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璫 057
在宮裡頭當差的日子,沒有想象當中的難熬,沒幾日,卿雲便適應了。
他住得還是那間單獨的下房,除此之外,和其餘的低等小太監無甚分彆。
每日也不過便是當差,和小太監們一塊兒用膳,禦前的這幾個太監皆都性情謹慎,甚少多話,對待卿雲也是平平常常,原來東宮膳房那些低等的小太監們還會閒話拌嘴,這裡的太監連這都省了。
皇帝似乎也隻當他是尋常內侍,平素也少叫他伺候,他那個位次原本就伺候得少,不過一回,端了水盆,讓其餘太監擰帕子,還有一回,皇帝用膳,吃了道菜不錯,隨手賞了幾個近前的宮人,他也正在其中。
皇帝也並不難伺候,和李照一般,每日不過是忙於政事,批摺子、議政,閒暇也是讀書下棋,偶爾也調琴弄弦,宮人們也隻各司其職,做得好,皇帝便賞賜,做得不好……禦前沒有做得不好的。
當值一個月,便輪到休沐,同期休沐的小太監們難得在用膳時多說了兩句話,原是有個小太監妹妹快要出嫁了,他想趁著明日休沐乞請出宮。
禦前規矩森嚴,然而皇帝待內侍並不苛刻,若是家中有婚喪嫁娶等重大事宜,內侍宮人皆可按照規矩章程請準出宮,隻是一年內不得超過兩回。
卿雲心下微動,從旁聽了那兩太監的討論,便有了計較。
“出宮探親?”丁開泰道,“你在宮中記錄中是個孤兒,哪來的親?”
卿雲道:“我是想探望自小教養我的尺素姑姑。”
尺素離宮後,也曾捎信回宮,將自己在宮外居所告知了瑞春,瑞春也同樣轉告了卿雲,告訴卿雲,若有一天他被放出宮,如無出路,便去找尺素過活。
卿雲心中一直恨著尺素,又怎會想去尋她?
隻那日皇帝問起他的名字,卿雲覺著有幾分奇怪,他的名字難道有什麼特彆之處?
自己的身世一直都糊裡糊塗的,卿雲先前是不想知道,現在是不得不知道,這次出宮,一來他想出宮找尺素問個清楚,二來,他也想出宮……祭拜長齡。
丁開泰眼前一亮,“你是尺素教養長大的?”
卿雲微怔,忙回道:“是。”
“你怎麼不早說呢?”丁開泰撫了下掌,那張平素瞧不出什麼神色的臉上露出了個笑容,“難得你是個有孝心的,去吧,見到尺素,便說小丁子一直念著她的好。”
丁開泰批了卿雲的假請,還命人收拾了個包袱出來。
“這裡頭是些綢緞,放心,都是主子賞的,有名目的,你隻管帶出去給她,”丁開泰歎了口氣,“也不知她如今可好。”
卿雲未曾想還會有這樁事,忙道:“丁公公認得尺素姑姑?”
丁開泰微笑道:“我入宮時,她已是大宮女了,初分在宜嬪宮裡,受她照拂不少,”他輕歎了口氣,“也虧得她,我才保住性命,能繼續留在這宮中。”
丁開泰神色之中流露出隱隱的嚮往,想當年他還是個毛頭小子,初初入宮,戰戰兢兢,生怕犯錯,越是怕,越是容易犯錯,那時宮裡風氣,小太監犯錯,大太監是能把人活活打死的,幸得尺素從旁斡旋,說了好些好話,這才叫他免於喪命。
後來,前朝覆滅,丁開泰因是低等太監,從未參與過內宦之亂,反而因禍得福,留了下來,一直到永平七年,丁開泰已熬到了禦前,當時皇帝因太子遇刺一事震怒,殺了一大批宮人,之後便又大赦,要放一批宮人,丁開泰瞧見報上來篩選的名單裡有尺素的,連忙托人幫她勾了,放了她出宮。
這一事,也叫丁開泰心中一直記著,在這宮裡,雖是艱難險阻,人心難測,但隻心存善念,總會有所回報。
丁開泰目光柔柔地看向卿雲,“你是有福之人,去吧,也替我去看看她。”
卿雲背著包袱出了宮,當邁出宮門的那一刻,他有些不敢置信。
就這樣……出來了?
先前,在東宮時,卿雲也不是沒出過宮,隻是身邊總還跟著一群人,要麼便是跟著李照,自然也是前呼後擁,如今隻他一人便就這麼出了宮……卿雲有些茫然地看著宮門口的街景,他每次都是坐著馬車出宮,這是他頭一回,用自己的雙腳,這般邁出了宮。
卿雲背著包袱慢慢向前走了幾步,待走到瞧不見宮門後,他忽然跑了起來,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在那幽深的巷道中一直狂奔到了拐角儘處,這才力竭地伏趴在牆上。
一縷日光打在拐角處,已是盛夏,燙得卿雲頭頸發疼,卿雲手臂貼在那牆上,也是被燙得有些刺痛,淚水竟不知不覺淌了滿臉。
長齡、長齡、長齡……
卿雲無聲地呼喚著,他的心疼得發緊,人慢慢順著牆滑落下去。
直到此刻,那壓抑了數月的痛苦和哀傷才一氣爆發出來,卿雲坐在地上,放聲大哭了一場,他的哭聲沙啞粗糲,如同某種動物的哀鳴。
卿雲沒有立即去找尺素,而是先去了專葬宮人的宮人墳。
長齡家人已悉數離京,無親故認領屍首,大抵是埋在了此處,長齡是救過駕的,興許會有墓碑。
卿雲立在宮人墳前,隻覺麵前一片荒蕪,滿是墳包,墓碑也不少,他沒有時間一個個去找到長齡的墓,便在宮人墳前,將他抄的經書一氣燒了,他現下在宮裡頭除了當差便是抄經,每抄一字便心痛無比,長齡素日模樣總浮現在他眼前,二人相愛的時光卻是那麼短暫。
“長齡,”卿雲啞聲道,“我一定會替你報仇,替咱們報仇。”
卿雲眼中又滴滴落下淚來,淚入火中,煙消雲散。
卿雲背了包袱離去,按照記憶中瑞春所說的地址找尋,不多時便在京郊附近找到了一處小院,卿雲在心中仔細核對了,抬手輕敲了敲院門,大約敲了兩三遍後,他聽得裡頭女人聲音回應。
“來了,是誰呀?”
門內女人問道,卻並不開門。
卿雲低沉道:“我,卿雲。”
片刻之後,院門便開了。
尺素的臉映入視線時,卿雲這才發覺有些事,他其實從未忘記。
已經過去十幾年了,尺素的相貌和他記憶中相比,自然年長了不少,她如今已是近五十的老婦人,眼角眉梢全是皺紋,麵龐沉靜,隱隱能看出年輕時也是個相貌清秀的女子。
“卿雲?”
尺素麵上神情極其驚訝,她看著卿雲,似在辨認,這是否是她記憶中她教養過的那個小內侍。
“怎麼,你很詫異我還活著是嗎?”卿雲冷冷道。
他一開口,尺素便知,是他,那種語氣,那種眼神,彷彿恨著這個世上所有的人與事,他竟一點都沒變。
尺素神色淡然,後退了半步,道:“進來說話吧。”
卿雲入內,這是個獨院,院中一棵巨大的槐樹,槐樹下藤椅石桌,桌上竹筐裡鋪著的似乎是些草藥,藤椅旁的小案上擱著開啟的剪子,尺素過去收起剪子,將竹筐挪進屋,又端了茶出來,道:“坐下喝茶。”
卿雲不明白,不明白她為何能那般若無其事,他看著站定在石桌前的尺素,忽然莞爾一笑,“瑞春死了。”
尺素平靜道:“我知道。”
卿雲指尖蜷起,他懶得再同她廢話,上前兩步,在尺素麵前站定,道:“我今日來找你,隻為了一件事,我的父母是誰?是他們給我取的名字,對嗎?我到底是從哪來的?!”
尺素神色依舊淡然,“你想知道這些做什麼?”
“做什麼?”卿雲手指了自己胸口,“我難道連知道自己父母是誰都沒資格?!”
“不是有沒有資格,是你知道這個又有何意義?你的父母都已死了,你是個孤兒,”尺素看向卿雲,“你既能出宮,應當是沒聽瑞春的話,出了玉荷宮了,我問你,你如今在宮裡的日子可好過?”
卿雲冷笑,“好過,好過得很!”
他解了肩上包袱扔下,“這是丁開泰給你的,我如今跟他一般在禦前伺候,風光得很!”
“既這麼風光,怎麼眼腫成那般?”
“……”
尺素輕歎了口氣,她鄭重道:“你如今應當明白,為何我與瑞春要將你關在玉荷宮裡,我們都是為了你好,隻是想讓你好好活下去。”
卿雲隻定定地看著尺素。
尺素歎了口氣後又坐下,倒了一杯清茶,道:“你既來尋我,那便很好,在禦前當差,怕是更不容易,我是幫過丁開泰,不過那也是從前的事了,你切莫挾恩以待,平素隻當沒這事,還能留些情分,關鍵時刻,他興許還會拉你一把,再熬上個幾年,等熬到大赦或是年限到了,你有那個福氣,我也有那個福氣的話,你便出宮還是到這兒,我這些年也攢了不少錢帛,夠你我二人養老了。”
尺素起身將手上茶遞過去,卻被卿雲抬手狠狠打翻。
“你少在這兒假扮好人,”卿雲目眥欲裂,死死地盯著尺素,“你當真以為我將幼時之事忘得一乾二淨了嗎?”
“是啊,幼童哪會記得什麼呢,除非是切膚之痛,否則哪會記得……”
卿雲眼中布滿血絲,滲出點點淚光,“我告訴你,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是怎麼對我的!”
幼時記憶已然模糊,最深刻的便隻有……一向對他雖說不冷不熱,也還勉強算是疼愛的尺素姑姑,那日忽然將他抱起,便毫不留情地下了手。
“是你,是你把我變成了太監——我恨你——我一直恨你——”
卿雲抬手,將石桌上茶壺瞬時掃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在宮中受儘那瘋婦的欺淩,還有你——”
卿雲雙手死死地握成拳,“你知不知道,那個瘋婦對你有樣學樣,沒事便掐捏折磨我,你一走了之,又怎知我在宮裡每天過得都是什麼日子?!我簡直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尺素扭過臉,冷厲道,“也總比死強!”
“若非我在你幼年時對你那般,你便要受一次閹割,你可知,那纔是極刑?!一個不小心才會真的送命!”
卿雲笑了,他眼中含淚帶笑道:“你終於承認了,是你……”他抬起手猛地抓住尺素的肩膀,雙眼赤紅地盯著尺素,“是你把我拐進宮的,是不是?!怎麼會有你這麼狠毒的人!”
“你是誰,你到底和我、和我的父母有何冤仇,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卿雲嘶吼著,尺素卻是不答,她略有些疲憊道:“我對你,已是仁至義儘。”
“好、好、好——”
卿雲連說了三聲好,他頹然地放下手,一麵後退一麵道:“你今日不說,我來日總能查出真相,到時,我必殺你。”
尺素猛地看向卿雲,隻見卿雲白麵紅唇,眼中血紅,烏發略有些淩亂地黏在麵上,當真是猶如惡鬼轉世。
尺素深深地吸了口氣,“無論你怎麼想,總之,我們都是為了你好。”
“都是為了我好……”
卿雲喃喃道,他一麵點頭,眼中一麵落下淚,“好,你們都是好人,”他一點點抬起臉看向尺素,“那便隻我不是人好了!”
“你等著,”卿雲冷冷道,“我會叫你去跟瑞春惠妃團聚的。”
說罷,卿雲猛地轉身離去,尺素身上強撐的力氣也全都散了,慢慢扶著石桌坐下,看著卿雲離去的背影,怔怔不語。
卿雲狂奔出院,步履踉蹌地扶著牆走到巷尾無人處才慢慢蹲下。
方纔那一番劇烈的指控,幾是耗儘了他的力氣。
那時候他纔多大?四歲?五歲?他還什麼都不明白,不明白一向溫和的尺素姑姑為什麼才給他帶了平素吃不著的吃食,便對他那處下了死手捏轉,任他如何哭求踢打,都無濟於事,一直持續了七日,她才罷手。
就從那時起,他成了所謂的……“天閹”。
卿雲將臉藏在胳膊裡不斷地哭著,他好恨,他恨尺素,恨瑞春,恨惠妃,恨李照,恨秦少英……除了長齡,他恨這個世上的所有人!然而長齡已經不在了……
卿雲哭得不能自已,他從來不知原來他竟有那麼多眼淚。
一陣目眩之後,卿雲慢慢回過神,該差不多要回宮了,卿雲扶起牆一點點站起身,然而他人還未站穩,後頸忽然傳來一股大力,卿雲眼前一黑,便徹底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