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璫 048
翌日,卿雲晨起,便將二人隔床的簾子給拉到了儘頭,長齡有些緊張,“太子設的,能除去嗎?”
“放心,這不是太子設的。”
原是他自己設下的,那時他已下定決心要走那條路,逼著自己與長齡劃清界限,興許那時他心裡便明白了,若是任由那般發展下去,二人遲早會走到如今這一步,罷了,走到這一步便這一步,他不怕。
“況且他那般目中無人的傲慢性子,絕想不到咱們——”
卿雲頓了頓,麵頰飛上淡淡緋色,仍還是將話說完,“好上了。”
長齡臉色也紅了。
卿雲看著他的麵色,便撲了上去,長齡展開雙臂穩穩地接住了他,又扭頭謹慎地看了一眼窗戶。
“你說說你,”卿雲歪著臉,臉上帶著笑,“這麼高的個子,總佝僂著,像什麼樣。”
長齡臉上微笑著,他是奴才,自然不可昂首挺胸,可他知道卿雲不愛聽,便隻道:“好,我日後多挺直些。”
“這纔像話。”
卿雲抬手,以手指描了長齡的眉目,“我覺著你比李照長得好看多了。”
長齡無奈,太子相貌出眾,是世所罕見的英俊男子,豈是他能比的,可卿雲這般毫無道理的偏愛還是令他心中又酸又甜。
他心裡有他,他這樣的人,竟也能讓他心裡有他。
長齡雙手摟著卿雲的腰,眼中光芒閃爍不定,卿雲瞧了出來他是想親他了,便故意不動,看長齡到底敢不敢,有沒有把他昨夜的話聽進去,果然,等了片刻後,長齡便小心翼翼地俯身下來,在他眉心親了一下,卿雲往後一縮,長齡麵色便立即緊張起來。
“癢。”卿雲含笑道。
長齡這才也笑了。
外頭隱隱傳來動靜,卿雲立時放開了摟著長齡的手,長齡也收回了手。
小太監送燕窩來了。
“這個我都膩了,你也吃。”
卿雲舀了一勺到長齡嘴邊,長齡遲疑片刻,張口吃了,臉又是紅透了。
“這可不行,”卿雲嗔道,“不許紅臉,你這般不等於昭告天下咱們之間是怎麼回事?”
長齡一聽,麵色真的白了。
卿雲見狀,道:“逗你的,”他神色微微肅了,“隻要咱們小心行事,不會露餡的。”
長齡神色一點點肅了,輕輕頷首。
若是讓太子知曉自己心愛的內侍竟與從前信任的貼身太監有了私情……長齡不敢想下去,他緊緊地握住了拳,對卿雲鄭重道:“你放心,我絕不害你。”
“我知道。”
卿雲心中有些後悔方纔說那話,明知道長齡實則是個最忠厚本分的,可這麼個人也敢為了他鼓起勇氣去麵對太子,這件事叫卿雲想起來便心裡甜滋滋的,甚至在入承恩殿時,被李照察覺了異樣。
“嗯?氣消了?”李照含笑道。
卿雲心中一緊,晨起才告誡了長齡,怎麼自己就出了岔子?
“本便沒什麼氣。”卿雲淡淡道。
李照笑而不語,片刻後,道:“進去換衣裳。”
卿雲怔了怔,隨即還是聽了李照的吩咐,裡頭小太監托盤裡捧著衣裳,卿雲湊近一看,發覺竟是民間服飾。
“從前說過帶你出去玩。”
卿雲回過身。
李照負手站在他身後,淡笑道:“衣裳倒是做了,不過那些你也全都穿不了了,這是新的,自己挑一套喜歡的吧。”
卿雲未曾像李照想的那般興奮高興,卻是神色並無多少喜意,“殿下又要外出辦事?”
李照道:“這回隻是帶你出去玩耍。”
卿雲道:“不敢勞煩殿下。”
李照眉峰微挑,“你不想步打球嗎?”
卿雲心下又是一緊。
李照笑道:“換上吧,今日帶你在外頭痛痛快快地玩個夠。”
李照是特意挑了這日,不算太熱,京郊莊子上荷花已謝,劃船采蓮,正可消暑。
馬車裡,李照手展開扇子把玩,問卿雲:“還記得這把扇子嗎?”
卿雲道:“記得。”
李照笑了笑,“過來,給你扇風。”
馬車裡也放置了冰塊,李照輕輕扇著風,清涼的風幽幽傳來,卿雲心中卻是覺得格外膩煩,他原以為在長齡這裡得到了紓解,那麼在麵對李照時也能稍好些,未料卻是愈加厭煩。
李照見卿雲神色淡淡的,心裡也是輕歎了口氣,想上回他帶卿雲出來,還是見楊新榮。
馬車停在莊子門口,兩人下了馬車,李照玩笑道:“如今這可是你的莊子了,今日你是主,我纔是客,你可要好好招待一番啊。”
卿雲道:“既我是主,郎君是客,那我便閉門謝客,郎君請回吧。”
李照笑了笑,捏了下卿雲的臉,“這時候倒又話多了。”
卿雲臉色微變,李照搖了搖頭,負手在身後,轉著扇子入了莊子,心下道還真叫皇帝給說著了,他這是接了頭河東獅回宮,動不動便揚眉瞪眼,李照嘴角微勾,回頭道:“莊子的主人,請。”
上一回來這莊子還是春天,現下都快入秋了。
卿雲邁入莊子,莊子裡頭的人應當是提前接到了訊息,悉數在門後恭恭敬敬地迎接見禮。
“拜見郎君。”
“拜見主子。”
數百人的聲響震得卿雲耳廓微麻,李照肩膀輕碰了碰他,“主子,都等你免禮呢。”
卿雲心下猛跳,上回來莊子上巡莊,莊子管事的上前迎接也算恭謹客氣,可哪有今日這般陣仗?他們叫他什麼?主子?
卿雲如墜夢中,錦盒裡的契書終於成了麵前令他極為震顫的現實,他張了張口,啞聲道:“免禮。”
“謝主子恩典。”
眾人起身,又一氣向兩麵散開,莊子的管事上前,俯首帖耳,“郎君,主子,船已備好。”
“嗯,”李照看向卿雲,“去劃船?”
卿雲望著兩麵垂首靜立等著吩咐的人,忽而看向李照,“我不想劃船。”
李照莞爾,“聽主子的。”
卿雲麵上終於露出了絲絲笑意,他環視四周,一時也想不出要做什麼,若問他心裡的頭一個念頭,那便是讓長齡過來,他們什麼也不做,隻二人在莊子的最高處坐著,看著這個已屬於他們的莊子。
“還是劃船吧。”
卿雲改了口,他懶得多費心思。
船早已備妥,卿雲沒見過,隻覺那船小小的,極為精緻,船上已有船伕待命,二人上了船,裡頭也是彆有洞天,已擺了酒菜,還有一張軟榻,卿雲見狀,心中冷笑,說什麼帶他出來玩,還不是要折騰他。
船伕搖船,小船向著蓮葉深處駛去,荷池裡蓮葉連綿,清風徐來,陣陣芳香沁鼻,卿雲手扶著船篷,向外望去,隻覺這小船成了這碧翠天地間極小的而一個,而他則是其中更小的那一個,船至中心,船伕放下船槳,一葉小舟遊來,船伕上了小舟,又蕩開離去。
卿雲回首看向李照,李照神色安然閒適,正在飲酒,見卿雲望過來,便笑了笑,道:“如何?”
“殿下今日真的無事?”卿雲道。
李照道:“今日陪你玩便是我的事。”
卿雲低垂下臉。
李照道:“往日在宮裡,我總瞧你擔著一份心事,”李照抿了口酒,“實則這心事也是你多慮了,佞不佞幸,原不在於你,而在於我,你實在不必多心,我希望你快快樂樂便好。”
卿雲眼睫也低垂了下去,“殿下自信絕不亂情。”
李照聽罷,笑著搖了搖頭,“你這彆扭性子,總要曲解我的意思。”
卿雲不理,隻又看向外頭,外頭的景色很美,隻可惜在他身邊的人不是長齡,是李照,罷了,以後也總有機會的。
“綠荷深處搖舟去,一縷清風逐水來,”李照道,“你要不要也去劃一劃船玩上一玩?”
卿雲漫不經心道:“殿下不怕我把船弄翻了?”
李照笑道:“你試試。”
卿雲抿了下唇,起身走到船尾,李照也放下酒杯跟了出來。
“殿下會水嗎?”卿雲挑釁般地回頭道。
李照手負在身後,淡笑道:“不會。”
卿雲不知李照是不是在同他玩笑,萬一真把李照給弄水裡去了,他可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李照催促道:“劃啊。”
卿雲正猶豫著,被他這麼一催,一股氣上來,真拿起了船槳,他再看向李照,李照仍是麵帶微笑地看著他,還衝他挑了下眉峰示意,卿雲手便用力搖了下去,那船真晃蕩了一下,他心中一緊,跟著船晃了晃,連忙把住船槳站穩。
李照不住悶笑,“嗯,不錯,劃得極好。”
卿雲充耳不聞,隻一心控製著那船槳,他上下調整了力道,不知動了哪兒,隻覺水波輕浮,船向前動了動,卿雲雙眼微怔,竟生出幾分欣喜,現下這船槳把在他手中,便是他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劃去哪就去哪。
小船慢悠悠地在荷池裡蕩開前行,卿雲望著外頭景色,鼻尖吸著沁滿荷香的清氣,暫且將李照拋諸腦後,享受這難得一刻純然的放鬆,這種放鬆便是連長齡也不能給的,隻他一人,醉在這天地清風之中。
船槳不知碰到水下什麼阻礙,輕輕“咚”的一聲,船也跟著晃動了兩下,卿雲連忙扶住船槳,隻是忙中出錯,越是用力,船便搖得越厲害,卿雲不禁喊道:“殿下!”
李照倒很鎮定,“嗯?”
卿雲惱怒道:“船要翻了!”
李照笑道:“翻不了。”
他話音剛落,卿雲便覺水下四麵八方傳來了力道竟硬生生穩住了船,他再定睛一瞧,荷葉浮動之下,竟似有人影,在水中極快地浮遊離去,卿雲順著那些影子望過去,這才發覺離他們大約二十來丈的距離停著綠蓬小舟,與荷葉一色,隻是他先前沒發覺罷了,光是他瞧的這個方向,便至少有十來艘。
一股寒意從胸膛竄出,卿雲手微微抖了,低垂下臉,他原以為隻有他與李照二人,可這怎麼可能呢,堂堂太子便是在外頭遊玩,也會有無數雙暗地裡的眼睛盯著他們,他方纔自以為的放鬆,其實也是假的罷了,那船根本不是受他控製,隻要李照一個眼神,便會有無數藏在暗處的人控住這船。
卿雲放下船槳,入了船內,李照也跟著彎腰入船,“怎麼了?又不高興了?”
桌上酒菜有些也被打翻了,卿雲看了一眼,李照便道:“無妨,再要便是。”
卿雲心裡堵得慌,直在軟榻上坐下,李照也跟隨過去,拿扇子輕戳了戳卿雲的肩膀,饒有興致道:“方纔還玩得好好的,怎麼忽然又不高興了?”
卿雲抿了下唇,他深知在李照跟前,“不裝”便是最好的偽裝,便趁了自己的心意,冷冷道:“說是出來玩,還不是一堆侍衛跟著,在水上都逃不脫,有什麼意思,裝模作樣,還不如回宮裡。”
李照聽了,果然沒有生氣,反而摟住了卿雲,輕撫他的肩側,“跟著我出來,是委屈你了。”
“是啊,殿下還是回去吧,放我一個人在這兒,說不定還能好好玩。”卿雲淡淡道。
李照捏了捏他的鼻子,“胡話,放你一個人在這兒,方纔船翻了,你當如何?”
卿雲道:“我會水。”
李照笑了,“哦,我聽明白了,你是嫌我不會水拖累你了。”
卿雲不言。
李照止不住地笑,“誆你的,我會水。”
卿雲抬眼,怒目而視。
李照見他生起氣來,一雙眼簡直會發亮似的,實在生動得出奇,便忍不住親了親他的眼睛,“卿雲,你是我的人,要陪在我的身邊,有些事便是不得不忍的,有得必有失,這麼簡單的道理,我想你也明白,”李照溫柔地看著卿雲,“有些事,你便不在意,實也沒什麼,你太在意,反累得是自己。”
“譬如方纔,你本劃船劃得高興,便因為見了那兩個人,便不高興了,實則你便當沒那些人,仍舊自個樂自個的,不也什麼事都沒有嗎?”
李照這一番話,卿雲倒入了耳,沉下臉認真思索。
“再譬如……”
李照手指輕撫了卿雲垂下的烏發,淡笑道:“長齡知道了,便是知道了,你心裡又有何過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