鍍金神座:時代的齒輪 第13章 女王的暗示
喬治的靴跟叩在青石板上,節奏比平時快了三分。
機械師街的煤煙混著雨水味鑽進鼻腔,他盯著前方那截金紅色發尾,喉結動了動——方纔在茶攤邊,那女人抬手指向糖罐時,腕間露出的蕾絲袖釦上,分明雕著聖愛德華王冠的微縮紋路。
「女士留步。」他在巷口叫住人,聲音比預想中更啞。
雨絲順著帽簷滴進後頸,他這才發現自己跑得太急,領結早鬆成了歪歪扭扭的結。
穿灰褐呢裙的女人轉過臉,帽簷下的麵容讓喬治的呼吸陡然一滯。
不是畫像裡那個總抿著嘴的年輕女王,眼前這張臉更鮮活些,鼻尖沾著雨珠,藍眼睛裡浮著點促狹的笑,倒像個偷溜出城堡的貴族小姐。
可當她開口時,尾音裡那絲特有的雍容腔調,讓喬治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康羅伊先生追得這樣急,是要討茶錢?」
「您是……」
「噓——」她指尖按在唇上,銀匙在空茶杯裡轉了個圈,「茶攤老闆剛收了我三便士,若被認出來,他這月的營生可要黃了。」說著便轉身往更窄的巷子裡走,裙角掃過牆根的青苔。
喬治猶豫兩秒,跟上時聞到若有若無的橙花香氣——和他在白金漢宮外見過的王室馬車簾幕同一種味道。
「您知道我是誰。」喬治在她停步時開口,魔金在腕間發燙,像有小錘子在麵板下敲打。
這是他研究差分機時意外融合的金屬共生體,此刻正將眼前人的心跳、呼吸頻率、甚至裙下襯裙的絲綢摩擦聲,全轉化成電流般的刺癢。
「康羅伊家的齒輪匠,伯克郡的雄鹿獵人。」女人側過臉,雨絲順著帽簷滴在她高挺的鼻梁上,「上個月在紐馬克特賽馬場押中『黑玫瑰』的,也是你吧?750英鎊——你的差分機專案,該能往前推一步了。」
喬治的瞳孔微微收縮。
賽馬場的投注記錄是用假名登記的,能查到這個的,全英國不超過五個人。
他後退半步,後背貼上潮濕的磚牆:「您到底……」
「維多利亞。」她突然笑了,露出點貝齒,「或者,您更習慣稱我陛下?」
喬治的喉結動了動。
三個月前他還在武漢的舊書店裡擦《維多利亞女王傳》的書皮,此刻卻和書裡那個「歐洲的祖母」隔著兩尺距離。
魔金紋身突然傳來刺痛,他這才驚覺自己掌心全是汗,指節捏得發白。
「不用緊張,我今天不是來問罪的。」她從提包裡摸出塊方糖,扔進牆角的積水坑,看漣漪蕩開,「康羅伊男爵當年和我母親的事……」她頓了頓,「說『控製』太難聽,不過是兩個野心家的錯估。我母親一個人獨居很久了,父親身體也早就不行了——」她抬眼時,藍眼睛裡像結了層薄冰,「但錯估的是他們,不是康羅伊家的血脈。」
喬治的太陽穴突突跳著。
原主記憶裡,父親總在深夜咳著翻看舊名片,上麵印著「肯特公爵夫人私人秘書」的燙金字樣。
此刻女王的話像把鑰匙,「哢嗒」一聲捅開了那些模糊的片段——想起來原身父親當年不是什麼普通貴族,而是直接參與過維多利亞童年監護權的博弈者。
「您……不怪我們?」
「怪有什麼用?」她彎腰撿起塊碎瓷片,在牆上畫了個齒輪,「我需要的是有用的人。你父親當年想把我變成提線木偶,可他忘了,提線斷了,木偶也渴望能自己走路。」她指尖劃過齒輪紋路,「現在,我需要會造齒輪的人。」
巷口突然傳來馬蹄聲。
女王的動作頓住,迅速摘下草帽塞進喬治懷裡:「替我收著,明日送回聖詹姆斯宮側門,找穿灰製服的老湯姆。」她轉身要走,又回頭補了句,「對了,最近彆單獨走夜路。聖殿騎士團的勞福德·斯塔瑞克,似乎對你很感興趣。」
「聖殿騎士團?」喬治攥緊草帽,帽襯裡繡著極小的「vr」字樣(維多利亞女王)。
「一群抱著舊劍不肯放的老古董。」她的腳步已經融入雨幕,聲音卻清晰傳來,「他們的最高大師上週在懷特俱樂部說,康羅伊家的小子『搶了本該屬於他的東西』。具體是什麼……」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你該去問你父親。」
喬治站在原地,雨水順著帽簷滴在腳麵。
遠處教堂的鐘聲敲了三下,他這才發現手在抖。
魔金紋身的刺痛不知何時變成了灼燒,像在提醒他什麼——聖殿騎士團,勞福德·斯塔瑞克,這段時間一直籠罩在自己天空中的陰影。
「康羅伊先生。」
陰惻惻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喬治轉身,看見個穿黑呢大衣的男人從背後的牆角轉出身來,帽簷壓得低,隻露出下半張臉:薄唇,左嘴角有道刀疤,此刻正扯出個冷笑。
他腳邊臥著兩條大丹犬,濕漉漉的鼻尖正對著喬治的靴跟。
「勞福德·斯塔瑞克。」男人摘下手套,露出手背上的十字刺青,「或者,您父親沒提過我?」
喬治的後頸瞬間繃直。
魔金的灼燒感猛地竄到指尖,他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蓋過了雨聲。
之前莫名其妙出現過的人,但父親咳血最厲害的那個夜晚,曾對著壁爐喊過「叛徒」——此刻看來,那聲嘶喊或許是衝眼前人去的。
「令尊當年捲走了公爵夫人的秘銀礦圖,害我困在巴黎,損失了十幾年時間。」勞福德的拇指摩挲著犬項圈上的銀扣,「現在輪到他兒子來討好處了?紐馬克特的賭馬,伯克郡的雄鹿,倒像模像樣的貴族做派。」他突然逼近兩步,犬群跟著壓低喉嚨,「記住了,康羅伊家的齒輪匠——有些齒輪轉得太急,是會崩斷的。」
雨幕裡傳來巡街警察的哨聲。
勞福德整了整領結,彎腰拍了拍犬背:「回見,喬治·龐森比·康羅伊先生。」他走過喬治身邊時,壓低聲音補了句,「下次見麵,希望你還能站著。」
喬治望著那道背影消失在雨霧裡,這才發現自己後背全濕了,貼在磚牆上涼得刺骨。
他摸出懷表,玻璃表麵凝著水霧——三點十七分,該回伯克郡了。
父親的咳聲最近愈發頻繁,而他需要問的問題,已經堆成了山。
機械師街的銅匠鋪還亮著燈,他卻沒進去。
攥著女王的草帽往碼頭走時,雨停了,晚霞把泰晤士河染成金紅色。
魔金的灼燒慢慢退去,化作某種躍躍欲試的震顫——像差分機啟動前,齒輪與齒輪即將咬合的瞬間。
危險來臨,他十分懷念埃默裡的俏皮身影,繼而想起在皇家科學院認識的機械師查爾斯·哈丁。
有些事,單靠一個齒輪匠是轉不動的。
聖殿騎士團的勞福德·斯塔瑞克大師,是否也在覬覦自己身上的神骸?
被彆人完全掌控的感覺實在是太難受了。
當喬治的皮靴碾過伯克郡莊園的碎石子路時,雨珠還在橡樹葉上簌簌墜落。
他攥著女王草帽的手鬆開又握緊,指節因用力泛白——如果明早一個小時騎快馬去倫敦的話,足夠他在父親咳醒前趕回來。
書房的煤油燈還亮著。
他推開門,潮濕的草藥味裹著父親壓抑的咳嗽湧出來,這段時間父親突然病的很重,不會跟勞福德·斯塔瑞克有什麼關係吧?
老康羅伊半靠在橡木轉椅上,銀白頭發散在椅背上,膝頭攤開的《機械原理》被咳出來的血珠洇濕了半頁。
「父親。」喬治的聲音發澀。
他快步上前要扶人,卻被老人抬手攔住。
「斯塔瑞克?」康羅伊的喉間發出咯咯聲,聽完喬治講完今天的偶遇,渾濁的藍眼睛突然清亮起來,「他的狗還跟著你?」
喬治一怔。
原主記憶裡,父親總在深夜對著壁爐裡的灰燼呢喃,此刻他嘴裡的那些支離破碎的音節突然串成線——「十字刺青」「秘銀礦圖」「巴黎地牢」,全是這個將死老人用半生嚥下的刺。
「他說您捲走了公爵夫人的礦圖。」喬治蹲下來,與父親平視,「還有,女王今天見了我。」
康羅伊的手指猛地扣住椅把,指節泛出青白:「維多利亞……她突然會見你?」
「您認識這樣的她?」
老人突然笑了,笑聲混著血沫:「三十年前,她才七歲,總蹲在肯辛頓宮的玫瑰叢裡數花瓣。我替她母親管賬,她就揪著我衣角問『康羅伊先生,機械鳥能飛多高?』……」他的咳嗽像破風箱,「後來她母親計劃當攝政,讓我幫她掌控宮廷,小維多利亞拿裁紙刀劃破了我的袖口——『我自己會飛』,她說。」
窗外傳來夜梟的啼鳴。
喬治摸出懷表,三點四十七分。
他解下外套搭在父親膝頭,魔金在腕間泛起溫涼的震顫——這是它在提醒,該說重點了。
「父親,聖殿騎士團在盯著我。女王說他們的最高大師要動手。」
康羅伊的瞳孔驟縮,枯槁的手突然抓住喬治的手腕:「神骸……你完全掌控了魔金?」
喬治驚覺自己不知何時擼起了袖子,腕間那圈暗銀色金屬正隨著心跳起伏,像有生命的血管。
「前幾天蒸汽動力軸心爆炸時,它融進了我麵板。」他輕聲說,「現在能感應到星力,能在夢裡用意念造零件……」
「我發現了魔金的秘密,它能聽從我的指揮,融合其他的金屬,我剛做了一個護腕,是一個方便探測靈力方位的元件。」
老人的手指緩緩撫過那圈金屬,眼淚突然順著皺紋往下淌:「公爵夫人的秘銀礦……礦脈最深處有這種金屬。當年我偷了礦圖,卻隻挖到半車碎塊。他們說這是『神的骸骨』,能讓機械活過來……」他突然劇烈咳嗽,血沫濺在魔金上,瞬間被吸得乾乾淨淨,「其實不是,那隻是礦化的神骸,早就失去了靈性,你身上的纔是真正的神骸,保護好它,喬治。比命還金貴……,你的血液裡有神的真正傳承!」
晨霧漫進窗戶時,康羅伊終於睡熟了。
喬治替他蓋好毯子,在床頭櫃留下備用的麻醉酊,轉身時瞥見書桌上的鐵皮箱——箱蓋上的十字紋章,和勞福德手背上的刺青分毫不差。
倫敦的機械師街還浸在薄霧裡。
喬治推開「金齒輪」酒館的木門時,銅鈴脆響驚飛了窗台上的麻雀,清晨這裡冷冷清清。
埃默裡·內皮爾正坐在角落擦眼鏡,金絲鏡框在晨光裡閃了閃;對麵的查爾斯·哈丁正用餐刀在麵包上畫齒輪,看見喬治進來,刀尖「當」地戳進木桌。
「你遲到了十七分鐘。」埃默裡推了推眼鏡,聲音裡卻帶著笑,「但我猜有正當理由——比如昨晚見了不該見的人?」
喬治扯下濕外套掛在椅背上,魔金在腕間發燙。
他掃了眼酒館老闆——一個缺了半隻耳朵的老男人,正背對著他們擦酒杯。
「暗影之門首領阿爾伯特有什麼新動向?上次那個感覺太小兒科了。」他單刀直入。查爾斯的手指在桌下敲了敲:「我徒弟混進了他們的集會。他們在找『神的容器』,說是要喚醒什麼沉睡的東西。」他的喉結動了動,「前天夜裡,我在碼頭看見暗影之門的人往木箱裡塞銀器——全是舊教堂的聖器。」
「我能感應到靈力。」喬治捲起袖子,暗銀色金屬順著手臂爬上桌麵,在麵包屑裡凝成微型齒輪,「如果他們用聖器當媒介,我能定位儀式地點。」
埃默裡的手指突然扣住喬治的手腕。
他的掌心已經有握劍柄磨出的繭,此刻手心卻在發燙:「我查過檔案。聖殿騎士團在不列顛的分部,三十年前丟了批秘銀。你父親的礦圖……可能和那批秘銀有關。」他鬆開手,從內袋掏出張泛黃的紙,「這是我在家族圖書館找到的,當年審判康羅伊男爵的記錄——『私藏神骸,意圖顛覆王權』。」
喬治接過紙,字跡在晨霧裡模糊成一片。
體內的魔金差分機突然劇烈震顫,神秘空間裡的微型齒輪「哢哢」地旋轉幾乎要崩成碎片。
他抬頭時,正撞進埃默裡深褐色的眼睛——那裡麵有他從未見過的嚴肅:「他們要的不是礦圖,是魔金。而你,現在就是唯一活著的礦脈。」
查爾斯猛地站起身,木椅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
他抓起喬治的手,盯著腕間的金屬:「你說魔金能變液體?能附魔其他金屬?」見喬治點頭,他的眼睛亮得像熔爐:「給我三天。我能改造兩三個你們的懷表,加個靈力探測功能——用銀的,銀的轉化快,還可以在短距離靠感應發點簡單資訊,其實就是一句話。」
「十天。」喬治糾正,「純銀需要十五天完全轉化,但表層附魔隻要兩天。」他摸出懷表放在桌上,表蓋內側刻著康羅伊家的雄鹿紋章,「但隻能用一半魔金,我需要留著保護父親。」
埃默裡突然按住他的手背。
這個總愛開賽馬玩笑的貴族次子,此刻指節發白:「我今晚回內皮爾莊園。家族的獵場在伯克郡邊界,我能調十名訓練有素的護院——都是參加過阿富汗戰爭的老兵。」他扯鬆領結,露出鎖骨處的槍傷疤痕,「他們能守著你父親,直到……直到事情解決。」
喬治的喉嚨發緊。
他想起三個月前剛穿來時,這個總把《愛丁堡評論》塞給他的男孩,在哈羅公學的暴雨裡替他擋下三個高年級生的拳頭。
「謝謝。」他說,聲音啞得像生鏽的齒輪。
「謝什麼。」埃默裡低頭擦眼鏡,鏡片後的眼睛卻亮晶晶的,「你上次贏了賽馬,可還欠我半打雪利酒。」
查爾斯突然踢了踢埃默裡的椅子腿:「說正經的,儀式地點。我徒弟聽見他們提『聖克萊門特老教堂』,在倫敦東區,廢棄二十年了。」他從口袋裡摸出塊炭,在桌布上畫地圖,「教堂地下室有個秘道,通到泰晤士河——方便運屍體,也方便運其他違禁品。」
喬治的多功能表盤又開始震顫。
他閉上眼睛,能看見一條暗銀色的觸須從腕間竄出,穿透酒館的磚牆,在倫敦的迷霧裡蔓延——東邊,有團暗紅的光在跳動,像被捂住的火焰。
「聖克萊門特。」他睜開眼,「今晚子時,我能感應到一點征兆。」
「那我們今晚行動。」埃默裡的手按在劍柄上,那是把祖傳的騎兵佩劍,劍鞘上的銅飾已經磨得發亮,「我帶人封鎖教堂周邊,查爾斯負責拆他們的儀式裝置,你……」他頓了頓,「你負責找到靈力震動的源頭,或者……阻止他們喚醒什麼。」
「如果勞福德在?」查爾斯突然問。
喬治摸了摸腕間的魔金,它此刻正像心跳般規律起伏。
「他的狗昨天咬過我的靴跟。」他扯出個冷硬的笑,「這次,該我咬回去了。」
酒館的銅鈴再次響起。
老男人端來三杯麥芽酒,杯沿凝著水珠。
喬治端起杯子,和兩人碰了碰。
酒液入喉時,他聽見泰晤士河的汽笛聲從東邊傳來——那是晚班渡輪的鳴響,載著貨物,也載著秘密。
「今晚十點,聖克萊門特教堂後巷。」埃默裡把酒杯重重放下,酒液濺在桌布的地圖上,暈開片暗紅,「帶好武器,彆信任何人——包括巡街的警察。」
查爾斯把炭塊塞進衣袋,起身時碰翻了鹽罐。
細白的鹽粒撒在地麵上,在晨光裡閃著微光。
「我得回工坊了。」他說,「你的探測儀,我會用最好的銀。十五天之後它們就都是魔金材質的了。」
喬治望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霧裡,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懷表。
魔金的震顫不知何時變成了低吟,像差分機啟動前的預熱。
他想起父親睡前說的最後一句話:「齒輪轉起來,就彆停。」
窗外的霧散了些。
他能看見機械師街的銅匠鋪開始冒煙,聽見學徒們敲打鐵皮的聲音。
有那麼一瞬間,他彷彿看見另一個自己——在武漢的舊書店裡,擦著《維多利亞女王傳》的書皮,永遠不會知道,有一天他會握著能改變世界的金屬,在倫敦的晨霧裡,和兩個朋友,製定一場關乎命運的戰爭。
暮色降臨時,喬治站在伯克郡莊園的露台上,望著父親房間的窗戶。
燈還亮著,剪影裡的老人似乎在翻書,偶爾咳嗽兩聲。
他摸了摸內袋裡的麻醉酊,又摸了摸腕間的魔金護腕——它現在溫溫的,像塊被捂熱的石頭。
東邊的天空泛起紫霞。
他想起埃默裡的話:「今晚十點,後巷見。」風裡飄來煤煙和橙花的味道,像極了女王離開時的氣息。
該出發了。
他扣好大衣,轉身走向馬廄。
黑馬「閃電」已經上了鞍,馬鬃在風裡揚起。
當他翻身上馬時,魔金突然在腕間灼痛——不是警告,是催促。
倫敦的夜,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