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璫 053
恩科放榜,卿雲特意要來了名單,他看中的那幾人當中竟無一人入選,他頓時大失所望,難道他的眼光就那麼差?又不由生出幾分灰心,將那張字條撕了個粉碎。
這事不知怎麼叫李照知道了,卿雲入殿後,他對著卿雲笑了許久,卿雲一言不發,最後直接跑出了殿,李照還在殿內笑,對其他宮人道:“快,去跟著他,彆叫他將自己氣出個什麼好歹來。”
宮人們將卿雲勸了回來,李照道:“依我看,是元良的過失,他是文臣,教你的也都是些古文典籍,不怪你看走了眼。”
卿雲沉著臉,問李照:“那殿下呢?你看中了誰?”
李照含笑道:“一個也沒有。”
卿雲無言。
李照見他如此鬱悶,便摸了摸他的頭發,“看中了,看中了個小狀元呢,馬上便要登科及第了。”
卿雲頂討厭李照這樣哄他,好似他真的很寵他一般,叫他心中彆扭。
“好了好了,不過一次走眼,等下回,說不定就看準了呢。”
李照拍了拍卿雲的手,“用膳吧,瞧你氣鼓鼓的,都這麼大的人了,還賭氣不吃飯?”
卿雲哪能真的不吃飯,不過也就是發發脾氣,仍是沉著臉端起了碗,李照忍俊不禁,這都快成東宮內侍之首了,平素做事也算沉穩,氣性一上來,還是老樣子。
“再過幾日,便是母後忌辰,到時你陪我一塊兒進宮吧。”李照柔聲道。
卿雲的名字已經呈報了內侍省,東宮典內不是個小職位,需有皇帝敕令,李照已將他這個人擺在了那個位置,昭告天下,這便是東宮他最寵愛看重的內侍。
卿雲自然十分激動,以他的年齡資曆,能這麼快地走到這個位置,更多的還是倚仗了李照的寵愛,說來似乎並不光彩,但自古以來,王侯將相,又有幾個手段是所謂“光彩”的?
史書裡拋妻棄子者,弑父殺兄者,屠城坑殺者,比比皆是,那些人為了爭權奪利,早將所謂仁義道德都給舍棄了,他也不過是依靠著自己自身有的那些東西,奮力向上攀爬,又算得了什麼不光彩?叫他說,他覺得自己光彩得不得了,說不準以後也會在史書中留下一筆呢。
“多謝殿下,”卿雲道,“我也一直很仰慕先皇後的風采,說起來,若非先皇後,我也遇不到殿下。”
李照淡淡一笑,“此事之上,我與你心意相通。”
卿雲如今聽慣了李照時不時說些膩歪的話,也就當一陣風吹過,隻要不做那事,他尚還能忍。
李照近日已開始齋戒,夜裡便不留卿雲了,卿雲這下纔是真在心中謝了先皇後。
軟轎靠近小院,卿雲心中便開始左右搖擺起來,也不知是不是秦少英同李照說了什麼,還是李照自己想的,李照提及要將修繕好的舊殿賜給他居住,卿雲以逾越為由推拒,李照卻說無妨。
要和長齡分開嗎?
卿雲心中一緊。
他不肯,他不想,他不願。
那日他那般壓著秦少英說了那番話,心裡卻是極其反感,他討厭李照,更討厭秦少英,李照至少還給了他該給的,秦少英算什麼東西,特意來敲打他一番,是想用長齡來要挾他日後為他做事?
魚死網破這種蠢事,卿雲不會做,想必秦少英也不會做。
隻是拋開秦少英這個人不談,秦少英的話也確實是對卿雲算是做了個警醒,他最近日子的確是過得太順了些,倘若被李照知曉……卿雲身上不由自主地發了下顫。
卿雲下了軟轎,院門口沒有長齡的身影,他不許長齡在這兒等他,怕不經意的神情會露出破綻。
如今長齡也徹底不管東宮事務了,他每日便是圍著卿雲轉,卿雲對此倒是很滿意,隻不過這麼下去,長齡露餡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卿雲一步步走入小院,屋子裡的門也關著,長齡十分謹慎,隻要卿雲不回來,如無必要,他不會離開這間屋子。
他這般,是不是困住了長齡?
卿雲立在院中,片刻之後,他猛然發覺自己竟真的朝秦少英所說的方向去想,立時皺了眉。
推開門,長齡果然正在等他,他如今唯一還做的事便是替那些死去的太監們抄經,見卿雲進來,才放下了筆,麵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回來了。”
卿雲撲了過去,長齡手足無措,立即抬手摟住了卿雲,緊張道:“怎麼了?”
“沒怎麼,”卿雲道,“隻是想抱抱你。”
長齡輕輕鬆了口氣,自從那日秦少英同他說那些話後,他便一直懸著一顆心,他怕秦少英出入禁宮,在皇帝麵前若是提起卿雲,說些不該說的話,恐怕卿雲會有危險。
卿雲抱著長齡,心中便唯有不捨。
權勢尊榮自然是好,隻是他也不希望長齡離開他,既然太子能全都要,為何他不能?
秦少英不敢提的,他想利用他在太子身邊做事,那他便不會真的揭穿他,說不準還要反過來替他遮掩。
瞧著那麼囂張浪蕩的人,他昨日說完那話,還不是一言不發就跑了?
卿雲抬起臉,看向長齡,麵上微微笑了,“抄經抄得累不累,手痠不酸?”
“不累,”長齡遲疑了一下,道,“你呢,當差……累不累?”
“不累,先皇後忌辰快到了,他在齋戒。”
“……”
長齡默默不言,卿雲也不說話了。
他們二人之間橫著一個李照,便是誰也無法當他不存在,到底是盼李照一直寵愛,還是盼著李照儘早撒手,卿雲心中說不清,長齡心下也說不清。
卿雲道:“我想吃些糖果子,這幾日齋戒吃素,嘴裡總是淡。”
長齡連忙道:“我立刻去取。”
卿雲獨自留在屋內,將這屋子裡外都瞧了一遍,處處都是他與長齡共居的影子,心中不由又是一痛,不,他不想同長齡分開。
這麼多年,長齡就得了一個他,他也便就得了一個長齡,憑什麼就這麼分開?!
卿雲手掌緊握成拳,他心中明白秦少英說得是對的,可便是狠不下那個心。
屋外軟簾後,長齡提著一碟點心,他透過縫隙看著卿雲滿麵不甘,眼中光芒畢露,心下又是輕輕一顫。
雖然卿雲嘴上總說等什麼時候李照膩了雲雲,但長齡瞧得出來,卿雲心裡還是想著要牢牢抓住李照的寵愛。
典內之位在一般內侍來看,已是遙不可及連夢中都不敢想的位置,卿雲卻是誌在必得,他永遠不會滿足,也永遠不會停下。
這間屋子也永遠不會是卿雲的歸處,他隻是短暫地停留、休息、貪戀這裡罷了,卿雲想要去的地方,是更高的位置,到時候那個位置裡還會有他嗎?
“糖果子來了。”
長齡先出聲,再掀簾,果見卿雲麵上隻剩下笑容。
“怎麼去了那麼久,”卿雲嗔怪道,“想餓死我。”
“在膳房裡多挑了幾種你素日愛吃的。”
長齡放下食盒,一碟碟糖果子拿出來,屋子裡立即飄滿了甜香的氣味,卿雲眼眯了眯,他愛聞這個味道,將方纔那些紛亂心思全拋諸腦後,卿雲撿了自己最愛吃的一碟,拿了一個,又將碟子朝長齡那送了送,“你也吃。”
長齡微微笑著也拿起了糖果子,他見卿雲吃得香甜高興,心裡也漸漸不那麼沉了。
便隻是卿雲歇歇腳能喘口氣的所在又如何呢?不已然很好了?
“快吃啊,”卿雲催促道,“這個做得好,甜不甜?”
長齡便也咬了一口,隨後輕點了下頭,“甜。”
卿雲見狀,湊上前去親了下長齡,笑眯眯道:“哪個更甜?”
長齡臉慢慢紅了,隻定定地看著卿雲,麵上羞澀地笑,卿雲放了糖果子,便又往他懷裡撲了過去。
卿雲最終還是沒同長齡說新殿那事,等他升了典內再做打算,也不能叫長齡一直那麼閒著,東宮裡頭識文斷字的內侍不多,他若是將他安排到內坊局,一來二人白日也有了在一塊兒的機會,二來也叫長齡有事可做,他也希望長齡心思能振奮些。
沒過幾日,先皇後忌辰便到了,卿雲回東宮以後還是頭一回入宮,先前他犯下的事,叫他有些害怕入宮,如今時間久了,一向風平浪靜,卿雲心中也放下了七八分,更何況有李照帶著他。
“不必擔憂。”
李照拉了卿雲的手,神色溫柔,他的溫柔和長齡的溫柔也是不一樣的,他即便露出這般柔和神情,那股天潢貴胄的威壓也會令人也不由自主地將心沉下去。
卿雲淡淡一笑,“陪在殿下身邊,我沒什麼可擔憂的。”
李照也笑了,“這便對了。”
卿雲跟隨李照出殿,卻見秦少英腰間挎刀正候在殿外,身後是大批禁衛。
“殿下安好。”
秦少英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今日由他來負責引導護衛東宮儀仗。
卿雲低著頭,不朝秦少英那多看一眼。
上一回入宮,還是那一年冬至,卿雲那時的品級尚不能乘車,這回入宮李照安排了車輛跟隨,緊隨東宮儀仗。
卿雲坐在車裡,難免仍是心生緊張之感。
五品典內,這是多少內宦可望而不可即的位置?秦少英也不過是正四品下,他差他隻有那麼一點點。
卿雲緊緊地握著雙手,今年春日暖得早,如今天氣也有些熱了起來,掌心滲出了薄薄的一層汗,卿雲很想推開窗戶透透氣,可規矩束著,他不敢。
今年是小祭,沒有那麼多繁瑣規程,東宮車駕停在鳳儀殿外,卿雲連忙下車,跟隨在李照身側。
鳳儀殿內靜靜的,卿雲低著頭,不敢多看,隻緊緊地跟著李照,李照入殿後很快便停下,撩袍下跪行禮,“兒臣參見父皇。”
一大片人齊齊跪下,卿雲也在人群中跪了下去。
“免禮。”
這是卿雲第二回“見”皇帝,頭一回冬至,李照的席位雖就在皇帝下首,也隔了很遠,兼之卿雲頭回進宮,心思全在怎麼不出錯上,不敢也沒那個心思留意皇帝。
這一回入宮,李照將定下他的典內之職,由皇帝敕令,再兼之先前發生的事,卿雲聽到皇帝的聲音不由心下一緊,皇帝的聲音聽著和李照有幾分相似,隻是更低沉,也更平緩,那種平緩反讓人不由更加緊張。
“謝父皇。”
李照起身,皇帝負手而立,正看著殿內先皇後的畫像,“一起來祭拜你母後吧。”
“是。”
眾內侍分散而立,卿雲立在左側,低著頭,瞧見前頭內侍步履輕盈地靠近顏色相近卻又分明不同的兩件盤龍袍。
酒灑祭台,焚香祝禱,殿內殿外一片肅穆,禮畢後,卿雲聽皇帝道:“入殿吧,”又說了一句,“阿含,你也進來。”
“是。”
是秦少英的聲音。
卿雲心下又是一緊。
宮人侍衛們係數在外等候,不知過了多久,裡頭傳出一聲——“聖駕回鑾”,於是眾人再次齊齊下跪。
卿雲伏跪在地上,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很快便又聽到李照的聲音,“回東宮。”心下立即一鬆,嘴角也不由翹了,這是成了!連忙抿唇起身跟上。
坐在回東宮的馬車上,卿雲這才全然放鬆下來,整個人沒骨頭一般靠在車壁,麵上若有若無地浮出了笑容。
回到東宮,李照與秦少英同用午膳,特意不要卿雲隨侍,派人轉告卿雲,讓他直接回小院歇息。
“殿下說,晚上再為您慶賀。”
傳話太監極為諂媚道。
卿雲麵上不顯,內心已是狂喜,賞了個荷包給那小太監,也不要傳轎子了,腳下生風地往小院走,一路無論是侍衛還是宮人,皆恭敬地迴避行禮,對於這位年紀輕輕便問鼎東宮內侍高位的宦官,誰都要避其鋒芒。
卿雲麵上一直繃著,等進了院子臉上才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容,他憋著嗓子沒喊出來,一口氣撞開了門口的軟簾,啞聲粗氣道:“長齡——”
屋內卻是靜悄悄的,卿雲預想中的長齡站在軟簾後等著他回來,他撲到長齡懷裡,笑著告訴他,他已是東宮典內的場景卻未曾發生。
卿雲麵上笑容微頓,眉峰輕蹙,一轉臉,驀然看到空了一塊的桌子,桌上原本一向都是一大攤子,平素長齡抄經的地方,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