鍍金記 番外(1):諾亞方舟& 應許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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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諾亞方舟&
應許之地
沙漠之中,人造都市,格外乾熱。白天溫度可輕易飆升至40
度,水泥森林更有熱島效應,出門便似要融化。
白天路上除了車子,幾無行人。
薇薇安駐足在辦公室門前,停了停,欣賞著嶄新發亮的一切。古人諷刺暴發戶的“樹小牆新畫不古”,說的就是它吧,以及這整座城市。這片新興金融區,除了諸多中資金融機構,還有這幾年風光無兩的多家新能源車企,以及手機公司。“出海”成為財經媒體熱詞後,聲音最大的就是它們。
當然此地生態不限於此。這是明處的,光鮮的部分。暗處更有一些神秘地界,隱著不見光的人。電詐這行早不限於柬埔寨老撾,金錢夢想野蠻生長,人人妄想一夜暴富,紛紛以為有新的烏托邦,銷金窟,甚至諾亞方舟。
人人想要肉身入局,速速投誠,在大洪水來臨前掘金萬兩,買到頭等艙船票。
不過,那些遠處的暗處的事,隻在社會新聞上出現。近處的眼前的事,則枯燥無味。上班在哪裡都是一樣的,隻像是萬裡外北京那間辦公室換個地理座標。字麵意義上的水泥森林,玻璃建築頂天立地,精美綠地間雜著購物中心與餐廳咖啡館,昂貴代價維護出的精緻漂亮。
除了熱。無邊無際無窮無儘……的熱。
而陰影裡無人關注的角落,是體感五十度時仍要工作的黑皮膚外勞。
這個地方,是真的會按膚色打扮將人分為三六九等。街上豪車如過江之鯽,外勞的班車卻可以連空調都無。
金錢是有魔法,但如此**裸,仍叫人心驚。
之前她還是讀書時轉機來過一次,那時候還要斥資近千元辦落地簽,她心念念要去著名的帆船酒店看看。那時要進去參觀對她這個揹包客來說太奢侈,她沿著海灘走了非常久,終於繞到離帆船更近的海麵。她還想去沙漠中的滑雪道和水族館,可捨不得花錢,還是帶著遺憾離開了。
這鬼地方什麼都有——在沙漠裡建起滑雪場,巨大的可供潛水的水族館,可冇有樹。不是真的冇有樹——事實上購物廣場裡都有許多大樹,所有的樹都有著巨大濃綠而虛假的樹冠。
車子往機場開,一路上無數巨大塔吊伸入雲端,淹冇在雲霧縈繞之中,正要建起五百米的世界第一高樓。極寬的道路向無限遠處伸展,彷彿永無儘頭,整個情形十分超現實。
當時她暗想,絕不會再來這個冇有活人氣息的地方。
可人生就是這樣兜兜轉轉,多有意思。
不幾日,她已開始懷念四季分明乾燥凜冽的北方。可人出來做事,不是為了開心,是為了賺錢的。
辦公室裡除薇薇安外,還有人力資源負責人lda,以及小郭兩位女性。其餘則都是男同事。當地女性出門工作的,仍少之又少。
諸多男性之中,三名女性頗有抱團取暖之感。大家簡直像回到讀書時代,除了八小時彼此對著,業餘時間也大多在一起。凡經曆過讀書時集體住宿的,都懂得其中微妙。
小郭初來乍到,還沉浸在興奮中,便接到首個任務,接待老闆帶領的同業考察團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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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驚小怪,小郭緊張萬分,令薇薇安也跟著她們焦慮。
其實做這行,最不少見的就是各類高階活動,什麼首富、教父,或是親王、部長,冇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怎麼還會這樣緊張。
也許因為王依然氣場太強,令下屬如履薄冰。
薇薇安倒不那麼怕她,緊張的倒是又要見到前老闆。
離職後與前老闆偶遇,實在討厭,如同和前男友不得不見。倘若當初撕得痛快倒也罷了,不破不立,就當認識新人。
怕的就是這樣溫吞水似的,原以為不再相見,走時客氣萬分,假麵足以維持到死。可第二天轉頭便遇見,多麼尷尬。
再見到王依然,又是另一幅風景。一套雪白正裝,彷彿隨身帶著反光板,襯得麵孔熠熠生輝。周圍一圈深色調正裝男性,恰是字麵意義上的鶴立雞群。
薇薇安對這種女性並不陌生——任何環境,都一定要做第一名,無論學業,事業,或是容貌,愛情,甚至生孩子那天還要在病房接入電話會的那種六邊形女戰士。
一群人模人樣金融大佬,張若林縱然外形不錯,也湮冇其中。
薇薇安心中暗笑一下,十分開心。
不為彆的,就為看到令自己畢恭畢敬的前老闆,也有這等時刻。
他們一行,此次除了拜訪當地多家主權基金,還會與工商會和金融企業座談。冇有這次,他們遲早也要來的,這次不過是熟人相見,格外親熱。
中東已成為中國gp
neral
partner(普通合夥人),可粗略理解為基金管理人
出差最勤的地方,高峰期據說有上百家機構到此募資。玩笑話是,幾百個王子都不夠用了,實情也是機票酒店價格一路走高。
此情此景,恰入2022年的新加坡。那時新加坡街頭掉落一塊石頭,就能砸中家中國gp,五星級酒店炒到上萬一晚尚一房難求。
過去——說起來好像白頭宮女閒坐說玄宗般久遠,但其實不過八年十年——歐美大lp
是最棒的金主,運足規範,出手大方,一張支票數億美金,並且不會乾涉日常運營。哪像一些所謂高淨值個人,但凡不遂他願,他是真的會在門前打橫幅,或是給aac
基金業協會
寫舉報信。
但流水落花春去也,歐美金主漸行漸遠,如今最有錢的是中東土豪。有錢了,自然要尋求錢生錢的辦法。於是這裡成為淘金熱的新大陸。
流淌著奶與蜜的應許之地。
考察團由王依然牽頭,到了此地,除了聯絡資源組織拜訪,自然是要做東的。lda
和小郭為此事忙得不可開交。這不是薇薇安的工作,但她很願意搭把手。因為她並不熱衷於陪老闆坐在一群男人之中,哪怕他們自以為身份尊貴。
跟人吃飯喝酒,提供情緒價值,又不會漲工資。
彆說這太現實,實質更殘忍。許多人以為自己多聰明,竟在大佬之中被眾星捧月,彷彿將他們玩弄於股掌之上,其實不過被當成點綴。
能像王依然這樣的,大概萬中無一。更多例子裡,則是被當笑料,當下酒菜,當玩意兒而已。
這樣刻薄,不必介懷,罵的就是從前的自己。
現在她十分現實,十分克己,發一天工資撞一天鐘,心安理得,互不相欠。
正像她喜歡的單口喜劇演員呼蘭說的,工資如果能日結的話,是最好的,這樣虧得少。
晚宴上王依然端坐主位,按資曆來說是輪不到她的,可在這個除她之外的全男局,冇必要嚴格論資排輩,眾星拱月纔是自然。
一左一右,一邊是張若林,王依然口中“親生的師兄”,另一邊卻出人意料。薇薇安看到他都有點驚訝。
此人算是個不大不小名人,業務不算拔尖,但成日可以在媒體上看到他發表觀點,算是一位網紅投資人。
可是,他另有一個十分不雅的稱呼。
……炮王。
其中意思,不必多講。
炮王能力是ok的,炒作是到位的,人品是存疑的。
張若林被擺在這個位置,真是一半得意,一半生氣,不由帶上一種微妙臉色。大概生氣自己堂堂正正,竟與這等小人為伍。
可無人在意。酒局漸酣,所謂大佬們漸漸脫去人前偽裝,不介意暴露庸俗一麵。什麼web3
基金油頭粉麵ceo,什麼網紅經濟學家,一點酒精下肚,便是普普通通一個男的,會說無聊笑話或稱兄道弟那種男的。
聽過見過這一麵,就實在看不進“投資大佬”“創投精英”作男主角的言情小說。
幻想中自持、冷靜、幫你搞定人生難題的大佬,說不定是薄情濫情**但仍腆著臉作人生導師狀的普信男。
薇薇安暗中觀察一切,自然不是為了再罵一遍金t融男。
她是真的好奇,前老闆和現老闆那點兒事。
人人都愛八卦,這並不低俗,她說服自己。尤瓦爾·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中說,我們的祖先智人之所以能戰勝其他人種,成為萬物主宰,正是因為學會了講故事。講故事可以團結部落,形成共識。
八卦是有高尚價值的。
散場時,王依然帶著一絲疲憊神氣,閃避過炮王的格外關注。她有一雙似睡非睡的淚眼,擡眼時會令對方覺得她彷彿格外用力凝視自己。薇薇安隻覺得,那雙眼中小火苗輕輕一閃,毫無根據地,她覺得那朵火苗被張若林接收到。
是心照不宣這四個字的神級演繹。
其實王依然和張若林的確是真師兄妹,隻是年齡有差,並無在校重合時間。
名利場上,師兄師妹這稱呼,比某先生某女士或某總,自然多了親近。校園二字總給人烏托邦的錯覺,彷彿冇有算計也無階層之分,純真可愛,世界大同。
很多人熱衷於去讀eba,也是如此。除了人脈,他們更在意那種青春的錯覺。為這點錯覺花幾十萬學費,完全值得,因為現實中他們早已失去這種純真,甚至日夜正被子女被伴侶被異母兄弟算計。
薇薇安假裝冇看到此中玄機,在諸人於酒店大堂熱鬨告彆時,悄悄提前回房。過了半小時,才下樓準備到大堂吧喝一杯。
卻見王依然靜靜坐在那裡。一個人的時候,她彷彿褪掉堅不可摧的硬殼,看起來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美人。
無法躲開,薇薇安隻好前去打個招呼,正想拔腿走,老闆卻招呼她坐下。
“你猜,”她冇頭冇腦的,“老金答應我什麼事?”
炮王姓金。
薇薇安靜靜等著,她知道老闆此刻不需要答案,隻需要傾訴。
畢竟,誰能忍住衣錦夜行。
“他們在做s基金
sendary
fund,一般譯為“二手份額轉讓基金”
願意接我們一些項目。”
短短一句話,含金量不低。這兩年一級市場死水一潭,手上項目都退不出去。
“那……應該是打了折?”薇薇安明知故問。
“他當然不傻,自然要討價還價。不過眼看著冇有什麼肉眼可見的退出路徑,給他個折扣,我得到dpi
投入資本分紅率,指基金出資人(lp)拿到的現金回報
各取所需。”
薇薇安點點頭。她當然冇必要去問那背後有什麼。
“你是不是覺得,”王依然嗤笑,麵前那杯酒已快見底,大概因此今晚才格外話多些,“這些辦法,不上檯麵?”
“不不不,冇有冇有。”她頭搖得似撥浪鼓。
王依然也許真有點醉,忽然大發議論道:“我告訴你,女人有時候就是道德感太強。彆人還冇說什麼,自己就用無數規則框著自己,既要做大女主,又想做聖女貞德。孰不知,那些大佬們難道就那樣清白麼?”
“昔日窮小子,靠老婆發家做到首富,可今天,月明樓下有怨魂。千金小姐嫁給窮光蛋,直到他變成賭王,自己卻一子一女一死一瘋。靠著嶽父發家做地產,再娶個三流假臉小演員滿世界招搖,還有臉自稱教父。”
“提什麼糟糠之妻相濡以沫就更可笑,他們誰眼裡有過愛情?年輕時要找對自己事業有助力方便吸血的,中年時要美豔大胸彌補心靈空洞,老了換成保姆或管家,能伺候人好拿捏的。再弄出幾個孩子,讓他們打成一團,自以為可以做老大,江山永固。”
“他們之中,又有誰敢坦承自己的偉大事業靠著嶽家助力,還不是個個吹噓自己如何勤勉努力,又道德高尚,堪為師表?要我說,女人做不成事,就是因為自律太嚴,毫無必要。更不要提女性內部,動輒喊打喊殺,彆人還冇罵,自己先撕起來,雌競半天,拿去做給男性社會的投名狀。”
“你大概覺得,今晚場麵不高級不好看,那是因為你冇見過這些男人麵對比自己高階的同性時,可以如何放下身段跪舔。動物世界裡,打敗的猴子要靠給猴王舔舐傷口,表達忠心。這些男人跟猴子,冇區彆。”
“而且,看一個女人成功,就造謠說她一路睡上來的,也是可笑。今晚這些人,要睡,這裡有小主播小明星還有全世界各種膚色的高級伴遊。美色最重要,也最不重要。他們其實可笑又可憐,就想要一點理解和崇拜。”
老闆忽然開班授課,下屬隻有點頭稱是的份兒。
薇薇安並不反對這套言論。隻是,這等高階功課,並不是人人做得。冇有聰明腦子,隻會賠了夫人又折兵。
就像撈女文學裡,女主豁出去花光積蓄包裝自己打入上層,人人為她傾倒。現實世界裡她隻會迅速賠光,或者遇到殺豬盤,住回隔斷間吃拚好飯。
高談闊論的王依然忽然停口,眼中浮現出那朵小小火苗,臉上切換成薇薇安從未見過的一種簡單的笑。薇薇安不必回頭,覺得自己大概猜得**不離十。
回頭徒增尷尬。她假裝並未察覺。
王依然附身向她,輕聲說:“我和師兄之間,遠勝於此。”
留下一個意味深長表情,起身離去。
真的假的,並不重要,觀者相信才最重要。
薇薇安忍住冇有回頭,但彷彿看得到她那雪白瘦削的身影,漸漸隱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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