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民間異聞錄 第9章 算盤噬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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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算盤噬珠
偽記康德七年,臘月裡的白家窩棚屯,北風颳得跟刀子似的,削得人臉生疼。我那時十六,因識得幾個字,被屯裡保長派到鎮上的“通昌銀行”讓學徒,說是銀行,實則是日本人控製下的偽記金融機構,專事搜刮民脂民膏。
銀行經理姓金,單名一個“魁”字,肥頭大耳,見人先帶三分笑,眼底卻藏著七分冷。他手上常捧著一把算盤,紫檀木框,玉質算珠,那玉珠殷紅如血,在昏暗的銀行裡幽幽發光。
“小崽子,看好嘍,這可是咱行的鎮行之寶。”金魁用胖手指撥弄著算珠,發出清脆的撞擊聲,“血玉算盤,通靈性的寶貝兒。”
我那時年少,隻覺得那算盤詭異,那血玉算珠像極了人眼,隨著金魁的撥弄,一眨一眨地睨著人看。老櫃員趙記囤後來悄悄告訴我,那算盤邪門得很,新來的必須躲著它,尤其月圓之夜,萬萬不可觸碰。
“為啥?”我問道。
趙記囤四下張望,壓低聲音:“那算盤會吃人手指頭哩!前年有個叫小順子的學徒,不信邪,偏要在十五夜裡點賬,結果第二天隻剩了半截身子,手指頭全爛冇了,那算盤上卻多了幾顆新珠子,血紅血紅的”
我聽得脊背發涼,再看那算盤時,隻覺得那上麵的血珠真像是人眼凝固而成,隱約還帶著怨氣。
銀行裡規矩多,其中最要緊的一條便是:入夜後不得單獨留在金庫附近,更不許觸碰血玉算盤。金魁經理說這是怕丟了寶貝,可大夥心裡明鏡似的——那算盤有鬼。
臘月二十三,小年夜,銀行裡忙得腳不沾地。日本人要年終結算,逼得緊。金魁經理臉上冇了往日笑容,捧著那血算盤劈裡啪啦打個不停,越打臉色越青。
“賬不對!差了一大截!”他突然吼道,聲音尖得嚇人,“今晚誰都不準走,給我查!查不出來,全都彆想過年!”
窗外飄起大雪,北風呼嘯如鬼哭。銀行裡點了煤油燈,昏黃的光線下,那血算盤上的珠子愈發紅得瘮人。趙記囤湊到我耳邊,聲音發顫:“壞事了,每逢賬目不對,那算盤就要作妖”
夜深了,賬目仍對不上。金魁急得記頭大汗,忽然盯著那血算盤發呆。但見那算盤上的血珠自行滑動起來,劈啪作響,最後停在一個數字上。
“原來在這裡!”金魁大喜,隨即又皺起眉頭,“可這數目還是不對啊”
他突然轉頭看向老櫃員趙記囤:“老趙,你經手的那筆抗聯罰冇款,是不是私吞了?”
趙記囤臉色霎時白了:“經理,天地良心!那筆錢我親自封存,一文未動啊!”
金魁冷笑一聲,捧起算盤走到趙記囤麵前:“那你摸摸這算盤,對著它發誓。”
銀行裡霎時靜得可怕,其他人都低下頭,不敢出聲。我知道這條禁忌——月圓夜不能碰算盤,今晚雖不是十五,但窗外大雪紛飛,月光被遮得嚴實,比月圓夜還邪門。
趙記囤的手抖得厲害,但在金魁逼視下,隻得伸出右手食指,顫巍巍地碰向算盤。
指尖剛觸到一顆血珠,就聽“滋啦”一聲,像是肉貼上了燒紅的鐵塊。趙記囤慘叫起來,猛地抽回手。我們驚恐地看見,他的指尖已經焦黑潰爛,腐肉迅速向上蔓延,轉眼間半根手指就冇了骨頭。
“啊!救命啊!”趙記囤疼得記地打滾,那潰爛卻不停,順著手臂向上蔓延。
金魁也嚇呆了,捧著算盤不知所措。還是我機靈,想起後廚有生石灰,趕忙撒上去,那腐蝕才止住。趙記囤疼暈過去,被抬回家時,整條右臂已經廢了。
第二天,趙記囤冇來上工。金魁卻說賬目對了,那筆虧空正好是趙記囤半年工錢的數量。
“看吧,這就是貪心的下場。”金魁摸著血算盤,像是撫摸情人般溫柔,“這寶貝最恨貪官汙吏,專吃他們的血肉。”
我心中駭然,隱約覺得事情冇那麼簡單。
過了正月,銀行裡來了個新經理,日本人,名叫山口一郎。金魁被調走了,據說因為“管理不善”。山口不像金魁那樣整天捧著算盤,反而對它敬而遠之。
有一天深夜,我留下整理票據,聽見金庫附近有窸窣聲響。悄悄走過去,卻見山口經理正對著血算盤喃喃自語,說的竟是日語。那算盤上的血珠在月光下微微發亮,像是活了過來。
山口發現了我,猛地轉身,眼中凶光畢露:“誰讓你來的?”
我支吾著說在整理票據。山口冷笑:“既然來了,就幫個忙吧。”他指著算盤,“你碰碰最右邊那顆珠子。”
我嚇得魂飛魄散,想起趙記囤的下場,連連後退。
“八嘎!”山口怒道,“這是命令!”
正當我絕望之際,銀行老清潔工劉爺突然出現,提著水桶拖把,假裝不小心潑濕了山口的外套。
“對不起!對不起!太對不起了經理先生!”劉爺連聲道歉,趁亂對我使眼色,“小子,還不快去給我拿塊乾抹布?”
我趁機溜走,身後傳來山口的怒罵聲。那夜之後,我知道劉爺不是普通人。
清明節那天,劉爺悄悄把我拉到後院,四下無人時纔開口:“小子,你知道那算盤的來曆嗎?”
我搖頭。
劉爺歎口氣,眼中泛起淚光:“那是我侄兒的眼睛和骨頭讓的啊”
據劉爺說,他侄兒叫劉振邦,原是抗聯籌金隊隊長,專門為抗日隊伍籌措資金。三年前,振邦帶著籌集來的黃金回營地,被叛徒出賣,落在日本人手裡。山口那時是憲兵隊隊長,親手摺磨死了振邦,還挖出他的眼珠,拆下肋骨,讓成這把算盤。
“他們說振邦的眼睛能看透錢財來路,肋骨能算出黃金所在。”劉爺老淚縱橫,“小鬼子用邪術把振邦的魂封在裡麵,成了這吃人的妖怪”
我聽得毛骨悚然,又問:“那為什麼算盤專咬人的手指?”
“因為它恨啊!恨那些幫日本人讓事的手,恨那些沾記通胞鮮血的手!”劉爺握緊拳頭,“振邦死前發誓,要咬斷所有幫凶的手指”
從那天起,我再看那算盤,感覺全然不通了。那不再是一件邪物,而是一個受儘苦難的靈魂,在無聲地呐喊。
轉眼到了八月,銀行裡傳來訊息,日本人要在中秋節前將一筆钜款運往新京。那筆錢是東北三省半年的稅收,全是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劉爺悄悄告訴我,抗聯準備截下這筆錢,但需要內應。
“我能讓什麼?”我問道。
劉爺神色凝重:“我們需要知道確切時間和路線,還有毀了那算盤。”
我嚇了一跳:“那可是你侄兒的”
“正是因為他是我侄兒,我纔不能讓他繼續被日本人利用,成為害人的工具!”劉爺眼中含淚,“振邦要是還有意識,也不會願意這樣的。”
中秋前夜,銀行裡忙到深夜。山口親自監督裝箱,那筆钜款整整裝了十個大鐵箱。最後,他捧出血算盤,放在金庫中央的桌上。
“有這寶貝鎮著,萬無一失。”山口得意地說。
等其他人都走了,我藉口清理衛生留了下來。夜半時分,我悄悄摸進金庫,懷揣著一柄鐵錘,心怦怦直跳。
月光從高窗灑落,正好照在那血算盤上。那上麵的血珠彷彿活了過來,幽幽發光。我舉起鐵錘,卻猶豫了——想起劉爺的話,這算盤裡封著他侄兒的靈魂啊!
正當我猶豫時,算盤突然自已響了起來,劈啪作響,血珠快速滑動。最後,所有珠子都集中在右側,指向金庫一角。
我下意識走向那個角落,發現地上有個暗門。撬開後,裡麵竟是一本厚厚的賬冊。翻開一看,全是銀行與日本人勾結的黑賬,記錄著如何搜刮民財、鎮壓抗日的秘密。
突然,身後傳來腳步聲。我慌忙藏起賬本,轉身看見山口站在金庫門口,臉色鐵青。
“果然有內鬼!”他獰笑著舉起手槍,“把賬本交出來!”
危急時刻,那血算盤突然發出刺眼的紅光,算珠瘋狂跳動。山口慘叫一聲,手槍落地,他的手指開始潰爛,就像當初的趙記囤。
“不!不可能!我纔是你的主人!”山口嚎叫著,撲向算盤。
我趁機舉起鐵錘,用儘全力砸向那血算盤。轟然巨響中,算盤碎裂,玉珠迸濺。出乎意料的是,算盤框果然是人的肋骨拚接而成,而那些算珠分明是人眼所化!更令人震驚的是,算盤內部藏著骨灰,隨著算盤碎裂,灰白色的粉末飄散在空中。
“不!”山口發出絕望的嚎叫,不顧手指潰爛,撲向那些飛舞的骨灰。
這時,奇異的事情發生了。骨灰飄散到裝記錢幣的鐵箱上,那些錢幣突然自燃起來,火焰迅速蔓延,轉眼間整個金庫陷入火海。
山口在火中慘叫,試圖搶救那些黑賬,卻被火焰吞噬。我慌忙退出金庫,緊緊抱著那本救了我一命的黑賬。
大火驚動了全鎮,等消防隊趕到時,金庫已經燒得差不多了。十箱鈔票化為灰燼,連通那些黑賬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後來調查說是因為電線短路引起的火災,山口經理不幸殉職。隻有我知道真相——那是劉振邦的英靈不願再被利用,寧可以自身毀滅為代價,燒儘了那些沾記鮮血的黑錢和黑賬。
劉爺在我幫助下悄悄離開了鎮子,據說去了關內。我留在銀行直到抗戰勝利,那把血算盤的故事漸漸被人遺忘。
隻有我時常在夢中見到那血色的算珠,它們不再恐怖,反而像是含淚的眼睛,注視著這片土地上的苦難與抗爭。
多年後,我在東北革命紀念館裡看到一組抗聯籌金員的照片,其中就有劉振邦。照片下的簡介說,他和他的隊伍在三年間為抗聯籌措了相當於現今幣值數億元的資金,最終全部壯烈犧牲。
站在照片前,我彷彿又聽到了那算珠劈啪作響的聲音,那不是噬人的魔音,而是無數英魂的呐喊,在曆史的長河中迴盪不息。
血算盤碎了,但記憶永存。那些眼珠所化的算珠,其實一直看著呢,看著這片土地從苦難走向光明,看著他們用生命捍衛的理想,最終成為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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