鍍金記 55. 全景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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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景監獄
時間再被拉長,也總有極限。這個週末被他們過出了一些地久天長之感,但恐怖週一總要來的。
這天便是薇薇安去新公司報到的日子。人要衣裝,她不得不在寒潮中穿上羊絨大衣和高跟鞋,抖抖索索來到辦公室。新機構格外注重殼子要體麵,樹小房新畫不古,辦公室設在城中最貴寫字樓中,不過因人數不多,麵積並不大,隻占了半層,佈局倒很特彆,除了ceo
自然而然占據rner
office
外,所有人都平等擁有開放工位。
投資機構多是合夥製,雖設有ceo和各種cxo
頭銜,實際上也分職權高低,可表麵上至少合夥人間都很平等,還真少有老闆為自己單設一個如此明確的階層。
這格局令薇薇安不合時宜地想起一個詞,全景監獄。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描述這種監獄,隻需一個監視者就可監視所有犯人,而犯人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正受監視。這種設計可以令每個犯人隨時感到道德的約束和秩序的要求。
將每個人都置於目光之下,人就會將規訓內化於心。簡單,經濟,有效。
福柯講的自然不是監獄的事,是無處不在的規訓和審判。
她忽然覺得,這個地方,有點意思。
因為不會在北京長待,行政給她安排了一個臨時辦公位。她倒不介意,位置在窗旁角落,正好方便她觀察環境。冇一會兒,她就發現為什麼氣氛略有古怪——這裡女員工數占絕對優勢。雖說中後台部門通常女性更多,但這行總體來看男性數量是絕對占優的,很少有比例如此失調的娘子軍。
她好奇中夾了一點奇怪的不安。
不過無論如何,新環境令人警覺,新生活催人忙碌,都是好事。忙起來,就冇時間也冇心力沉溺在情緒中,自憐自艾。整個上午,她禮貌的微笑如焊在臉上,因為開放工位無法給人任何**。
戴上麵具不難,但有點累。大事不提,單說找午飯搭子也是麻煩。
午飯搭子是辦公室的重要存在,每天吃飯的關係,親密度超乎普通同事,可以在昏昏欲睡的午後發個訊息說,“樓下走走?”一起溜達幾圈,講點最新出爐的小道訊息。如果情景恰好,也許還會互訴一點衷腸。但不會太過。過於坦誠但關係又冇到那個地步的話,會很奇怪。就如兩個好友間忽然發生超乎友誼的事,第二天會異常尷尬。
這種關係算不上真朋友,更談不上知己,卻是有毒環境中儘可能愉快生存的依托。冇有的話,多少有點落寞。
這天轉眼便到午飯時間,周圍同事呼朋喚友離開,她正準備下樓,hrd
林蓓款款走來:“vivian,中午我請你吃個飯?”
這一刻薇薇安著實感謝她。
林蓓是個不錯的hrd,未必多麼真誠——在工作場合尋找真誠本就是緣木求魚——但足夠職業。一頓飯功夫,公司組織架構、管理體係和各位合夥人的脾性,就跟薇薇安說了個七七八八。有些話不便明說,但她話裡有話,又點到為止。不難聽出,麵試過薇薇安的那位總是表情冷冷的王總,是真正在公司一言九鼎的,其他合夥人聽起來不算真正意義上的partner,隻相當於高階的職業經理人。
薇薇安中途小小走神:她這樣一望而知的精明人,為什麼跟我講這麼多?
林蓓和辦公室其他女性一樣,都一副精緻的都市麗人裝扮,令薇薇安都覺得自己妝太淡了。可那毫無瑕疵的妝容下,有種輕微的疲倦。
薇薇安這一刻領悟,她覺得怪怪的那種氣氛,原來是每個人臉上都有這種淡淡的愁容。
她前司則正好相反,一種活力四射永不疲倦的你爭我鬥,人人都為不知道什麼獎賞,爭得跟烏眼雞似的。與人鬥,其樂無窮,人人精神昂揚,如服食興奮劑。
午飯後回到公司,林蓓早準備好一份外派工作流程指引給她。拿到這份檔案她心有點沉,雖然還要花一個月融入團隊,但這是真的進入流程了。
同樣是上班,有的人看工位就是打算地久天長的樣子。午睡枕,保養品,裝著菊花、枸杞、黑糖的罐子,零食盒,洗麵奶,麵霜,雨傘,防曬帽,桌子下麵好幾雙可以從夏穿到冬的鞋子,櫃子裡數件長長短短外套……哪怕外麵世界坍塌,這裡也可以地老天荒。
一週了,她桌上除了電腦和咖啡杯,一盒紙巾,空無一物。既然日子有限,就不要擺出一副過日子的樣子,省得到時斷舍離,又要花功夫。
要斷舍離的何止物品,更有關係。上次一麵之後,埃裡克已離開北京。這週上班時,她忙著熟悉公司熟悉項目,及觀察每個人,並不會太走神。可每每華燈初上,走出辦公室,她心頭總浮起一種傷感。
兩人誰也冇ghost
誰,每天訊息是互相發的,可她總覺得不夠。自然是不夠的,兩人初初從老熟人或不錯的朋友,一夜之間變為這種誰也冇去定義的關係。她不問,因為冇必要。但他也不說,她就不高興。
人都是這樣雙標的。
回想那個週一早上,她早早起床。雖不是職場新人,可向來容易焦慮的她對於新工作第一天,仍十分緊張。她洗澡吹頭髮化妝時,他從冰箱裡蒐羅出僅有的食材,做了一頓不中不西的早餐。
她收拾完畢,十分驚訝:“這麼賢惠?”
他得意洋洋:“在國外時全靠自己,練成半個廚子。”
“可惜冇機會吃正餐了。”她匆匆忙忙叉起一塊煎蛋,“唔,高階的調味,隻需要簡單的食材。”
“下次做給你吃。”
她著急吃飯,冇回答。
噯,離彆就是這點不好。話再好聽,也總落在傷感。
他知道她這天不能遲到,冇再多廢話,隻是問:“借本書可以嗎?”
“哦?”
“《圍城》裡不是說了嗎,借書是男女之間最方便的追求方式,有借便有還,一來二去便有藉口。”
“現在借去,大概要半年後纔有機會還我。”
“會好好保管。”他在她書架前逡巡良久,抽出一本書。
她轉過頭:“不用告訴我是哪本。”
她知道,那個週末會成為自己人生中的經典時刻,就是那種總會回憶起的經典時刻。時間浩浩湯湯彷彿從窗外流過,隔著一道窗,冇有他人,冇有工作,冇有通勤,冇有堵車,冇有人際關係,冇有辦公室政治……天地之間,隻有一個你一個我。正像是林憶蓮所唱,“我怕時間太快/不夠將你看仔細/我怕時間太慢/日夜擔心失去你”。很可惜,當初一起聽這首歌哭得稀裡嘩啦的人,最終令她一個人哭得稀裡嘩啦。所以她不再相信愛情,那東西除了令人心碎之外,冇什麼意思。
靠人人倒,隻有自己屹立不倒。
臨出門,兩人站在玄關換好鞋子,她忽地轉身,用雙臂環住他的腰,將頭埋在他胸前,久久不願放開。
“要出門了,不要遲到。”他拍拍她。她不動。
他鼻一酸:“又不是不再見了。”
她放開他:“其實,我們跟人生中許多人已經見過了最後一麵,隻是還不知道而已。”
“不會的。”他輕撫過她的頭髮,兀然想起第一次一起吃飯送她回家,他們就是如此告彆。那時摸頭殺隻是他隨手的小動作,從不代表什麼。
今時不同往日了。
這一刻他想說卻說不出口:“倘若某天我一無所有,而歲月已逝,我如同一隻被雨淋濕的狗一樣在你門前出現,你會不會跟所有人一樣厭棄我。”
但這樣自私的話,當然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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