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璫 058
好疼。
卿雲蘇醒後先感覺到了疼,好疼,尤其是後頸和手腳腕處,他費力地睜開眼,便發覺自己正坐在地上,手腳竟被死死地綁在身後一根柱上。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唱響,卿雲定睛一看,麵前竟是個白眉白須的老和尚,他身旁站著兩個高大魁梧的青年和尚,三人皆手持佛珠,神色肅穆。
卿雲再仔細一瞧,發覺這裡居然是……居然是他和長齡曾在真華寺居住的那間寮房!
卿雲背上陡然一寒,他看向那個老和尚,心中有了幾分揣測,“你是……慈圓?”
“阿彌陀佛,慚愧,老衲正是慈圓。”
慈圓生得麵目柔和,因年事已高,眉眼旁疊了重重皺紋,瞧著慈眉善目,“施主來寺中兩年,老衲一直不得見,未曾想初見竟是在此。”
卿雲目光戒備地看著慈圓,“大師為何擄我來此?可知我如今是在禦前伺候?強擄內侍,可是死罪!”
慈圓手掌盤著佛珠,輕輕地歎了口氣,“老衲一大把年紀,也沒幾年可活了,死罪便死罪吧。”
慈圓說完,便給左右兩個武僧使了眼色,三人在蒲團上盤腿坐下,念念有詞,卿雲仔細聽了,他們是在念往生經。
卿雲心下頓時愈加緊揪成一團,他低頭看向地麵,發覺他所處的地方周遭比一旁顏色要更深些,再看位置,正是當初慧恩的死地。
事情都已經過去快兩年了,要往生也早往生了,他們現在念往生經,看來是提前給他超度,想整死他了?
卿雲冷冷一笑,“禿驢,你這是幫自己的徒弟報仇來了?”
慈圓充耳不聞,隻繼續念著往生經。
“枉你還是什麼得道高僧,我呸——”
“縱容惡徒在此淩辱他人,竟還有臉來替他報仇,”卿雲哈哈大笑,眼中射出毒辣光芒,“真可惜了殺他殺得那麼乾脆,早知如此,我便該先將他藥暈了,再一點點從他的臉開始將他剝皮、挑筋、抽骨……”
“住口!”
一旁青壯武僧忍不了,暴喝道,“你這賤人,再敢口出惡言,我割了你的舌頭!”
他的氣質同慧恩有幾分相似,也是滿臉橫肉,一股凶暴之氣,卿雲仔細打量了他,忽然發覺,兩人不止氣質相似,相貌似乎也有幾分相似,再看另一個僧人,眉目之間竟也有幾分慧恩的影子。
難不成,這三人是……兄弟?
卿雲的目光猛然投向中間的慈圓。
慈圓太老了,老到已經叫人看不出他的本來麵目。
卿雲心中湧出一個猜想,驀然笑了,神色瞭然譏諷地一笑,“我說他好好一個和尚,怎麼像條發情的狗一般,見了人就要拱,原來是肖似其父,好一個得道高僧,我看這真華寺根本就是個淫窟!”
“你——”
那僧人抬手要打,被慈圓喝住,“空寧。”
空寧回頭,神色扭曲,“師父!”
“隨他去,”慈圓道,“口出惡言,拔舌地獄在下頭等著他。”
卿雲聽罷,又是大笑,“那糟了,你兒子在畜生道,還是碰不著我!”
空寧聽他點破,更是暴怒,另一旁的空遠也坐不住了,起身對慈圓道:“師父,這賤人不值得您為他超度,咱們出去,點了火便是。”
原來是想燒死他……卿雲背上陣陣寒意發顫,對於死亡的恐懼後知後覺地爬上背脊,他不想死,他還不能死,他還沒有替長齡報仇……他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
卿雲冷道:“我是禦前的人,不止皇上,還有太子,我若死在這兒,太子必定知曉是你們所為,你們以為自己還能活命?”
慈圓唸了聲佛號後起身,他從兩個兒子中間走出,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卿雲。
慧恩是他的小兒子,老來得子,他異常寵愛,是慣得有些過了,隻不過慧恩也隻是好色罷了,從未做過其他逞凶的惡事,他沒料慧恩會死在這一遭上。
慈圓麵上神情消失得一乾二淨,他和吳公公不同,底色並非慈祥,而是陰鷙,“正因你是太子寵宦,才無人替慧恩償命,隻能由老衲親自出手,阿彌陀佛,佛祖保佑,總算讓老衲等到了機會,你且安心,老衲在寺中還有些根基,無須擔憂老衲的安危。”
慈圓垂下手轉身,卿雲連忙道:“等等——”
慈圓停下腳步。
卿雲強自鎮定,緩聲道:“大師,不如咱們做筆交易,如何?”
“真華寺是本朝皇家第一大寺,每年不知要承辦多少皇家祈福之事,其中多少利益您應該最知曉,如今您與主持之位隻差一步之遙,我願助之,咱們化乾戈為玉帛,如何?”
慈圓背對著卿雲不動,兩個兒子一左一右分彆看向老父。
卿雲見事有轉機,便再輕聲誘道:“不爭氣的兒子,沒了便沒了,您不還有兩個嗎?如若不然,您老當益壯,還可以再有的,若是登得高位,何愁會沒有更多子孫後代?我發誓,我一定替您保守秘密,再者說您年事已高,也得為另兩位大師打算啊,未來我也會助另兩位大師繼承您的衣缽,繼任真華寺主持,如何?”
空寧與空遠神色閃爍不定地看著二人中間的慈圓,卻聽他又唱了聲佛號,轉過臉麵對卿雲,卿雲麵上露出淡淡微笑,神色之中竟還有幾分諂媚。
“阿彌陀佛,施主是閹人,自是不明白,便是最不爭氣的兒子,那也是父母的心頭之愛,豈是利可換之?”
慈圓道:“空寧、空遠,為你們的小弟,報仇吧。”
兩人麵上頓時振奮,大喊了一聲好,再回頭看向神情僵在麵上的卿雲,不由得意獰笑,“還想離間我們父子之情,果然是宮裡頭的閹人,最是奸猾狠毒!師父,咱們走!”
三人堅決地退出了寮房,不過片刻,卿雲便聽到了外頭堆積木柴的動靜。
“死禿驢、賤人、雜種——”
卿雲頓時變臉,大聲咒罵了起來。
“你們敢殺我,李照不會放過你們!”
卿雲喉嚨裡發出嘶啞的嚎叫聲,隨後便是一連串的惡毒咒罵,直喊得喉嚨快要滴血,外頭也無人回應。
木柴燃燒的嗶啵聲響起,卿雲已然失聲,也已耗儘了力氣,周遭便熱了起來,卿雲背上已汗濕了,額發也全都濕濕地貼在麵上。
看來,他今日是在劫難逃了。
卿雲閉上眼,無力地笑了笑。
死在這裡,死在這個,曾經和長齡共度過兩年時光的地方,是否,也算是他這一生,為數不多的幸運?
“卿雲,我又抓著魚了,你瞧,還挺大個呢!”
“今年咱們剩了兩吊錢,這兩吊錢放在你這兒,由你來安排。”
“很冷嗎?沒事,你把腳放在我腿上,很快便熱了,還冷不冷?”
長齡緊緊地抱著他,卿雲也緊緊地靠在他懷裡。
不冷了。
好暖啊。
眼淚從眼角輕輕溢位,卿雲頭微微向旁歪去。
“嘭——”
破窗之聲傳來時,卿雲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直到束縛他的繩索被人利落地一刀割開,有人將他抱起,他也仍以為是夢,往那堅實的胸膛輕輕靠了過去,他低喃道:“長齡……”
*
額頭傳來清涼之感,卿雲猛地睜開眼睛,望見屋頂後,立即坐起身,然而他身上一點力道都沒有,起身後又往回栽了,身子一歪,就要從榻上滾下去。
“小心。”
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傳來,卿雲沒有摔下去,臉龐碰到人的胸膛,他抬手便死死地抱住了來人,猛地抬頭,“長齡”二字已在喉中,卻見到了一張他怎麼都沒想到的臉。
“沒事吧?”李崇低聲道。
卿雲驚詫無比,“齊王……”怎麼會是齊王?!
“你受了傷,還吸了些煙霧,既然醒了,就把藥喝了。”
李崇輕輕地將人扶回榻上。
卿雲仍是滿麵震驚不解地看著李崇,“是你救了我?”
李崇微一頷首,下巴示意卿雲:“先喝藥,宮禁的時辰快到了,你不想因為沒有及時回宮被杖責吧?”
卿雲回過神,他先摸了摸脖子,隨後馬上端起藥,一口氣喝了下去,喉間疼痛立即得到了緩解。
“齊王殿下……”卿雲仍舊茫然,“怎麼會是您……”
李崇聽他改口,便知他已清醒了幾分,道:“說來話長,我上山進香,恰巧遇上了,不必多說,側門後有馬車,會送你到宮門附近,趕緊回宮吧。”
卿雲看了一眼外頭的天色,立即下榻穿靴,伸手時才發覺自己手腕上也上了藥,他再次看向李崇,李崇相貌與李照有三分相似,隻更冷峻,可卿雲卻瞧著他比李照柔和。
“為了避免節外生枝,今日之事,你最好是當沒發生過,”李崇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李崇眼神清明,顯然是知道發生了什麼。
卿雲思索片刻,點了點頭,今日之事本便無人會為他做主,他去告訴誰呢?李照嗎?他連私下見李照一麵都難。慈圓說得沒錯,以他在真華寺的根基,不是等閒能動的。
“我明白。”
“那就快去吧。”
“多謝殿下救命之恩,”卿雲起身行了個禮,“若有機會,必定相報。”
李崇揮了下手,後頭便出來個仆人領了卿雲出去,卿雲跟著那仆人走出去才發覺這原是一間藥鋪子,看那仆人對李崇俯首帖耳,這兒應當是李崇的產業。
鋪子側門果然已備好了馬車,卿雲連忙上了馬車,又回頭對那仆人道:“替我多謝齊王殿下救命之恩,卿雲沒齒難忘。”
那仆人恭敬地一點頭,“公公客氣了。”
果然是齊王的人,連他的身份都知道。
卿雲放下車簾,馬車立即狂奔起來。
仆人回到堂內,“啟稟殿下,人已離去,托奴才轉告,對殿下您的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李崇道:“知道了,下去吧。”
待到仆從退下,李崇在無人的內堂,似是自言自語般道:“下來吧。”
房梁隱秘處落下個身影,正是秦少英。
“為何不讓他知道,是你救了他?”李崇轉過臉道,“這人情非要我替你受?”
秦少英抱著刀,道:“他對我誤會頗深,我若出麵,他反倒多心,罷了,就當是我欠他的。”
李崇道:“你欠他什麼了?”
秦少英對他笑了笑,“東宮典內之位,算不算欠了個大的?”
李崇搖頭,“你既欠了他,便更該讓他知道,你已還了。”
秦少英又是一笑,“我樂意欠著他,今日多謝殿下幫忙,我還有要事在身,先走了。”
李崇道:“好走不送。”
待秦少英離去,屋內真的隻剩下李崇一人時,李崇低頭瞥了一眼腰側被卿雲抓出的褶皺,出了片刻的神後,手指在那處輕彈了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