鍍金記 29. 時光永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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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永駐
十年前,薇薇安窮遊美國時,曾有過一次尼亞加拉大瀑布之行,是和大學同學周林,以及他的朋友小江一起。
那時候她不認識小江,對瀑布這東西也冇什麼興趣,但周林執意要這樣規劃,建議她先飛到附近的羅切斯特,與他們二人先彙合,然後一起開車去紐約,會途徑大瀑布。
她照做了。本來她對行程就無所謂,隻要跟朋友在一起就是開心的。那就由周林決定吧,畢竟他熟門熟路。
航班於清晨抵達,周林去機場將她接到小江家中——當時這位小江正在羅切斯特大學讀書,這時候已經出門上課。周林比她先到兩天,借住在此。
薇薇安剛飛完紅眼航班,時差來瞭如山倒,彷彿從冇這樣睏倦過。周林問:你要不要先睡會兒?
她原本覺得睡在陌生男人床上太不合適了。但眼皮已經要粘起來,睏意如固體般劈頭蓋臉撲過來。她栽倒在床上。那簡直是她人生中睡得最沉穩的覺之一。能與之相比的,隻有某次小手術全麻時,那種一點夢也冇有的純白色的睡眠。
對於失眠者來說,愛過的男人會忘記。但在哪裡有過絕好睡眠,這件事很難忘。
醒來時她不知今夕何夕。已是黃昏,她竟兀自睡了一整天。兩個男人等著她醒來去吃飯。
周林介紹小江給她認識。她長睡初醒,蓬頭垢麵,人也訕訕的。小江一定認為她是周林的女友,不然為什麼千裡迢迢要來美國相見呢。
後來她回憶是什麼時候對小江有點喜歡的。大概就在那部小小車子裡,平時紛繁複雜的外部世界在後視鏡中,越退越遠,越來越小,隱入塵煙。反而車內那點氛圍才重要,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唯有這個小小世界纔是真的,宛如烏托邦。
他們在紐約逛了好幾天,去了看起來彷彿凝固在**十年代的法拉盛,吃了羊肉串和陝西涼皮,也去了韓國區,吃燙燙的豆腐五花肉湯,那街道上總有一種略帶酸腐的味道。但在小意大利那個下午是她最難忘的。正碰上一年一度的迎神節,桑樹街上搭起花束和彩燈,熱烘烘俗氣又可愛。當年黑幫頭子策劃謀殺的地方,現在喧鬨如同廟會,飯館把桌子椅子全擺到街麵上招攬客人,無數小攤販現做現賣批薩餅、大香腸、大鍋菜、花生糖、手織毛衣,套圈兒遊戲的攤主招攬說,花五美金就可能套中一個iphone,再不濟也有個毛絨大猴子。
那是一段純粹的快樂的旅程。
好吧,就看在那趟快樂旅程的麵子上,總要招待小江一下。
除了情分之外,她也有點好奇他現在什麼樣,儘管此前和故人相見的經曆總十分慘痛。都說女人怕老,男人衰朽起來,才叫可怕。
女人變老,不過是皮肉鬆弛。男人變老,常常臉生橫肉,肚腩驚人,完全變形。
問他選什麼餐廳,他隻申明烤鴨和涮羊肉不吃,這是薇薇安習慣用來招待外地或久未回國朋友不動腦的選擇。於是她選了雲南菜,冇有太極端的口味,誰都能吃。
定了六點半的位子,下班後正好趕過去。
薇薇安有嚴重的臉盲症,進了餐廳,有人主動揮手,她才堆出笑容。
他身邊竟還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
“實在抱歉,保姆臨時有事,隻能帶著她一起。”他有些不好意思。
“冇事冇事。寶貝,你好。”那小女孩不吵不鬨,十分乖巧。
“瑤瑤,叫方阿姨。”
小女孩嬌滴滴喊她一聲。
薇薇安有時懷疑自己患有adhd——冇有輕薄病症的意思,但她總在不應該的時候胡思亂想。譬如此刻,她就浮想聯翩:如果性彆互換,畫麵裡男主就應該懷疑這是不是自己的小孩。蕭亞軒有首歌的v,拍的就是這樣一個分手怨侶的故事,很動人。
這樣看來,還是做女人好。至少咱們很容易確定孩子是不是親生骨肉。
一彆經年,小江——如今再叫小江似乎不太合適了,但十年前他們以“小江”“小方”互稱,這稱謂裡麵有種格外青春的含義——性格彷彿並冇什麼變化。他是典型的工科生,話不多,每句話都似乎深思熟慮,和她平時見多了的高談闊論自認為事事都懂實則乏味無比的金融男比,有種格外誠懇的魅力。
當年三人一路同行,說不定就是因為有一個喜歡大發議論的周林作為對照組,她纔對沉默寡言的小江產生某種情愫。
此刻她不由感慨:原來這麼多年,自己一直喜歡這樣心事重重的男人。
真是活該情路坎坷。
“小江和小方”多年後第一次見,還得時刻照顧小朋友需求,並不能聊什麼深刻的事。但說起當年路途中的小風波,以及周林的小毛病與糗事,仍曆曆在目。他們都還記得,當年為去吃一家當地有名的披薩店,特地繞路數十公裡,結果險些迷路,狼狽不堪。
趁他喂女兒,薇薇安仔細觀察。果然歲月不曾饒過任何人,他如今笑起來眼角已有淺淺紋路,卻化為一份吸引人的風度。
“怎麼突然回國?”她知道,他結束博士學業後一直在美工作。
“其實也不是太突然,父母年紀大了,我又是獨生子,父母養老問題總要有個解決方案。權衡利弊,還是我先回來比較方便。”
“那……”薇薇安望向專心玩著食物的小女孩。
“我跟她媽媽離婚了。她媽媽留在美國。”
“不好意思,周林冇跟我講過這些。那……女兒這麼小,母親捨得放棄撫養權嗎?”
他笑一笑,冇說話。
大概仍有濾鏡,她覺得,不會對前妻出惡言的男人,大概不會是什麼壞人。
其實薇薇安並不喜歡小孩,但奇怪的是小孩子常很喜歡她。平常坐火車飛機,總有前座小朋友主動對她展露笑臉。
他女兒瑤瑤也是這樣,乖乖吃著,忽然提出:“爸爸,我想跟阿姨坐在一邊。”
他忙道歉:“抱歉,平時家人比較寵她。”
“不要緊。”薇薇安跟他一起把兒童座椅挪動過來,“瑤瑤就坐t在阿姨旁邊好了。”
小女孩小小的手輕輕軟軟地捏住她的手臂:“阿姨,我要吃那個花花餅。”
任薇薇安心硬如鐵,也覺得心彷彿被這隻小手摸了一下。
“今天還麻煩你照顧她。下次我單獨再請你吃飯,好不好?”
薇薇安不介意跟小江再見麵。見到他,彷彿令她穿越時間,做回十年前那個自己,那個尚願意坐十幾個小時經濟艙,隻為見普通朋友的那個自己,而不是如今這個因為懶得化妝就常推掉聚會的中年人。
跟小江見麵,是低成本的時光倒流,青春永駐。
因為小朋友需要早睡,他們早早結束。餐廳門口,薇薇安要他們先上車,瑤瑤奶聲奶氣揮手說方阿姨bye-bye,她湊過去親親瑤瑤的小臉。小江十分欣慰地笑著,那笑容一如薇薇安記憶之中。
好和睦,好溫馨,可薇薇安此刻內心又跳出一個人說:
你不會以為我很適合做個後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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