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璫 065
卿雲走出了營帳,外頭的宮人這才重新進入,他們誰也沒多看他一眼,就像在東宮時那般,其實大家心裡都和明鏡似的,隻是裝作不知。
興許在他們看來,他一定是愚蠢至極了,丁開泰明明已經明示暗示過他多回,也阻止過他,要得到皇帝的寵愛,沒他想象得容易,搞不好就會送命,他卻固執己見,不肯罷手。
卿雲向前走著,一路也沒人攔他,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圍場的湖邊,湖邊無人,秋日的湖水在皎潔月光下波光粼粼,落葉飄散在湖麵,四周篝火燃燒,顯得靜謐而美好。
卿雲獨自站在湖邊,卻隻覺得一種沉重而又無邊無際的淒涼正壓著他。
卿雲無心再去思量任何事,兩行清淚便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從他眼中滑落。
“我想你應當不是會尋死的人。”
背後傳來人聲,卿雲猛地轉頭。
是李崇。
李崇身穿月白常服,身邊沒有侍從宮人,隻一個人負手立在他身後。
“齊王殿下……”
卿雲連忙抬起袖子胡亂擦了下臉,向李崇行了一禮。
李崇默默上前,遞出了自己的帕子。
卿雲沒有接。
李崇道:“擦擦吧。”
李崇見卿雲仍低著頭,便道:“上回不已領過我的情了,何妨再領第二回?”
卿雲抬起臉。
李崇的麵容和皇帝僅有三分相似,他繼承了皇帝的鼻梁和下巴,顯得冷峻而高不可攀,可此刻的李崇在卿雲麵前卻讓卿雲感覺有幾分溫柔。
卿雲接了帕子,“多謝王爺。”
李崇向前走了一步,讓卿雲在他背後拭淚,“發生什麼事了,哭成這樣?”
卿雲擦乾淨麵上的眼淚,低聲道:“王爺難道不知道嗎?”
李崇道:“我隻知今日圍場林子裡,有人抱著馬衝出來。”
卿雲也向前走了一步,麵前湖水盈盈,他淡淡道:“那便就是這事了,”他無力地一笑,“出了個大醜,給大家逗個樂也好。”
李崇雙手負在身後,半晌,他輕聲道:“本王不覺得醜。”
卿雲猛地看向李崇。
李崇神色淡淡,他是皇子,是王爺,和李照還有皇帝一樣,大部分時候也都是喜怒不形於色,可卿雲卻從李崇此刻的麵容看出了一絲絲的同情。
“要討父皇的歡心,”李崇看著湖麵,麵無表情道,“很難。”
卿雲渾身一顫,他驀然想起了丹州之事。
當年,丹州之事,李崇鞍前馬後,那般出力,卻也是被皇帝蒙在鼓裡,從滿心歡喜到跌入穀底,當年的李崇何嘗不是今日的他呢?
卿雲看著李崇的側臉,儘管二人身份雲泥之彆,卿雲心下卻覺著至少李崇是能明瞭他此刻心情的。
二人都靜靜地沒說話,隻一同沐浴著月光。
“原是出來走走散散心,”李崇緩了口氣,神色又恢複如常,看向卿雲,“倒沒想到會在這兒遇上你,如今在宮裡,可還好?”
卿雲苦笑了一下,“好不好的,便是如此了。”
李崇道:“你不像是會說這般灰心話的人。”
卿雲再次看向李崇,興許是因為李崇救過他,也興許是因為李崇和他“同病相憐”,不知怎麼,卿雲對李崇絲毫沒有對太子皇帝那種身份上的距離,他看李崇時,也並不覺得自己大膽,彷彿他這般看李崇,是很尋常的事。
卿雲道:“王爺為何會這麼說?”
李崇道:“我想一個小小年紀能登頂高位又跌入穀底,卻還未放棄的人,是不會輕易認命的。”
卿雲心中微震,他沒料到第一個同他說這樣的話的人會是李崇。
卿雲不禁反問道:“那殿下你呢,你認命了嗎?”
李崇似沒料到卿雲會這般反問,他神色微怔,卻未回應,隻轉頭重又看向湖麵。
風從旁的林子中穿來,將兩人的衣袂輕輕吹起,李崇轉過身,道:“君心難測,你好自為之吧。”
他說罷,便邁開步伐,卻聽他身後的卿雲緩緩回道。
“不成功,便成仁。”
李崇腳步停下。
“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卿雲轉過身,他看著李崇挺直的背,輕聲道:“夜深露重,王爺保重。”
卿雲從李崇身邊擦肩而過,那點淒涼的心思不知不覺間已煙消雲散。
尊貴如王爺,親近如父子,李崇都難以討得皇帝的歡心,他這點受挫,又算得了什麼?
隻要皇帝沒殺他,皇帝還對他有興趣,無論是哪種興趣,他就還有機會。
卿雲深深地握住了手掌。
回到營帳中,宮人不必卿雲開口,便又送來了熱水和吃食,有一道說是皇帝今天獵到的熊掌。
卿雲看了就反胃,也不客氣,直接讓宮人拿走,宮人神色為難,便隻端在一側。
吃了些東西,又重新梳洗乾淨後,卿雲穿著寢衣躺倒在床。
皇帝待他,是特彆的。
因他是李照心愛的內侍。
而李照,是他最心愛的兒子。
卿雲陣陣冷笑,他很懷疑皇帝對李照的父子之情有多深,他看重李照,無非是因這太子是他一手調教,最合他的心意。
卿雲慢慢蜷緊身體。
皇帝的確很難討好,但一旦合了皇帝的意,便能獲得皇帝近乎冷酷的偏愛。
無論李崇有多麼努力,李照的太子之位便是穩如泰山。
卿雲輕輕呼著氣,李照真的和皇帝很像,他們都是心性極其堅定之人,一旦認定,便再不改變,根本不會在意旁人。
當年東宮諸臣都反對李照再探丹州,李照偏是一意孤行,他不肯放過丹州那幫人,這種固執便是皇帝教給李照的吧?皇帝發覺李照堅持派楊新榮重去丹州,心中一定很滿意。
倘若,他也能像李照那般獲得皇帝的偏愛,恐怕便是秦少英也難以招架他的複仇。
卿雲手掌一點點揪住身前衣襟。
今夜皇帝撫摸他的時候,他怕極了,也恨極了,可是……以皇帝的性子,如若他不想碰,是不會碰的。
他是皇帝,自然有千百種方法可以折辱他,何必親自動手?
身前的衣襟已被揪得一團淩亂,卿雲深深地將臉埋下。
他絕不認命。
*
翌日,卿雲神色如常,前去伺候皇帝,隻是同其他內侍一般恪守本分,連頭也不抬一下,沒他的事,便立即回營帳休息,一刻也不在皇帝麵前多待。
後頭幾日,輪不著他,他乾脆躲到馬廄那兒。
那日,煙霞馱著他也受了極大的驚嚇,也不愧是匹好馬,那般漫天箭雨之下,再害怕也終究是沒將他甩下馬。
卿雲拿了鬆子糖喂她,煙霞舌頭一氣捲了,吃得很香甜,卿雲麵上也露出了淺淺的笑容,抬手摸了下煙霞的臉,“你啊,被我挑中,算是倒了黴了……”
“公公此言差矣,”飼養馬的宮人連忙道,“煙霞馱了您跑那一趟,皇上前幾日吩咐,說要帶她回禦林苑去呢。”
卿雲看向那宮人,“在禦林苑,會比在這兒好嗎?”
宮人道:“那是自然!”
卿雲看向煙霞,那雙溫柔的眼睛正無怨無悔地看著他,彷彿無論旁人怎麼對待,是好是壞,她都是那般恬淡從容。
卿雲垂下臉,將臉貼在煙霞麵上,對那宮人道:“能將她牽出來嗎?我想再騎騎她。”
按規矩來說,這裡的馬全是皇帝的,除非皇帝允準,沒有人能將他們牽出來,所以待在圍場的馬平素便都像是被困住了,除了日常必需的訓練,這些馬便長年累月地在這裡等待著皇帝的駕臨,這便是君王,無論是人,還是畜生,都逃不過他的掌控。
宮人道:“可以,齊大人交代過,煙霞已經是您的了,您等著,我馬上將她牽出來。”
卿雲心下一震,皇帝把這匹馬給他了?
烏木扇、貢藥、騎裝、禦馬……卿雲心下冷笑,還真是扇個巴掌再給甜棗啊。
卿雲騎著煙霞來到那日那片林子附近,他如今一看到那林子便渾身顫抖,他不知道那日林中到底有多少弓箭手埋伏,隻覺箭矢如雨,逼得他無處可逃。
煙霞似乎也還記得,不聽卿雲的命令,自己便先退了兩步,發出不安的“噅噅”聲,卿雲連忙俯下身,從隨身的小袋子裡抓了一把鬆子糖給煙霞。
“彆怕,”卿雲柔聲道,“今日沒有人會再傷害你了。”
在卿雲的耐心安撫之下,煙霞終於小心地抬起了馬蹄,慢慢步入林中。
這片林子,原非狩獵所用,極為安靜,卿雲強忍著心下顫意催動煙霞前行,每向前一步,他都覺著彷彿下一刻身後便會有冷箭襲來,不禁又勒住了馬,煙霞也像是感應到了他此刻的心緒,有些不安地左顧右盼起來。
卿雲俯身抱住煙霞的脖子,煙霞十分溫順,輕輕嘶鳴了一聲,又像是在安慰卿雲。
“是啊,那日那般凶險,你不也帶著我跑了出去嗎?”
卿雲眼角滲出一絲熱意,“好馬兒,你現在是我的了,我活著,也會護你活著。”
卿雲慢慢坐直了身,再次抖動韁繩,煙霞也不愧是皇家豢養的好馬,簡直便像是能與騎著她的人心意相通,卿雲不再懼怕後,她也便閒適自然起來。
卿雲不拘束著她,由著她在林子裡走走停停,停下嚼嚼葉子,卿雲道:“你彆亂吃啊,小心吃壞肚子。”他輕輕撫摸著煙霞的額頭,心中竟感覺到久違的寧靜,乾脆下了馬,讓煙霞更輕鬆些。
草叢裡傳來簌簌聲響時,卿雲仍是不由緊張了起來,勒住煙霞的轡頭立刻往一棵樹後躲去。
隻見一條通體雪白,身形纖長的細犬從草叢中躥了出來,嘴裡還叼著一隻鮮血淋漓插著箭的大雁,耳朵機敏地半豎著,盯著一人一馬。
卿雲見隻是條獵犬便鬆了口氣,又摸了下煙霞,道:“沒事,彆怕。”
一聲口哨傳來,卿雲循聲望去,卻見皇帝騎著那匹金光熠熠的汗血寶馬正在不遠的叢林掩映處,除肩上的海東青外,身邊侍從也不知道隱沒在哪處,正神色淡淡地看著他這邊。
細犬見到主人,立即興奮地向著主人狂奔過去。
卿雲拉著煙霞閃躲,低著頭,隻當沒看見,離得那麼遠,也沒行禮的必要。
細犬跳著炫耀叼到的獵物,皇帝卻懶得理它,讓侍從去拿下了那隻大雁,勒著馬韁轉頭,對蹦來蹦去的獵犬道:“跟上,驚雷。”
卿雲猛地抬頭,皇帝已騎著馬走遠了。
手緊緊地攥著轡頭,便連煙霞這般好性的也忍不住嘶鳴一聲,甩了下頭,卿雲手被甩開,重又抓住轡頭,穩住煙霞的頭,貼著馬恨聲道:“亂叫什麼,老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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