鍍金記 60. 千千闕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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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千闕歌
特德薑在《你一生的故事》裡冇說錯,時間並不是線性的,單向的,或均勻的東西。時間包括年齡,也可以隻是我們加諸己身的觀念。可以是僅一日不見,卻被拉長如同三秋,也可以是白駒過隙,數年時間倏忽而逝。
生活本身,有時如同ai
寫出的垃圾文字,在第三顆鈕釦處過分雕琢。有時卻像希區柯克的蒙太奇,一瞬間就切換到決定性時刻。
機票行李額用儘,兩隻超過20
公斤行李箱托運完畢,薇薇安捏著登機牌和護照,就要將舊日甩在腦後。
一種又惆悵又微微興奮的心情。
每天不止一班北京出發直飛航班,但她選了從香港轉機的。
就定個機票,也彆有說法。可愛圓臉姑娘小郭如今是薇薇安在公司最熟的人,事先好心提醒:飛行時間超八小時可以訂商務艙,但需提前向王總t申請。
薇薇安入行那會兒,正是私市股權投資
private
eite,多用“私募股權投資”,此處采用單偉建先生的譯法:)
的黃金年代,普通頭銜員工出行都一律商務艙。短短十年她恰好見證了這行摧枯拉朽般,起高樓,宴賓客,樓塌了。暫時冇塌的,也精明地借降本增效之名,砍掉諸多福利。行情好時,靠差旅積攢裡程就能換休假出行的票,現在連出差想舒服點都需老闆法外開恩。
這有點像那個喂猴子朝三暮四的故事。原本屬於你的,一旦剝奪,再賞賜給你,就是一份例外的恩情。所謂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每位老闆,無論品格如何,都極其擅長這套。
公司年初剛出規定,隻有合夥人出行才能訂商務艙,但老闆身先士卒,表示自己與民同苦。這樣一來,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僭越,暗地裡抱怨良多,自己出錢升艙了事。
要知道,他們之前單靠出差都人人飛成終身白金了。
對這件事,薇薇安多了個心眼,冇去申請,自己付錢升了艙。雖說貼錢上班挺討厭的,但初來乍到,情況不明,何必多事,誰也不知老闆有冇有什麼奇怪雷點。在前司,薇薇安目睹過一名能力出眾的新人,就因為報銷健身費有點貓膩,直接被開掉。
有點尷尬的是,這次有小郭同行。她隻好認真解釋,是因為腰間盤突出,實在無法久坐,所以自費升艙。特地強調“自費”二字,擔心小郭誤會。
登機後,她在前排停下,小郭一人拖著行李往後艙走,她還挺不好意思的。她知道工作場合,人窮極無聊,都是格外喜歡傳話的。
兩班飛機之間,有五個小時。不長不短,但足夠在機場這彈丸之地一起吃個飯。她事先跟小郭講好:“有個朋友來機場給我送東西,吃飯我就不和你一起了。我們登機口見。”
小郭彆有深意地眨眨眼:“什麼重要的人呀,機場都要趕來見一麵?”
她忙澄清:“不不,請朋友幫我帶了一點藥,活絡油、無比滴、太田胃散之類,今後說不定要用上。”
她找到約好那家餐廳,埃裡克已在正對門口的角落桌子等著,冇看手機,不知望著什麼。
她無論上班還是吃飯,都喜歡角落位置,不引入注目,又便於觀察,朋友曾取笑她這習慣像是退休特工。
他是為什麼,她不知道。
她在門口出現,他招招手。兩個人一月不見,竟有點害羞。要坐下來寒暄五分鐘,再點好菜,才恢複到之前說說笑笑不尷尬的樣子。
餐廳隻供應簡單的點心跟燒臘,很快上齊。她狼吞虎嚥:“對不起,常年不換菜單的飛機餐實在難吃,隻吃了冷餐,餓半天了。”
他看她隻拎了一個軟塌塌托特包,塞得鼓鼓囊囊,手柄上掛著眼罩與飛行枕。認識以來,他還冇見過她這副打扮,舊t恤瑜伽褲連帽衛衣,帽簷處甚至都輕微磨白,一雙隨時可瀟灑甩脫的平底鞋。
如今在他麵前她已絲毫不在意形象了。他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怎樣。
“都準備好了?”
“完全冇有。”
“那……”他疑惑。
“人生哪裡有準備好的事。真正的大事不都是黑天鵝嘛。是08年經濟危機前華爾街那些聰明人準備好了,還是wework
上市前大熱倒灶高盛和孫正義準備好了?人類真的彆太狂妄了。”
“好了,多吃點,哲學家。”
她嘿嘿一笑。
哪怕跟小郭這樣看來人畜無害的小姑娘在一起,她也是營業狀態,表麵可親,內心緊繃。大概工作就是如此令人異化。
隻有此刻才真的放鬆下來。
吃好飯,距登機時間還有三小時。他重新點了一壺茶,兩人對坐著,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人與人之間漸行漸遠,往往在不知不覺間,或是慘烈爭鬥後斷聯。現實中,真的很少這樣字麵意義上分秒必爭。現在不用手錶,冇有秒針滴答,時間就在手機螢幕上飛快地一分一秒跳走。
他拿出一本書遞給她。
“這什麼?”她問。
“從你家拿走那本,我看舊了,留著了。這本新的還你,飛機上看。”
她接過來,冇看一眼,就大剌剌塞進那個快要撐破的包。
然後向他伸出手:“帶給我的東西,冇忘記吧?”
他拿出一件衣服:“遵您囑咐,一件我穿過的舊t恤。但你要拿它乾嘛?”
“我是戀物癖。”她拿過來,貼在臉上。
“咦,有點變態。從來隻有猥瑣男偷女性內衣。”
“不懂情趣。《紅樓夢》裡賈寶玉巴巴地要給林妹妹送一條自己用過的舊帕子,晴雯去送,還擔心林妹妹惱。可林妹妹馬上懂得他的心意。”
看他臉色不是很好,她隔桌伸過手,輕按一下他兩眉之間,彷彿想要撫平他不由自主皺起的眉心:“知不知道,你哪怕睡著,也總喜歡皺眉頭。”
“你睡著時,像昆德拉筆下特麗莎,總是咬緊牙關,好像夢裡也在戰鬥。”
他拿下她手,將另一隻手也拉過來,用她雙手蓋住臉,他睫毛在她掌心撲棱著。
“哭包,”她輕輕撫著他的臉,“有話要快點講了,不然難道還要唱首千千闕歌送我。”
表情很嚴肅,話卻是開玩笑的。
太多事冇時間做了,如果還有一次約會機會,她是真的想一起去唱k,陳慧嫻每首歌都是她拿手曲目,陳慧嫻每首歌都完美契合她此日心情。
藏身於無人機艙/跟你道晚安
原來全是你/令我的思憶漫長
何年何月/才又可今宵一樣
當代社會,科技昌明,數千上萬公裡,也不過機艙中睡一覺的功夫。誰要說從此咫尺天涯,無法相見,當然全屬藉口。
他強打精神,笑笑:“說你彆走?你又不可能聽。”
“你也知道這話冇意義了。”她眨眨眼,“不過,不管真假,肯開口說都算難得,很多人是連說都不敢說的,彷彿說出來,人家就會要他負責一生一世。現在的男人,嗬嗬。”
他等著她說下去。他講這些不是為了聽她罵男人的。
她彷彿跑題很遠:“……還記得我跟前男友分手,人變得如同行屍走肉,那時候還在國外讀書,正趕上期末,課業本來就繁重得想死。整整一個月,班上同學怕跟我說話,因為我一開口,眼淚就會噴射出來,他們叫我‘那個愛哭妹’。
那時我對天發誓,我可以放棄所有。求求神讓我重新做人,回到分手前那一天。我從來冇有宗教信仰,但當時對著不知道哪個神明,夜夜祈禱……
可你看今天,我甚至要仔細回憶,才能記起來他的名字。”
“這意思是,勸我不用傷心?”
“是勸我自己。”她認真道,“永遠會有難過時,但我跟自己說,那時都過來了,冇什麼事過不去。”
“所以你不再信什麼。”
“不不,我相信人間有真情,有真愛,但我真的冇辦法相信異地戀異國戀。我不信天長地久,也不信婚姻製度。我不信破鏡重圓,不信十年前的帥氣男友或今日的霸道總裁,會守身如玉,隻等著我。我該多自戀,纔會信這個?萬物有靈,隻有人類妄想占據另一個人身心五十年忠貞不渝,這不太狂妄了嗎?”
她知道無論男女,高談闊論都難免油膩,但時間不多了。
“我說多了。你彆在意。航班不等人,分秒必爭。”
他回過神:“當然。”
當然。
當然,百分百同意,舉雙手讚同。過去這類話,都是他大言不慚講給彆人聽的。
風水輪流轉。
那隻好祝你大展宏圖。
她再次握緊他的手:“彆婆婆媽媽,航班不過八小時。有空可以來跟我約會。”
他笑出來:“哄我。”
“真的,你覺不覺得這樣其實很不錯?”
她一臉認真,“不如我們來創造一個異性戀新範式,每年約會一次每次一週,其他時候各自精彩。”
“彆鬨。”
“彆急著拒絕,等我寫個ter
sheet
投資協議條款清單
給你。”
他看時間到了,幫她拎起那個亂七八糟的大包。送她到安檢口,她接過來,費力地挎上肩膀,跟他揮揮手,“下次見咯。”
看他悶悶不樂,她抓住他手臂:“乾嘛哭喪著臉?”
他眼眶微紅。
“哭包。”她踮踮腳,湊到他耳邊,“失眠的話可以來找我睡覺。”
便轉身進去,背對他,擺擺手。
她冇回頭。
她不是這樣冷酷的人,但眼淚自己偷偷流過就好了。男女關係到最後,大概率一地雞毛,何況這種天崩開局。
何必非要在刮出“謝”字之後,還不肯放手呢。
小郭早早在登機口等著,見她匆匆忙忙跑來,站起身:“不用急。”
下一程飛行時間更久,她拿出兩個蒸汽眼罩遞給小郭,希望她過得舒服一點,少一點腹誹。
飛機帶著數百名旅客和數百袋杏仁t飛翔於晴空。乘長途飛機。她習慣先昏天黑地地睡,睡到實在睡不著時,旅程已基本過半。看兩部電影,吃一頓飯一頓簡餐,便到達目的地。
再看一遍《降臨》,心中再問一遍那個問題:倘若你已提前知道自己一生的故事,你是否還願意遇見愛人,生下女兒,再任他們都離自己而去。
飛行即將結束,人人卸下耳塞眼罩打著嗬欠整理行裝。機長要求關閉電子設備,繫好安全帶,調直座椅靠背。機翼傾斜好似要劃入水麵,城市恬靜如綠色深海,摩天大樓閃亮如鍍上金粉。陽光刺眼,地麵溫度華氏86度,無論接下來將發生什麼,此刻天氣晴朗,地麵狀況良好,適宜降落。
【正文完】
【以上故事,純屬虛構。如有巧合,請勿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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