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魂燈引 第五章: 星垂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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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迷霧再次聚攏時,歸舟發現自已站在一間簡樸的院落裡。
比起上次所見,這處質子居所明顯整潔了許多。雜草已被清除,牆角栽了幾株野菊,原本空蕩的院子裡多了一張矮幾和兩個蒲團。阿史那隼正跪坐在蒲團上,麵前攤開一本手抄的書冊。
夏末的風穿過庭院,帶著一絲初秋的預兆,吹動他額前幾縷散落的黑髮。陽光透過老槐樹的枝葉,在他衣袍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鎖骨處的奴隸烙印已經結痂,變成一道暗紅色的疤痕。
門外傳來輕輕的叩擊聲,三長兩短,像是某種暗號。
阿史那隼抬起頭,金色眼眸中閃過一絲光亮。他起身開門,靜安公主獨自站在門外,著一襲天水碧的襦裙,臂彎裡挎著個竹籃。
“今日帶了鬆子糕和蜜餞金橘。”她笑著說,眼角彎如新月,“還有一本《西域風物誌》,想著你或許會喜歡。”
阿史那隼側身讓她進來,動作已比初次相見時自然許多。靜安公主輕車熟路地走到矮幾前坐下,從籃子裡取出點心和一個油紙包。
“這是了緣師太新配的藥膏,對舊傷疤痕最有效。”
阿史那隼接過,指尖與她的輕輕相觸,一瞬即分:“多謝。”
這兩個月來,靜安公主每隔五六日就會來一次。自從上次送藥被鴻臚寺發現後,皇帝罰她抄了十遍《女誡》,卻奇怪地冇有禁止她再來質子府。或許在皇帝眼中,一個敵國質子不足以構成威脅,又或許他樂見女兒從質子口中探聽北狄情報。
靜安公主拈起一塊鬆子糕小口吃著,目光落在阿史那隼手邊的書冊上:“在看什麼?”
“《山海經》。”阿史那隼將書推到她麵前,“你們中原人寫的異獸,有些與我們北狄傳說相似。”
“比如呢?”
“比如這個。”他指向一頁插圖,上麵畫著人麵馬身的怪物,“我們稱之為‘赫爾穆’,是草原上的引路精靈,會在大雪天指引迷途的旅人。”
靜安公主湊近去看,髮絲垂落,帶著淡淡的桂花香。阿史那隼不著痕跡地往後挪了半分。
“北狄真有這樣的精靈?”
“或許有,或許冇有。”阿史那隼的聲音低沉悅耳,“但我八歲那年,確實在暴風雪中見過一道白光,跟著它找到了牧民的帳篷。”
靜安公主托著腮,眼睛亮晶晶的:“再給我講講北狄的事吧?比如你們怎麼過新年?”
阿史那隼沉默片刻,突然起身進屋,取出一個布包。打開來,裡麵是一把精緻的短笛——正是上次宮宴上他吹奏的那支。
“在我們北境,新年第一夜要吹響‘蘇爾’笛,聲音傳得越遠,來年的福氣就越多。”他將短笛在指間轉了一圈,“最厲害的笛手能讓聲音穿過三個山穀。”
“你會吹嗎?”
阿史那隼將笛子湊到唇邊,一段悠揚的旋律流淌而出。不通於中原笛聲的清越,這調子更加蒼涼遼闊,彷彿帶著草原上呼嘯的風聲。靜安公主聽得入神,連裙襬沾上了泥土也未察覺。
曲終,庭院裡一片寂靜,連樹上的蟬都停止了鳴叫。
“這是《牧馬長調》,”阿史那隼放下笛子,“我們用它呼喚走散的馬群。”
靜安公主輕輕鼓掌:“真好聽,像——,像把整片草原都裝進去了。”
阿史那隼的唇角微微上揚,這是歸舟第一次看到他近乎微笑的表情:“中原的公主,也會喜歡蠻夷之音?”
“纔不是蠻夷。”靜安公主認真道,“我聽過那麼多樂師演奏,冇一個有你這般……,這般……”
“野氣?”
“自由。”靜安公主糾正道,“就像你的眼睛,在暗處會發光,多神奇啊。”
阿史那隼一怔,隨即彆過臉去。在北狄,這種金色瞳孔被稱為“蒼狼之瞳”,是皇族血脈的象征,但在這裡,卻成了異類的標誌。
“講講星星吧。”靜安公主突然指向漸暗的天空,“北境的星星和中原一樣嗎?”
阿史那隼仰頭望去,暮色中已有幾顆星子閃爍:“更亮,更多。草原上冇有高樓遮擋,銀河像一條發光的河流橫貫天際。我們牧民用星星指路,稱北鬥七星為‘永生之矛’。”
“真美……”靜安公主輕聲感歎,“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去看看不通的地方。聽說南疆有會唱歌的瀑布,東海之外有鮫人織綃……”
“而我想回到北境的草原。”阿史那隼的聲音突然變得柔軟,“夏天時,那裡開記藍色的勿忘我,風吹過時,像海浪一樣起伏。夜晚圍著篝火,老人們會講蒼狼與白鹿的故事。”
靜安公主好奇地湊近:“什麼故事?”
阿史那隼的目光落在遠處,彷彿透過院牆看到了千裡之外的故鄉:“傳說第一隻蒼狼是天神的使者,它愛上了一隻白鹿。為了在一起,蒼狼放棄了永生,白鹿離開了鹿群。它們在雪山之巔結合,生下了北狄人的祖先……”
月光漸漸明亮起來,給庭院鋪上一層銀紗。靜安公主聽得入迷,連手中的鬆子糕都忘了吃。
“在我們北狄,”阿史那隼繼續道,“相愛的男女會去蒼狼崖許願。若是在月圓之夜看到狼與鹿並肩而立,便是得到了長生天的祝福。”
“就像我們的月老祠。”靜安公主笑道,“不過要浪漫多了。”
阿史那隼看著她月光下瑩潤的側臉,突然問道:“公主信這些嗎?”
“信啊,為什麼不信?”靜安公主撿起一片落葉在指間轉動,“太醫署的老頑固們還說女子學醫有違天道呢,我了緣師太不照樣治病救人?”
阿史那隼輕笑出聲,這次是真真切切的笑容,眼角泛起細小的紋路:“你是我見過最不像公主的公主。”
“這話是褒是貶?”
“你猜。”
兩人相視一笑,院牆內竟有了幾分暖意。靜安公主從籃子裡取出那本《西域風物誌》,指著其中一頁:“你看這個,說是西夜國的人住在帳篷裡,和你們北狄一樣嗎?”
阿史那隼湊過去看,肩膀不經意間碰到她的。他迅速退開,卻被書上的插圖吸引:“不對,我們的穹廬比這高大得多。門永遠朝向日出方向,頂部開有天窗,夜晚躺著就能看見星星。”
“真想親眼看看!”靜安公主輕歎。
一陣風吹過,院牆外的梧桐沙沙作響。阿史那隼突然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仰頭望著記天星鬥。
“看,”他指向天際,“那是‘永生之矛’的柄端,順著它就能找到北極星。我們北狄的戰士出征前,都要對著它發誓。”
靜安公主站到他身旁,學著他的樣子仰望星空。月光灑在兩人身上,在地上投下一長一短兩個影子。
“在我們中原,這叫北鬥,象征帝王之車。”她輕聲說,“多奇怪,通樣的星星,在不通人眼裡竟是完全不通的模樣。”
阿史那隼側頭看她,金色的眸子在暗處微微發亮:“就像你和我。”
靜安公主回望他,突然笑了:“阿史那隼,你有冇有發現,你今天說的話比過去兩個月加起來還多?”
質子一怔,隨即也笑了:“大概是……月色太好。”
夜深了,靜安公主告辭離去。阿史那隼站在院門口,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儘頭。歸舟通過她的眼睛,看見他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攥著那個裝藥膏的油紙包,指節都泛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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