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璫 005
第二十五回
年節宮中事務繁瑣,難得天家父子可以團圓的日子,倒是被宮裡那些規矩禮節給約束住了,父子二人也並未多相處,李照本已慣了,深夜躺在殿內,忽覺周遭太安靜,他輕咳了一聲,值夜的太監連忙恭敬上前,“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李照靜了片刻,道:“無事。”
翌日宴上,皇帝便問他昨夜怎麼咳嗽了兩聲,李照笑說隻是夜裡吃了甜膩的東西,一顆心早飛回了東宮,年節一過,便立刻回了東宮,轎輦方入東宮,李照便先吩咐,“叫卿雲過來。”
於是李照入寢殿時,卿雲便早已等候,笑著迎上前,“殿下,你可算回來了。”
李照麵上浮現笑容,如今他一見卿雲便覺渾身鬆快,上前先拉了卿雲的手,仔細地瞧了瞧,“不錯,這兩日似乎胖了些。”
卿雲道:“殿下看著倒像是瘦了。”
李照輕輕一笑,拉著他往殿內走,“怎麼說這話,不過幾日的功夫,哪就痩了?”
“不過幾日的功夫,哪就胖了?”卿雲先頂嘴,逗得李照笑起來,才道:“我也算陪著殿下入過一回宮,從前隻是不知道,實則宮裡也實在沒什麼好,殿下你上回立冬宴上便吃得少,這幾日在宮裡想必也累壞了。”
卿雲一麵說,一麵踮腳替李照解鬥篷,“說不準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怎能不瘦?”他低頭又笑了笑,仰頭望向李照,“殿下想我了嗎?”
李照雙手穿過他的臂下將他微微提抱起來,朗聲笑道:“想,怎麼不想?”
午膳,李照與卿雲同食,卿雲坐在一旁小案後,吃相秀氣,小口小口吃著很香甜,李照素來對待宮人寬厚,對膳房也不挑剔,吃得膩味了也不過少吃幾筷子,自從有了卿雲在身旁,原本覺著已膩了的菜式也品出了幾分新鮮味道。
“殿下,這個好吃。”
卿雲自己吃了兩口,便起身為李照佈菜,“你也嘗嘗。”
李照道:“你這叫勸膳,是不合規矩的。”
卿雲笑道:“殿下從來也知道我就是個不懂規矩的嘛。”
李照也笑了,夾了那一筷子菜,“嗯,不錯,該賞膳房了。”隨即輕輕一瞥卿雲,“你彆忙,也賞你。”
卿雲莞爾:“殿下多吃兩口,就算賞我吧。”
夜裡卿雲值夜,周遭都靜靜的,主仆兩人已說了許久的話,卿雲都困了,李照才安靜下來,正在似睡非睡時,卿雲又聽上頭極輕的一聲,“倒真是想了。”卿雲一下便醒了,他先是疑心自己在做夢,後又聽得上頭李照輕輕歎了口氣,這才轉了下眼珠,嘴角極為得意地在黑暗中翹了翹。
今歲冬日漫長,便是到了二月初開春也還是冷,倒春寒得厲害,卿雲送了李照上朝,揣著手爐回去。
“卿雲小公公,可算守著您了,”小山子滿麵堆笑地迎上了返回的卿雲,“公公您今日氣色真好,給您請安了。”
“這是做什麼。”
卿雲連忙攙了作揖打千的小山子,笑道:“你怎麼來了,不用當差嗎?”
“今日本不是我當差,如今我也不當那燒火的差事了。”
小山子笑得見牙不見眼,卿雲那一句話,不僅救了他孃的命,更無形中助他向上爬了一步,這不一開春,他便連忙將一冬家裡在山上獵到的一些野味皮毛挑了好的來孝敬卿雲。
卿雲正要著意收買小山子,哪能收這些東西,再說他也瞧不上那零零碎碎的,太子賞他的狐裘那可是黑狐皮毛製的,據說價值千金,隻不過實在惹眼,他素來也極少用。
兩人一番推拒拉扯,驀了,卿雲不但沒收,還又賞了個荷包給小山子,他如今手頭寬裕得很,也沒地方花這些錢,再說實在也不缺什麼。
“你娘病雖好了,春日裡也要多多進補,千萬彆因開了春便疏忽大意。”
小山子聽罷,接了荷包不由又跪地給卿雲磕了個頭,卿雲又是連忙去攙。
小山子袖子抹著眼淚,低聲嗚咽道:“世人總看低咱們,說太監奸險,咱們原也是為前朝那些挨千刀的白白擔了這罵名,又有誰知道太監也是有像您和長齡公公這般有情有義的呢。”
卿雲聽了這話,不覺受用,心中卻很是彆扭,因他並非真的關心小山子孃的死活,隻不過是想收買小山子罷了,又聽小山子將他與長齡相提並論,心中更不爽快,麵上也隻淡淡一笑,“你也是極有孝心。”
回到屋內,長齡便笑道:“碰上小山子了吧。”
卿雲也笑意盈盈道:“是啊,在院外說了好些話,也難為他一片孝心。”
長齡道:“還是你救了他娘一命,我聽錢大人說費了不少好藥。”
“我若不同太子提,長齡你是打算自個兒去拿錢去填吧?”
卿雲上前瞧了長齡在寫什麼,他如今認的字也不少了,認得出長齡正在抄經。
“便是有錢也無用,”長齡道,“有幾味好藥非得是宮裡纔有,外頭也買不著,便是有,藥性也差遠了,小山子他娘實在病得凶險,光是人參都用了幾根,”長齡輕歎了口氣,“也是她命不該絕,命裡自有的福氣。”
卿雲心說哪是她自有的福氣,分明是他給的!
“自然,沒有你,她也活不成,”長齡衝卿雲笑了笑,“你便是她的貴人了。”
卿雲心說這纔像話,麵上從來不顯,隻是笑著,“我也練了許久的字了,雖有長進,可還是不如你,不知何時才能趕上。”
長齡低頭看字,“我這字也實在算不上什麼好,還是彆同我比的好。”
先前卿雲不會寫字,自然也不懂看字,隻要見到字,總覺著是好的,如今受了李照的教導點撥,也能略略分辨好壞,長齡這話倒也不是自謙,卿雲冷眼瞧著,長齡的字的確一般。
“現下又開春了,長齡你要忙了吧,”卿雲道,“莊子上頭不知多少事等著你做主。”
長齡微微一笑,“實則你也是誤會了,我也不過是跟著幫些忙,打打下手,大事自有嚴大人他們做主。”
卿雲也不多辯,無論長齡手中的權力到底是大是小,那也已是東宮當中最得意的了,現下他根基尚且不穩,不宜貿然出手,故而隻是隱忍不發,跟在太子身邊常聽得那些人議事,他漸漸也學到了一些官場當中的道理。
譬如仇修文說齊王未再被派往丹州,便是皇帝因他太過顯眼而不快,反而要壓著齊王,齊王為了收服丹州做得太多,實則是因小失大了。
太子與齊王在皇帝麵前爭寵,不恰如他與長齡在東宮爭寵麼?
卿雲仔細想了想,發覺自己竟成了齊王。
這可不好。
故而近日他在太子麵前也少告長齡的狀,平素也低調行事,對待長齡更是收斂鋒芒,他那一聲“哥哥”便是陽謀。
卿雲陪著長齡抄經,他也拿了一疊紙來抄,長齡瞥了一眼身旁小了一號的卿雲,來了東宮以後仍是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神情極為認真,他不由心頭柔軟,還是忍不住低聲指點了卿雲兩句,卿雲很受教,立即改了,長齡也不禁想怪不得太子有耐心教他寫字。
兩人抄完了經,卿雲又盤坐著打絡子,他如今也攢了許多賞賜,不缺那些小玩意,這個絡子他編了有段日子,每回他編時,長齡便悄然迴避。
先前卿雲說好要送長齡的絡子一直沒送出去,長齡也沒開口討要過,後來卿雲又打了好幾個絡子,也都給了李照,長齡自然更不好提。
長齡回來時卿雲已不在了,他便去整理抄好的經,才走近便見抄好的經裡頭似夾著東西,他拿起上頭那幾張,便見一個嵌著紅瑪瑙珠子的絡子正靜靜地躺在抄好的經上,上頭的瑪瑙珠子鮮紅欲滴,似血一般。
卿雲實未走遠,躲在外頭門口暗地裡瞧長齡的反應,他原是再不想打絡子給長齡,心裡總恨長齡那日說的話,也恨自己竟以為長齡是真心待他。
可如今他也到底不同了,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他既然打定主意要對付長齡,取代長齡在東宮的位置,便先要同長齡交好纔是,不是平常交好,而是“真心”交好。
“怎麼,你不要麼?”
卿雲見長齡拿著那幾張抄好的經,久久立著不動,隻得出聲玩笑般道:“是嫌我送的晚了?”他一麵說一麵進了屋子,進了前長齡才轉過了臉,他眼睛竟是有些紅了,卿雲頓時也收了聲。
“這……給我?”長齡輕聲道,他比卿雲年長許多,自然也比卿雲高大許多,可卿雲總覺著長齡並不怎麼高大似的,興許是他常佝僂著,也興許是他的性子總太溫和,似乎誰都能騎到他頭上。
卿雲心中既有幾分不屑,又有幾分得意,他回道:“原本那個被太子瞧見,獻給太子了,後來太子又賞賜些好東西,我總想著攢齊了給你做個好的,纔不辜負我們同住的情誼。”
長齡轉了下臉,過了片刻,再回過臉時神色已恢複如常,仍是溫雅沒脾氣的模樣,“卿雲,不是我說你,這倒真是你的不是了,你有了好的,也該獻給太子,將這串瑪瑙珠子的給我實在是不妥。”
“為何?”卿雲反問道,“我自個兒打的絡子,想送給誰便送給誰,你若不要,我便是扔了也不給彆人。”
長齡瞧著卿雲那小臉上一股倔強的傲氣,麵上不由浮現了個愛憐的笑容,“你呀……”他看向那絡子,低聲道,“……性子總太倔。”
“你既知道我性子倔,那便乖乖收下吧,”卿雲拿起那絡子在長齡眼皮子底下轉了轉,“你若是怕惹出什麼風波,便是收著不戴也就是了。”
長齡目光纏在那絡子上,眼裡藏不住的喜愛。
卿雲笑道:“好哥哥,快收下吧。”
長齡麵色震動,抬起手要去接,都忘了擱下那幾頁抄好的經,卿雲噗嗤一笑,將那絡子乾脆便放在那幾頁經上頭,“用這個裹好藏住,倒也是個好法子。”
長齡也笑了,手掌隔著經小心翼翼地捧著那絡子,不敢碰的模樣。
卿雲心道主仆二人倒都差不多,都挺好哄的。
“好好收著,我隻給你這一個。”
卿雲半玩笑半認真道。
長齡忙道:“一個便夠了,我瞧你打絡子總是好費神,我要這一個便夠了,真的,一個便夠。”
卿雲瞧他當真了,心裡又覺著不大自在,同小山子向他道謝時一般,總覺著哪裡不舒服,便道:“好,我聽你的,太子該下朝了,我得過去了。”
去到承恩殿,卿雲等了許久,卻沒等來下朝的李照,一直到天都快黑了,纔有人來通報,命人去大理寺送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