他還會說出做出些什麼來……是真的不要命了嗎?
卿雲抬起手,一手抓住胸前衣裳,他猛地回轉過身,看著半蹲蜷縮的高大身軀,冷聲道:“過來。”
長齡慢慢站起身,他還是捨不得扔那塊香胰子,手裡攥著一步步走了過去,人卻是又被推了一下,踉蹌地坐在了榻上。
“卿雲,對不住,”長齡澀聲道,“昨夜是我錯了,我請你萬萬信我,我絕不會害你,我隻是、隻是不忍你那般受罪,我……”
長齡猛地睜大了眼,他定定地看著近在咫尺的漆黑眼瞳,裡頭流光溢彩,亮得人心下一突,不敢逼視,他眼睫打顫下垂,卻隻見卿雲雪白挺直的鼻梁,他、他、他……
卿雲很快便挪開臉,站直了。
長齡呆呆地看著卿雲的側臉,手裡還攥著那塊香胰子,方纔發生的事如同夢一般,是他發夢了吧?卿雲……卿雲怎麼會親他呢?!
卿雲撇過眼,撇到長齡一臉發傻的神情,淡淡道:“太子總說我的嘴甜,甜不甜?”
長齡仍是神魂出竅,雙眼盯著卿雲雪白的側臉,全然失語。
“快去打水,”卿雲咬了下嘴唇,“晚了我就打你。”
長齡打了熱水回來,卿雲已除了褻褲,扭著臉望著床側裡頭。
長齡心中又是一疼,他極小心地幫著卿雲清理乾淨,將帕子放回盆中,卻聽卿雲道:“喂。”
長齡抬起臉,他的目光仍是那般又愛又憐,隻是似又多了一份遊移的羞赧。
卿雲道:“過來親我。”
長齡手僵硬地拿著帕子,他垂下眼睫,眼睛慌亂得都不知道該往哪看。
卿雲淡淡道:“你不願意?”
長齡低垂著臉,良久,才緩緩地從喉嚨裡逼出一句,“是我不配。”
卿雲冷笑一聲,“你既這般說,那麼太子應當是很配了,你又何苦昨夜跑承恩殿去做那出戲!”
長齡漲紅了臉,半晌才低聲道:“你若不願,便是太子也不該勉強你。”
“說得好,”卿雲冷冷道,“我若願意,便是太監,我也樂意。”
長齡方纔那慌亂的心思已慢慢沉了下去,他低聲道:“卿雲,彆為了出氣,就作踐自個。”
卿雲抄起手邊的軟枕便砸了過去,“我憑什麼要作踐自己,你當都像你似的,我這輩子最不會的就是作踐自己!”
長齡沒躲,頭上被軟枕砸了一下,他抬眼看向卿雲,卿雲滿麵驕縱,正是他最愛看的模樣。
“那……為何……”
卿雲道:“叫你過來便過來,不樂意就滾。”
長齡手裡拿著濕帕,神色遊移,卿雲見狀,直接躺了下去,拉起被子便將自己從頭到腳罩住了。
片刻之後,長齡便放了帕子,挪坐過去,俯身小心翼翼道:“卿雲?”
卿雲隻是不理。
長齡心下五味雜陳,又苦又酸又麻又……甜。
卿雲方纔說他不是為了作踐自己,那……長齡心頭猛顫,他不敢往下想,他是個最沒用的人,什麼都給不了卿雲,長齡目光隱痛地看向埋在被子裡的人,他這般沒用的人,怎麼敢?怎麼配?!
“罷了。”
被子下頭傳來卿雲悶悶的聲音。
“不過逗你玩玩,你彆當真了。”
長齡麵露苦笑,在心中道:卿雲,你何嘗是會用這個來逗人玩的呢?
他心下猛然一震。
是啊,卿雲原最怕的就是這樁事,怎會拿這個來輕易玩笑?
一顆心像是落入了滾燙的熔岩當中,長齡眼中不能自已地溢位熱淚,他這樣的人,他這樣的人……
卿雲躲在被中,他心裡不恨長齡,因知道無論如何,長齡都是待他好,將他真正放在心上的人,長齡他隻是怕,隻是不敢。
罷了,他真的不該讓長齡知道,更不該放任自己,不,隻怪長齡,昨夜非要闖殿,讓他瞧見他這麼個人,為了他竟敢從太子手底下搶人,真是蚍蜉撼樹,不自量力。
卿雲笑了笑,眼又熱了。
被子上頭忽然傳來極輕的動靜,卿雲麵頰旁邊的薄被被輕輕按了按。
卿雲屏住呼吸,他隔著夏日隱隱透光的薄被,瞧見一個人麵頰的剪影。
長齡隔著被子,親了親他的臉。
“我的原名,叫蘇順和。”
卿雲輕眨了下眼,將被子拉到下巴以下,露出了臉,果見長齡正探著臉看他。
“蘇順和?”卿雲輕聲道。
“嗯。”
長齡緩緩笑了笑,“南原蘇氏。”
卿雲低垂下眼,“告訴我這個做什麼,”他又抬起眼,“你想回去?”
長齡搖頭,“自打進了宮,我就沒想過再回去,”他深深地看著卿雲,眼中情愫傾瀉而出,“你來了,我就更離不得了。”
卿雲想,他到底喜不喜歡長齡呢?他隻知道,長齡無論摸他哪裡,他都不討厭,跟長齡睡在一個屋子裡,他便能睡得更好些,方纔親了長齡,他也不覺著惡心,反而心裡柔柔的,一些讓他憋得發悶的東西也隨之消失了。
那麼長齡呢?他喜歡他嗎?
卿雲看著長齡的眼睛,他覺著他若問,那便是發傻了。
這麼個人,該有多喜歡,才會做出那麼多傻事。
“我不記得我本來的名字了,”卿雲固執道,“還是長齡好聽,我就愛這麼叫。”
長齡原也不是為了叫卿雲改口,他隻是想告訴卿雲,他是誰,他原本是蘇順和,到了宮裡,主子賜名長齡,他就是長齡,如今,卿雲說他是誰,他便是誰。
長齡道:“你叫什麼,我都應。”
卿雲雙手抓著被子,冷道:“那我叫你親我,你怎麼不應?”
長齡麵色頓時紅了,他不假思索地垂下眼,正瞧見卿雲抿著的菱唇,他從來不敢想的,哪怕是方纔替卿雲清理身子,他也毫無雜念,隻是痛楚心疼。
卿雲見他目光閃躲,彆說臉了,就是耳朵脖子根都全紅透了,他心裡陡然輕鬆高興起來。
“過來。”卿雲道。
長齡低著頭,紅著臉,遲疑了一會兒,還是依言慢慢垂下臉靠近了,他輕之又輕地在卿雲眉心烙下一個吻,便馬上又抽回了臉。
卿雲看著他的臉,微微笑了,“我叫你過來,又沒叫你親我。”
長齡麵色立即慌亂起來,“我、我……”他磕磕絆絆地“我”了半天,卿雲瞧他都快喘不上來氣了,不由撲哧笑了一聲,他一笑,長齡那口氣便終於呼了出來,目光溫柔而又無奈地看向卿雲。
四目相對,眼中都是笑意。
長齡恍惚地想,自回宮以來,他好像還是第一次看卿雲這麼笑。
這般來說,他還是有點用處的吧?至少能讓卿雲這麼笑一笑。
卿雲看長齡的臉色,便知他又在心疼他,他喜歡長齡心疼他,卻也不喜歡長齡總是心疼他。
“過來,”卿雲說了第三回,“我要親你。”
長齡俯下身,脖子便被卿雲抬起的手勾住,卿雲側著臉,微微抬頭,香唇輕啟,主動地親了上去,他舔了舔長齡的唇縫,長齡便張開了唇,二人唇舌相觸,卿雲身上一顫,原來,親一個人也不是那麼惡心的事。
卿雲閉上眼,將心神悉數投入在與長齡的這個吻當中,長齡很笨,舌頭僵著,卿雲也不大會,往常李照親他,他便隻當自己死了便是,卿雲將李照趕出腦海,青澀地動著舌頭,引了長齡與他糾纏,直親到唇舌發麻,滿口濕潤,這才撤出去,鼻尖頂著長齡的鼻尖,道:“我好不好?”
長齡麵色通紅,輕輕地“嗯”了一聲。
“你以後每天都親我,如何?”
“……嗯。
“以後不許再發傻,便當是一個討厭的差事罷了,”卿雲心下竟平複了許多,“我給他身子,他給我榮華富貴和官職,就這麼簡單。”
長齡仍是緊皺眉頭,滿目疼愛地看著卿雲,“可是……你不高興。”
“你每天親親我,說不準我能高興些。”
“……”
“這個世上,誰又能事事順心呢,哪有那麼多好事,哪怕是太子,也有不得力掣肘之處,我們又算得了什麼。”
卿雲這話,既是說給長齡聽,也是說給自己聽,“想開些,便好了。”
長齡心中仍是痛惜,可卿雲從來不說軟話都說了這麼些,他怎能還讓卿雲難受,便點了點頭,“我明白。”
卿雲手仍摟著長齡的脖子,他輕呼了口氣,道:“你上來陪我睡會兒吧,躺在他身邊,我都合不上眼。”
長齡心中又是一痛,卿雲瞪了他一眼,“我同你說這些,是想抒發抒發,心裡能舒坦些,你再給我擺出這副樣子來,叫我更心煩,你看我饒不饒你。”
長齡隻能勉強一笑,“好,你心裡有什麼不痛快就對我說。”
“那還不快上來。”
長齡褪了外衫上榻,卿雲又指揮他,像那年在山上冬日裡那般摟著他,長齡依言照辦,卿雲靠在長齡身上,長齡身上也是香的,淡淡胰子的香氣,和裡裡外外給他張羅鮮果的果香、成日裡抄經的墨香,卿雲在他懷裡蹭了蹭,閉上眼,終於是放心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