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魂燈引 第四章: 榴花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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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絲線如煙如霧,在歸舟眼前重新編織。
這一次,她看到的不是陰森宮廷,而是一片明媚春光。十三四歲的靜安公主正在公主府的後花園裡盪鞦韆,石榴紅的裙裾在風中翻飛,宛如一朵盛放的花。
“再高些!再高些!”少女銀鈴般的笑聲灑記庭院。
兩名侍女在後麵推著鞦韆,也跟著笑起來。歸舟通過靜安公主的眼睛,看見自已繡著折枝梅的軟緞繡鞋,看見腳尖掠過的那一片湛藍天空,還有被鞦韆帶起的風拂亂的碎髮——這一刻的靜安公主,不過是個尋常的爛漫少女。
“公主當心,彆摔著了!”年長些的侍女喊道。
靜安公主卻笑得更歡:“摔了也不怕,太醫署新製的金瘡藥我偷了一瓶呢!”
鞦韆高高蕩起,她鬆開一隻手去夠頭頂的海棠枝,驚飛幾隻黃鸝。陽光透過樹葉斑駁地落在她臉上,勾勒出尚帶嬰兒肥的輪廓。歸舟恍惚想起一句詩:“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原來史書上寥寥幾筆記載的靜安公主,也曾有過這樣鮮活的年少時光。
鞦韆漸停,靜安公主跳下來,羅襪沾了草屑也渾不在意。她蹦跳著穿過迴廊,腰間禁步叮噹作響。廊下幾個小宮女正在鬥草,見她來了慌忙行禮。
“接著玩呀,”靜安公主湊過去,“我押這支並蒂蓮贏!”
她從鬢邊拔下一支珍珠簪子放在地上當彩頭,小宮女們麵麵相覷,終於又笑起來。歸舟感受到靜安公主心中那種單純的快樂——深宮裡的尊卑規矩,在這個角落似乎暫時消融了。
午後,靜安公主換了便裝,帶著貼身侍女從偏門溜出公主府。這是她每月固定的“民間日”。褪去華服,她就像個尋常官家小姐,帶著侍女在京城街巷間穿梭。
“公……小姐,咱們先去哪兒?”侍女小聲問。
“老規矩,先去西市買糖糕,再去慈恩寺看藥圃。”靜安公主眼睛亮晶晶的,“聽說最近來了個西域胡商,賣會唱歌的機械鳥兒!”
西市人聲鼎沸,靜安公主像條靈活的小魚在人群中穿梭。她在胡商攤前駐足良久,看那隻鍍金的機械鳥撲棱翅膀,發出婉轉啼鳴。胡商開價十兩銀子,她吐吐舌頭,隻買了包杏脯邊走邊吃。
“太貴啦,夠慈恩寺的孩子們吃半個月粥呢。”她小聲對侍女說。
轉過一個街角,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正在爭搶半個餿饅頭。靜安公主停下腳步,默默把還冇拆開的杏脯遞過去。孩子們一鬨而上,隻有一個小女孩怯生生地行禮:“謝謝姐姐。”
靜安公主蹲下身,替小女孩理了理亂髮:“你爹孃呢?”
“爹去修河道了,娘……病著。”小女孩低頭玩著衣角。
靜安公主從荷包裡取出一塊碎銀子塞進小女孩手裡:“去濟生堂找陳大夫,就說……就說靜安公主府的人,他會來的。”
小女孩瞪大眼睛:“公主?”
“噓——”靜安公主眨眨眼,“這是個秘密。”
離開孩子們,侍女忍不住埋怨:“公主怎麼老是這樣?上次給賣炭翁銀子,上上次幫繡孃的女兒贖身……宮裡的月例銀子都快讓您散儘了。”
靜安公主咬了口杏脯,含糊道:“我又不缺什麼。父皇賞的那些首飾,戴都戴不過來。”
她忽然停下腳步。街邊一個老乞丐正用破碗接屋簷滴下的雨水喝。靜安公主盯著看了會兒,突然解下自已的水囊塞給侍女:“去,就說——嗯,就說天熱,請他喝水。”
侍女歎氣:“公主自已給不就是了?”
“不行,”靜安公主耳尖微紅,“上次我給一個老丈銀子,他跪下來磕頭,額頭都磕破了……我、我心裡難受。”
歸舟感受到靜安公主胸口那種悶悶的感覺——她分不清這是羞愧還是無力。這個錦衣玉食長大的女孩,已經開始懂得慈悲的分量。
慈恩寺的藥圃是靜安公主最愛的地方。住持了緣師太精通醫理,特許她在後院辟了一小塊地種藥材。今日師太不在,小沙彌領她去藥圃時,神秘兮兮地說:“師太留了東西給小姐。”
那是一個青布包著的木匣,裡麵整齊排列著幾十個小瓷瓶,每個瓶身上都貼著標簽:“金瘡藥”、“退熱散”、“止瀉丸”……
“師太說,小姐心善,總會用得上。”小沙彌合十道。
靜安公主輕輕撫摸那些瓷瓶,突然問:“小師父,你說……這世上為什麼有人錦衣玉食,有人卻要喝屋簷水?”
小沙彌愣了愣:“因果輪迴,前世修福今生受。”
“那若是嬰兒呢?嬰兒有什麼罪過要捱餓?”靜安公主追問。
小沙彌答不上來,靜安公主也冇再問。她默默把木匣收好,蹲下身去檢視自已種的草藥。那幾株芍藥剛冒出嫩芽,旁邊的薄荷已經可以采摘了。她小心地掐下幾片薄荷葉包在手帕裡,準備帶回宮製香囊。
回府路上,靜安公主的轎子經過鴻臚寺。她掀開轎簾一角,看見幾個北狄裝束的人被侍衛推搡著往裡走。不知為何,她想起那個有一雙金色眼睛的質子。自從那次施藥後,她再冇見過他,隻聽說他被軟禁在質子府思過。
“阿史那隼……”她在心裡默唸這個名字,像觸碰一個遙遠的謎。
公主府的夜晚來得溫柔。靜安公主卸了釵環,隻穿一件杏子紅的單衣在燈下翻醫書。窗外傳來打更聲,她打了個哈欠,卻還不肯睡。
“公主,明日還要上學呢。”侍女催促道。
靜安公主撇嘴:“那些《女則》《女誡》的,聽著就頭疼。我倒寧願跟著了緣師太學醫,好歹能救人。”
“公主說笑了,金枝玉葉學那些讓什麼?”
靜安公主冇回答,隻是輕輕哼起一首民間小調。燭光在她尚且稚嫩的臉上跳躍,勾勒出將來傾國傾城的輪廓。歸舟突然想起一句詩:“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原來史書工筆寫不出的,是這樣一個鮮活靈動、會為街邊乞丐揪心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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