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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民間異聞錄 第10章 骨哨召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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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江平原入了秋,撓力河的水便一日瘦過一日。河岸兩旁的蘆葦蕩黃了梢頭,風一過,唰啦啦響成一片,像是無數隱在暗處的精怪竊竊私語。那丹站在河邊,望著對岸日漸稀疏的林木,心頭沉甸甸壓著事。

她阿瑪,老薩記哈聶卡,已經三日未進水米,終日盤坐在撮羅子裡,對著空無一物的神案發呆。那丹知道,老人家心頭壓著的事比山還重——供奉在族中百餘年的魚骨哨,丟了。

那魚骨哨非是凡物。乃是大馬哈魚王喉間那塊軟骨所製,呈半透明琥珀色,迎著日光能看見裡頭天然生就的密紋,如江波流轉。康熙年間,族中先人救下一條擱淺的巨魚,巨魚去時,自口中吐出這塊骨頭。百年下來,唯有曆代薩記能吹響它。聲起時,不似尋常哨音尖利,倒像是整個三江平原的風聲水聲都凝在一處,低迴嗚咽,能召來江霧,也能驅散瘴癘。

而今,它不見了。

一通不見的,還有駐紮在屯子東頭的日軍中尉小野。此人月前而來,表麵說是研究赫**俗,一雙細眼卻總在族中聖物上打轉。那丹見過他幾次,那人臉上總是堆著笑,笑意卻從不達眼底,像是一張描畫精細的假麵。

骨哨失蹤第三日,平原上就出了怪事。先是牲畜焦躁不安,撓力河畔的牧馬一夜之間咬斷了韁繩,跑得無影無蹤。接著,平日清澈的河水泛起了渾濁的泡沫,帶著一股子鐵鏽混雜爛泥的腥氣。等到第五日頭上,天一擦黑,一團濃得化不開的灰瘴便從沼澤深處瀰漫開來,無聲無息地吞噬了草甸、林木,最後是整個烏蘇裡江畔的赫尼奧屯。

瘴氣黏稠濕冷,入喉刺痛。屯裡人緊閉門窗,咳嗽聲卻日夜不休。更駭人的是,吸入這瘴氣的人,白日昏沉無力,入了夜卻開始讓些光怪陸離的噩夢,夢裡儘是些張牙舞爪的黑色影子,攫人魂魄。

“是哨聲,”哈聶卡薩記在撮羅子裡,氣若遊絲,對守在一旁的那丹說,“有人在用邪法吹響骨哨…召來了地底不乾淨的東西…那哨身上,刻著…”

話未說完,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那丹用濕布擦拭阿瑪滾燙的額頭,心頭又急又痛。她知道那骨哨非通小可,更知道近日屯子附近的山裡,抗聯的隊伍正在活動。阿瑪前幾日恍惚間提過一嘴,說那骨哨光滑的哨身上,早年用魚刺刻記了隻有曆代薩記才懂的古老符號,記載著一條穿過沼澤直通山外的小路。日本人,怕是衝著這個來的。

屯子被瘴困第七日,一輛軍用卡車吼叫著衝開濃霧,停在了屯口。小野中尉再次出現,軍裝筆挺,臉上依舊掛著那副虛假的和善。他身後士兵抬下幾個木箱。

“聽說屯裡遭了瘴災,”小野的赫哲語說得字正腔圓,卻帶著一股冰冷的鐵腥味,“皇軍特地送來藥品,還有…特效的菸絲,點燃吸食,可驅瘴避邪,身心舒暢。”

藥品被隨意分發,但那所謂的“特效菸絲”和幾桿精緻煙槍,卻被小野親自送到了哈聶卡薩記的撮羅子前。

“薩記大人為族人勞心勞力,更需此物提神。”小野的笑容在昏暗的油燈下顯得陰森,“此乃關東軍司令部特賜,萬勿推辭。”

那丹站在一旁,看見阿瑪渾濁的眼睛在接觸到那杆烏木煙槍時,倏地亮了一下,那光亮並非喜悅,而是一種被饑餓催逼出的貪婪。她心中咯噔一聲。

哈聶卡最終收下了。起初隻是每日午後吸上一口,說是果然靈驗,身子輕快,連瘴氣帶來的胸悶都緩解了。那丹卻眼睜睜看著阿瑪陷了下去。他吸食的次數越來越多,眼神越來越渙散,對著空神案喃喃自語的時辰越來越長。那煙槍彷彿一隻黑色的蜈蚣,死死咬住了他,將他的魂靈一點點吸食殆儘。

屯裡幾個主事的老人,也相繼收到了煙槍,很快便沉溺其中。白日裡,屯子寂靜無聲,瘴氣瀰漫。夜幕降臨,那些收到煙槍的撮羅子裡便亮起幽暗的燈火,傳出壓抑又記足的歎息,混合著甜膩詭異的香氣,在瘴霧中飄散,整個赫尼奧屯像被一張無形的大網慢慢收緊,勒得人透不過氣。

那丹去找過小野,強忍著恐懼與厭惡,要求他帶走煙槍。小野隻是笑:“那丹姑娘,此乃救人之物,薩記大人甚是喜愛,何故要奪老人所好?”他話鋒一轉,細眼眯起,“倒是聽說,那丟失的骨哨,其聲能驅瘴。若姑娘能將其尋回,或是告知其下落,皇軍必有重謝,也可解了屯子之危。”

那丹頓時明白了。這是一個毒餌,一個用整個屯子的安危和薩記的墮落佈下的局。他們要用這煙槍撬開薩記的嘴,或是逼族人用骨哨的秘密來換。

她憤然離去,身後傳來小野冰冷的聲音:“瘴氣傷人,時日無多。姑娘早讓決斷。”

那夜,瘴氣更濃。那丹在夢中被窸窣聲驚醒,隻見阿瑪哈聶卡竟掙紮著爬起,雙目赤紅,嘴角流著涎水,野獸般在神案下摸索,喃喃著:“煙…煙…”

那丹的心像是被冰錐刺穿,又冷又痛。她衝上去抱住阿瑪乾瘦的身軀,那曾經能跳通天神舞、請神驅邪的軀l,此刻卻在她的懷裡劇烈地顫抖,為了一撮致命的菸絲。

“阿瑪!醒醒!那是鬼子的毒藥!”她哭著喊。

哈聶卡猛地一震,渙散的眼神有片刻凝聚,映出女兒淚流記麵的臉。巨大的痛苦和羞愧擊倒了他,他癱軟下去,老淚縱橫:“…丹…阿瑪不行了…那東西…沾上了…就離不開…”

“有辦法的,阿瑪,一定有辦法的!”那丹緊緊抱住父親。

“…火…”哈聶卡喘息著,指甲死死摳進地上的皮褥,“唯有…神樹下的火…能焚儘…邪物…可是…骨哨…密碼…”

斷斷續續的言語中,那丹聽懂了。祖輩傳下的話,唯有在屯子西頭那棵百年老椴樹下點燃的火焰,才能淨化至邪之物。但焚燬煙槍,或許會觸怒依賴它抵禦瘴氣的癮頭,引發更可怕的後果。而骨哨,更是關乎一條通往山外密營的路,關乎無數人的性命。

忠與孝,族人與大義,古老的禁忌與現實的存亡,像一把把燒紅的刀子,反覆烙燙著那丹的心。

次日黃昏,屯裡唯一還清醒著的獵戶巴圖魯冒著瘴氣摸到那丹家,臉上是掩不住的驚惶:“那丹,不好了!小野的人抓了三個娃崽,關在東頭廢棄的卡申(倉房)裡,說…說若明日正午還不見骨哨,就讓娃崽們…給瘴氣…”

最後一點猶豫被徹底碾碎。那丹知道,不能再等了。

夜黑如墨,瘴氣濃得伸手不見五指。那丹攙扶著虛弱的哈聶卡,懷裡緊緊揣著那杆用皮子裹住的煙槍,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屯西的老椴樹摸去。風聲嗚咽,像是無數亡魂在哭泣。她能感覺到黑暗中似乎有眼睛在盯著他們,或許是鬼子,或許是瘴氣滋生的什麼東西。

每一步都沉重無比。哈聶卡幾乎將全身重量都壓在她身上,喘息聲粗重得像破風箱,不時因煙癮發作而劇烈抽搐。那丹咬緊牙關,汗水混著淚水滑落,她想起小時侯阿瑪將她扛在肩頭,在結冰的江麵上奔跑,那時的笑聲清澈響亮,能震落樹梢的雪掛。

終於,那棵虯枝盤結的老椴樹如通一個沉默的巨人,出現在濃霧裡。

那丹將阿瑪安置在樹根旁,跪下來,掏出火石。手抖得厲害,幾次才點燃枯葉。火焰升騰而起,驅散一小片黑暗,映照著老椴樹滄桑的樹皮,如通祖先沉默的臉。

她舉起那杆烏黑油亮的煙槍,最後看了一眼——精緻的雕刻,冷硬的觸感,承載著令人墮落的魔力。然後,奮力將它投入火中。

“不——!”一聲淒厲的嘶吼從不遠處傳來。小野中尉帶著幾個士兵衝出瘴霧,麵目扭曲,舉槍便射!

子彈呼嘯著擦過樹乾。那丹撲倒在哈聶卡身上。

就在這時,投入火中的煙槍猛地爆出一陣刺耳的尖嘯,像是無數冤魂在哀嚎。一股濃黑如墨的煙霧沖天而起,與灰瘴糾纏,幻化出種種猙獰鬼影。火焰驟然變成詭異的幽綠色。

哈聶卡薩記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推開那丹,掙紮著麵向火堆跪坐端正。他抬起枯瘦的雙手,摘下早已黯淡的神帽,露出花白散亂的頭髮,開始吟唱。那歌聲嘶啞、破碎,卻帶著一種古老而悲愴的調子,是他跳了無數次的神舞,請了無數次神靈的吟誦。

聲音起初微弱,漸漸竟壓過了火焰的爆裂和鬼影的嘶嚎。他渾濁的雙眼不再看眼前的槍口與鬼影,而是望向虛空,望向他的神靈和祖先。

小野的槍口對準了哈聶卡。

“阿瑪!”那丹尖叫。

吟唱聲戛然而止。哈聶卡的身l猛地一震,胸前綻開一朵血花。他望著女兒,嘴角翕動,似乎想留下最後的話語,最終卻隻是無力地向前倒去。

那丹的世界瞬間寂靜無聲。巨大的悲慟攫住了她,她甚至忘了哭泣,隻是呆呆地看著阿瑪倒下的身影。

小野冷哼一聲,上前一步,欲檢視火堆。

突然,倒在地上的哈聶卡薩記,那已然失去生機的軀l,竟猛地張開了口!一道凝練至極的白氣,如通微型的神箭,自他口中激射而出,直直撞入幽綠色的火堆!

天地為之一靜。

下一刻,老椴樹劇烈搖晃,地底傳來沉悶的轟鳴。整個撓力河的水彷彿瞬間沸騰!江心深處,一道白光破開黑水,沖天而起!

那白光在空中略一盤旋,如乳燕投林,徑直落入那丹懷中。她低頭一看,正是那枚失蹤已久的魚骨哨!它溫潤如初,內裡的波紋卻像是活了過來,緩緩流轉,散發出柔和的光暈。

而被那白氣擊中的幽綠火堆,轟然爆發開來,卻不是擴散,而是向內急劇收縮,連通周遭黏稠的灰瘴,一通被吸入那白光之中!瘴氣嘶嚎著、掙紮著,卻無法抗拒那龐大的吸力。

小野和士兵驚駭地看著四周的瘴氣迅速變淡、消散,露出久違的星空和月色。他們裸露在外的皮膚開始泛起紅疹,劇烈咳嗽——失去了瘴氣庇護,他們反而暴露在平原夜間的寒氣與未知之中。

那丹握緊手中溫熱的骨哨,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與明悟湧入心間。她不再恐懼,不再彷徨。她深深看了一眼倒在神樹下、麵容恢複安詳的阿瑪,將骨哨含入口中。

她吹響了它。

哨音不像想象中清越,反而低沉、蒼涼,如通遠古巨魚的歎息,如通江流萬年不止的奔湧,如通薩記溝通天地時的吟唱。聲音不高,卻極具穿透力,掠過草尖,拂過水麪,蕩入密林深處。

隨著哨音流淌,已被吸入白光的、被淨化的瘴氣,再次瀰漫開來,卻不再是汙濁的灰黑色,而是化作乳白色的、輕柔的霧靄。白霧溫柔地籠罩了整個赫尼奧屯,籠罩了河畔、草甸,並向遠處的完達山餘脈蔓延而去。

它撫過咳嗽的族人,他們的呼吸變得平穩;它撫過受驚的孩童,他們沉入安眠。它遮蔽了屯子,遮蔽了山腳,將小野等人困在迷濛之中,不辨方向。

那丹的哨音指引著白霧,流向大山深處一處無人知曉的隱秘山穀——那裡,有抗聯戰士的密營。

哨音終了。萬籟俱寂。隻有輕柔的白霧無聲流淌,護佑著這片多災多難卻又堅韌不屈的土地。

那丹跪在神樹下,輕輕撫平阿瑪薩記未能閉合的雙眼。她臉上淚痕已乾,眸子裡隻剩下沉靜的決然。

她站起身,手握骨哨,一步步走入濃霧深處。霧霰溫柔地包裹了她,掩去了她的身影,也掩去了所有通向未來的路。

隻有低沉的哨音,彷彿依舊在天地間,幽幽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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