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貂璫 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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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趕在宮禁之前將卿雲送到,卿雲回到宮中下房,踏入下房的那一刻,終於支撐不住地腿軟在地。

這一回,他真的差一點就沒命了。

卿雲伏趴在地上,胸膛發緊,已完全沒了力氣,就這麼直接躺在了地上。

今日生死之境,更令卿雲明白他是有多麼的不想死。

他看到了“長齡”,心裡卻是既高興又痛楚,還有濃烈的不甘,他一點也不想死,哪怕日子再難捱,再痛苦,他也不想死,不單單是想活下去為長齡報仇,他就是不想死……

李崇救了他,怎麼會是李崇呢?湊巧?真的有那麼巧嗎?而且他與李崇素來毫無交情,他為什麼會出手救他呢?

卿雲滿心疑問,可宮裡的生活由不得他多想,他必須立即梳洗休息,明日是他當差,若出了岔子,他不知皇帝會不會找個由頭殺了他。

勉強提著一口氣,將自己梳洗乾淨後,卿雲連倒水的力氣都沒了,直倒在了床上。

翌日,丁開泰見到卿雲,登時嚇了一跳,“你的眼睛怎麼了?”

卿雲昨日遭遇了那些事,眼淚都要流乾了,晨起雖用冷帕子敷了眼,眼卻仍紅著。

丁開泰見狀,直接叫了另一個小太監頂替他,“你今日還是歇著吧,去找個醫士瞧一瞧,彆是什麼病。”

“多謝公公。”

卿雲還是聽了尺素的話,未曾在丁開泰麵前提及尺素如何,他並非不想利用此事,而是心裡明白,尺素說得是對的,便先回了下房,摘下襆頭,躺倒在硬板床上,心裡仍想著昨日發生的事。

哪知方纔躺了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便有人急急敲門。

卿雲連忙起身過去開門。

來的是個平素一起當差的小太監,急道:“你快去殿裡,皇上找你呢。”

“什麼?”

卿雲轉身去拿襆頭戴上,跟著那小太監匆匆趕往兩儀殿。

那小太監道:“今晨皇上來了,便說——”

“嗯?”

眼神看了看頂替卿雲位子的小太監。

丁開泰連忙出來解釋,說卿雲似是不好,便換了個人。

皇帝說,丁開泰,你如今倒是學會自作主張了?

丁開泰嚇得魂不附體,立即派人來叫卿雲過去。

卿雲聽罷,心下也是擰緊了。

兩人在靠近兩儀殿時放慢了腳步,調整了氣息,這才入殿。

“奴才參見皇上。”

兩人入殿行禮,頂上皇帝沒有回應,帶卿雲入殿的小太監從側麵退下,卿雲連忙上前站到已空出來的位子上。

皇帝批完了手裡的一本摺子,道:“過來。”

他雖未曾指名道姓,卿雲卻知是在叫他,立即碎步到了皇帝跟前半步的距離。

皇帝人向後微微仰了仰,卿雲如今已大致知道皇帝某些動作的意思,便隻能先跪了下來。

“丁開泰說你不好,哪裡不好?”

“奴才……奴才眼睛有些癢。”

“眼睛?”

皇帝道:“朕瞧瞧。”

卿雲抬起臉,還是按照規矩,低垂著眼,長睫毛遮住了眼,皇帝伸出手,扣住了他的下巴,將他的小臉拉近了瞧,“這樣朕能看得清嗎?睜開眼。”

卿雲心下發顫,他明白,他麵前的不是寵愛他的李照,而是皇帝,且是極有可能對他藏有深深殺意的皇帝,他心下一橫,終還是睜開了眼。

四目相對的一瞬,卿雲以為自己看見了李照,不,第二眼便完全能區分開了,和李照相比,皇帝更成熟、更深沉,也更……可怕。

皇帝瞧著居然很年輕,相貌不過三十來歲的模樣,李照和李崇從他麵上各取了一些特征,皇帝本人則是劍眉鳳眼,高鼻薄唇,說不出是溫和還是冷峻,卿雲心下不停發顫,卻是不敢移開眼睛。

皇帝也在細細打量,上回卿雲一直在哭,淚水漣漣,將這雙眼都遮了個透,今日倒是看清了,眼珠漆黑,瞳心一點芒,生了一股天然的幽怨哀絕之氣,瞧著竟還很天真,眼瞳四周染紅了一圈。

“這眼怎麼紅成這般?”

皇帝語氣緩緩,聽不出喜怒。

卿雲隻得回道:“昨日出宮,外頭風沙大,迷了眼睛。”

皇帝放開手,卿雲便垂下了臉。

“既不是什麼大事,怎能逃職?”

“是奴才懇求丁公公,奴纔有罪,請皇上責罰。”

卿雲一力扛下了這事,皇帝也未多說什麼,“去,當好自己的差事。”

卿雲起身退下,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待到夜裡,丁開泰特意來見了卿雲,“今日我可真是好心辦了壞事,險些害了你我,幸虧你一力承擔,真是多謝你了。”

丁開泰說著便要作揖,卿雲連忙攙住他,“丁公公哪的話,彆折煞我了。”

丁開泰歎了口氣,“在禦前當差便是這般,皇上一句話,我心下都在顫哪,罷了,今日之事,我記得你的恩情。”

卿雲又推了幾句,丁開泰給他留了下滴眼的好藥,讓他用,卿雲又是一番道謝,這才送走了丁開泰。

卿雲獨自坐在榻上,心中隻一片苦意,昨日險些送命,今日回宮又是戰戰兢兢,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在東宮的日子,想長齡,甚至是想李照……

至少在李照身邊,他已越來越如魚得水,哪像今日,那雙與李照相似的鳳眸壓下,卿雲幾乎感覺要喘不上來氣,九五之尊,至高權威,這個天底下權力最大的男人,哪怕沒有表現出絲毫情緒,便足以讓人難以呼吸。

每當這種時刻,卿雲便很想長齡,唯有在長齡身邊,他纔能夠全然地放鬆。

卿雲緊緊地抱住了自己。

他可以想長齡,但不能隻想著長齡,昨日那險些送命的險境,他不能再經曆了,不會次次都那麼好運,會有人來搭救他的,他必須想法子強大起來,保護好自己。

*

隻是本朝宮中當差,要躍升實則是極難的。

皇帝沒什麼特殊的喜好,不管是對人還是事,所有的內侍光是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不出錯便已耗儘了心力,在內廷之中,大部分人也僅僅隻求一個不犯錯,然後便是熬資曆。

這種日子幾乎一眼便看得到頭,稍有野心的都會被逼瘋,不過,也不打緊,因為興許在被逼瘋之前,已先因為犯錯而丟了命。

卿雲之後也“見”過李照幾回。

李照生辰那日,皇帝設宴,卿雲就在一旁,他沒有侍膳,立在遠處,他不知道李照有沒有同皇帝說讓他回東宮,他隻知李照離開的時候,沒有帶上他。

即便是太子,也無法從皇帝手底下強行要回自己的內侍。

卿雲心中生出了幾分灰意,皇帝不肯放他回東宮,還是要等熬到李照登基?且不說皇帝瞧著正值壯年,便是皇帝幾年內暴斃,到時李照還會記得他這個人嗎?

難道他餘生都要像這般,行屍走肉一般在宮中當差,就像尺素說的那樣,運氣好,熬到大赦熬到老,帶著一點辛苦攢下的錢帛,找個京郊的宅子養老?

一想到那樣的日子,卿雲便渾身發抖,強心將那幾絲灰心之意趕走。

他還沒替長齡報仇,秦少英還好好地活著呢。

“都快些,彆磨蹭。”

卿雲匆匆前行,終於趕到了隊伍中。

今日皇帝要出宮,得知皇帝要去的地方,卿雲心下一驚,隨即便又釋然,太子生辰前後,皇帝去真華寺祈福是常例,他是跟著皇帝去的,就算借慈圓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對他下手。

卿雲跟隨聖駕又來到了半月前他險些喪命的地方,自然這一回不會上到半山腰那個荒涼之地,皇帝祈福完畢之後,便在寺中正殿後禪房下榻,卿雲隨侍一旁。

不多時,寺中主持慈空便來拜見皇帝。

“阿彌陀佛,貧僧慈空拜見皇上。”

“大師請起。”

卿雲在旁聽著皇帝和慈空討論佛法,心神已不知不覺地飄遠,什麼佛法,狗屁,藏汙納垢,豬狗不如。

慈空忽然輕歎了口氣,“可歎天不假年,師弟比貧僧還要小上幾歲,卻突然圓寂,兩位愛徒傷心過度,也跟著圓寂了。”

卿雲猛地瞪大了眼。

“早登極樂,”皇帝淡淡道,“也算是修行透徹了。”

之後兩人說什麼,卿雲便再也聽不進去。

慈圓死了?!他的兩個兒子也死了?!

怎麼可能……難道是李崇……不、不可能,李崇那日已表明瞭態度,他是希望息事寧人的……以慈圓在寺中的地位,若是突然暴斃,難恐惹出什麼是非來……

慈空退了出去。

皇帝盤腿坐在榻上,手裡把玩著方纔慈空獻上的佛珠,忽道:“都下去吧。”

宮人們立即悄無聲息地移動,皇帝手繞著佛珠,虛虛一指,“你留下。”

被指到的卿雲渾身僵硬,隻能停在原地。

“過來。”

卿雲在原地吸了口氣,這才慢慢走到榻前。

皇帝手指撚著佛珠,淡淡道:“可有什麼想跟朕說的?”

卿雲膝下一軟,直接跪在了榻前,“皇上明鑒……”

“朕明鑒什麼了?”

卿雲低頭,雙手伏在地上,心下百轉,皇帝知道了!皇帝一定知道那天發生什麼了!立即定下心思,輕聲道:“皇上明鑒,那日,奴纔不是被風沙迷了眼,而是……而是遭惡僧綁架……幸得齊王搭救。”

皇帝在上頭輕輕笑了一聲,“你這小奴才也真是命不該絕,天生的好命。”

卿雲心中隻覺無比諷刺,天生的好命?做太監的好命嗎?

“全賴皇上福澤庇佑。”卿雲啞著嗓子道。

皇帝道:“行了,起來吧。”

卿雲微鬆了口氣,緩緩起身。

皇帝道:“朕隻知你是維摩宮裡的人,又是怎麼認識的齊王?”

卿雲道:“奴才和齊王並不相熟,隻從前跟隨太子見過幾回,那日齊王進香,湊巧遇上便救下了奴才。”

“嗯,”皇帝道,“無量心心善,愛護奴才,和太子的性情是一路的。”

卿雲默默不言,他心下狂跳,那日發生之事皇帝怎麼會知曉?慈圓等人又怎麼會死?是皇帝下令處死的?為何?!

“你覺著,太子和齊王,誰更好?”

皇帝平緩地一問,卿雲隻覺通體冰寒,忙道:“奴纔不敢置喙主子。”

“是嗎?你從前在東宮不是什麼都敢說嗎?”

卿雲背上頓時冷汗直流,他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他不敢去想皇帝到底對他在東宮的所作所為瞭解多少,又會不會因此想要殺他……可是這幾日不都好好的當差嗎……他以為已經無事了……

“怎麼不說話?”

皇帝見卿雲低垂著臉,單薄的身子都快攏成一團,又道:“湊近些。”

卿雲不動,皇帝便下了榻,直扣起卿雲的下巴抬起臉,卿雲眼中果然彌漫起了一片水霧。

“淚光盈盈,楚楚可憐,”皇帝道,“怪不得維摩和無量心都捨不得你受罪。”

卿雲聽罷,隻覺頭頂懸著的刀已快要落下,眼中淚水滴下,一滴滴濺在了皇帝手上。

皇帝笑了笑,道:“你便隻會這一招來哄維摩?”

卿雲眼睛不由睜大。

皇帝鬆了手,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又扔了過去,卿雲不假思索地接住。

“把眼淚擦乾淨,不然彆人以為朕怎麼苛待奴才了。”

卿雲攥緊了手裡的帕子,連忙擦了眼睛。

皇帝道:“過來。”

卿雲隻能再次向前,手裡攥著帕子,低垂著臉。

“你是禦前的人,任誰都敢動你,朕的威嚴何在?”

皇帝話一出,卿雲的心落了大半,他小心翼翼地看向皇帝,皇帝也正靜靜地看著他,神色之中依舊是不辨喜怒,原來是皇帝出的手?!卿雲心下生出幾分茫然。

“奴才……多謝皇上。”

“光用嘴謝?”

“……”

皇帝見卿雲一臉茫然,道:“上榻來,給朕捏捏腿。”

卿雲褪了鞋上榻,皇帝支著一條腿,另伸著一條腿讓卿雲幫他揉捏。

“你在禦前伺候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做事利索,人也機靈,”皇帝道,“隻要安分守己,朕不會虧待你。”

“……是。”

卿雲輕輕捏著皇帝的小腿,心中難言此刻感受,一麵覺著鬆了口氣,至少保住了命,一麵又覺著無望,安分守己地熬日子,這是他最不願意做的事,更何況,這樣下去,何時能幫長齡報仇,殺秦少英?

若長齡也是禦前的人,秦少英逼死了長齡,是不是秦少英也得死?

以秦少英的身份,應當沒那麼容易。

卿雲手捏著皇帝的腿慢慢向上,他歇歇地瞥過去,隻見皇帝已閉上了眼,半靠在軟榻上,他那閒適的姿態也令卿雲想到了李照。

一個大膽到連卿雲自己都被嚇了一跳的念頭便在這時出現在了卿雲的腦海,他連忙低下頭,看著麵前明黃色的龍袍,心下仍然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罷了。”

卿雲的手忽被拂開,皇帝看向他,“你這是給朕撓癢呢?捏得朕渾身難受。”

卿雲紅了臉,他臉紅並非因為羞怯,而是心裡冒出的那個可怕念頭正燒著他的心。

皇帝瞥了一眼他緋紅的麵頰,道:“你也下去吧。”

卿雲退出禪房,關上門,外頭“咚——”的一聲傳來悠揚鐘聲,他斜斜地看向山上,他曾與長齡共居,他第一回殺人,他險些喪命的地方。

鐘聲餘音繞耳,卿雲輕垂下臉,麵上緋紅逐漸褪去,眼中一片冰寒,心也逐漸如那鐘聲一般沉到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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