鍍金神座:時代的齒輪 第144章 蒸汽裡的童年
帕丁頓車站的蒸汽鐘剛敲過七下,康羅伊的皮靴就碾過沾著晨露的青石板。
威斯克的手被他裹在羊絨手套裡,像隻不安分的小鬆鼠,指尖總往他掌心鑽。
爸爸,火車的白汽為什麼往上飄?孩子仰起臉,睫毛上還凝著昨夜的雨珠。
康羅伊低頭時,瞥見月台上穿灰風衣的男人正假裝看時刻表——那帽簷壓得太低,和三小時前在莊園外郵筒旁的身影重疊了。
他喉結動了動,蹲下來,從內袋摸出枚黃銅齒輪模型。
齒輪在晨霧裡泛著暖光,是詹尼用報廢的差分機零件打磨的。
因為蒸汽比空氣輕呀。他把齒輪放在威斯克掌心,就像這個小腦子,每轉一圈都在算:該往上,該往前。孩子的灰眼睛亮起來,手指輕輕撥弄齒輪,那火車也有腦子?康羅伊望著軌道儘頭噴薄的白霧,想起昨夜詹尼螢幕上的紅光電文。
他伸手理了理威斯克歪掉的領結,它的腦子在鍋爐裡,在鐵軌下,在他頓了頓,在爸爸的口袋裡。
詹尼的傘尖在他腳邊輕叩兩下。
她抱著皮質筆記本,發梢還沾著可可香,目光卻像掃描差分機般掠過月台。
康羅伊知道,她已經數清了穿灰風衣的男人換了三次站位,注意到他靴底沾著伯克郡的紅土——和莊園外泥路的顏色分毫不差。
該上車了,小工程師。詹尼蹲下來,替威斯克係緊圍脖。
孩子卻突然拽住康羅伊的袖口,爸爸答應的發光石頭呢?康羅伊的心尖顫了顫,從背心口袋摸出塊蛋白石。
石頭在晨光裡流轉著粉紫的光,是他上週在康沃爾礦場挑的,這叫月光石,你看——他把石頭貼在孩子手背上,它會記住今天的溫度,等你想爸爸的時候,捂一捂就暖了。
威斯克把石頭塞進圍脖內層的小口袋,動作像在藏什麼珍寶。
康羅伊看著他跑向頭等車廂,馬尾辮在晨風中一跳一跳,突然想起昨夜木盒裡十二張相似的灰眼睛照片。
詹尼的手搭上他肩膀,體溫透過呢子大衣滲進來:布鳥協議啟動後,備用住所的壁爐每天都燒著。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飛了什麼,安妮今早送了蘋果派,用的是老橡樹結的果子。
康羅伊握住她的手,指腹蹭過她被咬得參差不齊的指甲。
三個月前柏林的銀針刺痕還在他掌心,此刻卻被詹尼的溫度焐得發疼。
蒸汽機車噴出的白霧漫過來,模糊了月台上灰風衣男人的輪廓。
大英博物館的希臘柱廊投下細長的影子時,威斯克正扒著差分機原型機的玻璃櫃。
青銅機械臂緩緩轉動,在石板上刻下新的圓周率數字,爸爸,它算得比我快,但它知道什麼是美嗎?孩子的問題讓康羅伊一怔——這是他上週給劍橋數學學會演講時,老教授們爭論了三小時的命題。
他蹲下來,和孩子平視。
玻璃櫃映出兩人重疊的影子,它現在不懂。他摸出那隻布鳥,木雕的翅膀上還留著安妮的刻刀痕,但我們可以教它。
就像教你算術時,要先教你數蘋果,再教你數星星。布鳥被放在玻璃上,機械臂的影子剛好掠過它的頭頂,這隻鳥不會飛,可它帶著安妮烤蘋果派的香,帶著詹尼記筆記的墨,帶著他頓了頓,帶著爸爸想保護你的心。
這纔是最強大的動力。
詹尼的手指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鋼筆尖刮過紙麵的沙沙聲像在織一張網。
她突然停住,筆尖點在心是舵三個字上,抬頭時剛好看見威斯克把布鳥舉到眼前,透過木雕的空隙看羅塞塔石碑。
陽光穿過布鳥的翅膀,在孩子臉上投下細碎的光影,像撒了把星星。
先生,需要講解服務嗎?
康羅伊的後頸突然發緊。
這聲詢問太標準,標準得像按劇本唸的。
他側過身,看見穿灰風衣的男人站在五步外,袖口磨得發亮——那是長期佩戴槍套的痕跡。
詹尼的手指已經按在筆記本夾層的哨子上,康羅伊卻輕輕搖了搖頭。
威斯克,他彎腰抱起孩子,你不是說想看古埃及的紙莎草畫?
詹尼阿姨帶你去兒童區,那裡有會講故事的機械鳥。威斯克立刻掙紮著要下來,我要和爸爸一起——聽話。康羅伊的聲音軟下來,回來給你買邦德街的杏仁糖。孩子這纔不情不願地撲進詹尼懷裡,小手指還勾著康羅伊的小指,直到轉過柱廊拐角。
灰風衣男人的喉結動了動,剛要開口,康羅伊已經抓住他的手腕。
骨節相扣的瞬間,對方本能地要反製,卻在觸到康羅伊掌心老繭時頓住——那是握了十年差分機扳手的痕跡。
海關稽查員?康羅伊扯下對方翻領上的徽章,銅質鷹徽下露出半枚聖殿騎士團的十字紋,斯塔瑞克先生的人,總愛穿磨破的袖口扮公務人員。他把人推進管理員通道,門剛關上,就聽見史密斯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康羅伊先生,需要我幫忙嗎?艦隊指揮官靠在牆上,軍靴尖輕輕踢著地上的掃帚,嘴角帶著慣常的玩世不恭——但康羅伊知道,他的配槍就藏在掃帚後麵。
幫我送份禮物給斯塔瑞克。康羅伊從男人口袋裡摸出銀製懷表,表蓋內側刻著聖殿的蛇形紋,把這位先生送到《每日電訊》門口,附上我的名片。他把懷表拋給史密斯,金屬碰撞聲在狹窄通道裡格外清晰,就說感謝他派保鏢。
灰風衣男人的臉瞬間煞白。
康羅伊轉身時,瞥見通道儘頭的玻璃窗,詹尼正蹲在兒童區,指著機械鳥對威斯克說話。
孩子的笑聲穿透玻璃,像一串銀鈴,撞碎了他掌心裡的寒意。
下午安妮的茶會,詹尼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康羅伊回頭,看見她抱著威斯克站在柱廊下,孩子手裡攥著半塊杏仁糖,她說要烤你最愛的司康餅。陽光穿過她的發梢,在地麵投下金色的網。
康羅伊突然想起安妮下午說的——老保姆總說,茶會的甜,能壓過所有風雨的苦。
他摸了摸胸袋裡的碎石,那是威斯克今早塞進去的,說是給爸爸的保護石。
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康羅伊牽起妻子和兒子的手。
蒸汽在倫敦的天空裡飄成雲,像極了威斯克掌心那枚月光石的顏色。
而在博物館外的馬車裡,穿灰風衣的男人摸著被康羅伊捏青的手腕,從內袋掏出封密信。
信紙上的火漆印是聖殿的蛇,字跡卻出自斯塔瑞克的私人秘書:必要時,可動布鳥。男人望著博物館穹頂,喉結動了動——他不知道,此刻在伯克郡的備用住所裡,十二隻係藍絲帶的布鳥,正被安妮放進烤爐的暖閣。
爐溫剛剛好,就像她烤了四十年的蘋果派。
羅賓遜莊園的玫瑰園裡,下午茶的銀鈴剛響過三聲。
安妮·羅賓遜的圍裙口袋裡還沾著司康餅的麵粉,詹尼正將最後一碟樹莓果醬推到蕾絲桌布中央——那是她今早親手熬的,火候恰好,果膠在瓷碟邊緣凝出琥珀色的邊。
五位夫人的裙撐在藤編椅上沙沙作響,其中最年長的霍剋夫人先開了口:康羅伊太太,您丈夫的火車頭昨天又碾過了薩裡郡的麥田?
詹尼的指尖在骨瓷杯柄上頓了頓。
她記得霍克勳爵是保守黨裡最反對鐵路擴張的老派貴族,此刻霍剋夫人的藍眼睛裡藏著試探。
安妮卻先笑了,往對方碟子裡添了塊司康,玫瑰花瓣在果醬裡浮起半片:霍剋夫人可聽說過,薩裡郡的農夫今早排著隊去康羅伊銀行?
火車碾過的不是麥田,是把倫敦的麵粉廠和普利茅斯的漁場連起來了。她從藤籃裡取出燙金封麵的冊子,封皮壓著獵鷹商會北美鐵路債券的凸紋,您丈夫總說新大陸是冒險,可喬治早把英鎊變成了鐵軌——每根鐵軌下都埋著分紅契約。
五位夫人的手指同時撫上那本冊子。
詹尼注意到,最年輕的巴克萊夫人睫毛輕顫——她的丈夫是海軍部的小官,正為殖民地津貼發愁。
霍剋夫人的指甲掐進緞麵手套:可議會要凍結康羅伊賬戶的傳言
凍結的是賬麵數字。安妮的銀匙敲了敲茶托,清脆聲裡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喬治三年前就把資金轉成了木材、種子和蒸汽機。
您看這頁——她翻開冊子,內頁是詹尼手繪的北美地圖,紅筆圈著五大湖區,那裡要建紡織廠、學校、醫院。
等鐵路通了,您丈夫的船運公司能多運三倍貨物,而您的珠寶盒裡會多一串用分紅買的珍珠。
巴克萊夫人的手指輕輕劃過地圖上的新伯克郡字樣。
詹尼看見她耳尖泛紅——那是她上週在邦德街珠寶店時,盯著一串南洋珠歎氣的模樣。
霍剋夫人突然捏緊了冊子,緞麵裙撐在藤椅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您這是要我們押注一個還沒影子的城市?
不,是押注喬治·康羅伊。安妮的聲音突然放輕,像在說什麼秘密,您難道沒發現?
他修的鐵路繞過了所有貴族的封地,卻穿過了六個新興工業鎮。
那些鎮的議員席位,現在可都攥在支援鐵路的人手裡。她望著詹尼,對方立刻遞來一疊剪報,頭版是《泰晤士報》的標題:《康羅伊鐵路:連線的不隻是土地,是選票》。
茶會結束時,巴克萊夫人把那本冊子塞進了手籠最深處。
霍剋夫人離開前摸了摸安妮的手背:下次烤司康,記得送兩盒到霍克莊園。詹尼站在廊下目送馬車遠去,安妮的手搭在她肩上:你設計的地圖,把新伯克郡的學校標在教堂旁邊——這招妙。詹尼低頭看自己的指甲,那裡還留著繪圖鉛筆的鉛痕:她們的孩子要去新大陸讀書,總比丈夫的選票更讓她們上心。
碼頭的汽笛撕破暮色時,康羅伊正蹲在木箱上修懷表。
詹姆斯·哈裡斯的黑鬥篷像團影子,從貨堆後浮出來:斯塔瑞克的人收買了三個家仆。他的聲音像碎冰,他們會在您去南安普頓的行李裡撒追蹤粉。
康羅伊的鑷子頓在半空。
他想起今早威斯克往他口袋裡塞的碎石——孩子說是保護石,此刻正硌著他的大腿。湯姆上週就換了所有行李箱的內襯。他繼續擰螺絲,用的是曼徹斯特新出的防滲透帆布。
詹姆斯的手指叩了叩木箱:還有更要緊的。他從懷裡摸出張羊皮紙,火漆印是維多利亞的獅鷲,女王說,北美可以自治,但不許獨立。
她讓我轉告你:喬治,我允許你建城,但王冠必須在城牆上飄揚。
康羅伊終於抬頭。
貨船的探照燈掃過他的臉,照出眼底的笑意:我要的不是王冠。他指向遠處的歸途一號,船桅在暮色裡像支指向星空的筆,我要建座城,讓破產的工匠有熔爐,讓被驅逐的猶太人有會堂,讓安妮這樣的保姆能擁有自己的莊園。他的拇指摩挲著懷表背麵——那裡刻著威斯克歪歪扭扭的二字,舊世界的齒輪卡得太死,我要造個新齒輪,讓所有被碾碎的人都能重新轉動。
詹姆斯凝視他的眼睛,像在看一把新鑄的劍。
過了很久,他摘下寬簷帽,露出額角一道舊疤:刺客盟守護過十二座城的陰影。他重新戴上帽子,轉身時鬥篷掃起一陣風,這座城,我們守。
威斯克的睡衣領口還沾著杏仁糖渣。
他蜷在四柱床裡,布鳥木雕被他攥得溫熱:爸爸,再講布鳥號的故事。
康羅伊坐在床沿,窗外的月光漫進來,在孩子的睫毛上鍍了層銀。布鳥號的木頭是安妮奶奶砍的老橡樹。他摸著孩子後頸翹起的頭發,詹尼阿姨在龍骨上刻了差分機程式碼,史密斯叔叔給它裝了最結實的船舵。
那它為什麼叫布鳥?
因為它要像安妮奶奶的布鳥一樣。康羅伊從頸間摘下自己的布鳥,和孩子的並排放在枕頭,安妮奶奶小時候,總把烤好的布鳥塞給挨餓的孩子。
後來她成了莊園主,還是會在每個窮孩子的口袋裡塞塊烤布鳥——不是真的能吃,是讓他們知道,有人記得他們餓過。
威斯克的灰眼睛突然亮起來:所以布鳥號是要帶餓肚子的人去新大陸?
康羅伊的心尖顫了顫。
他想起今早月台上孩子問火車有腦子嗎,此刻這雙眼睛裡的光,和當年他在武漢書店翻《維多利亞科技史》時一模一樣。它會帶你穿越風暴。他把布鳥掛在孩子頸間,但等你能讀懂詹尼阿姨的程式碼,能像史密斯叔叔那樣指揮船,能像安妮奶奶那樣為餓肚子的人說話時——他頓了頓,你就來找我。
那時我們一起建座城,城牆上沒有王冠,隻有每個住戶的名字。
孩子的手指勾住他的小拇指:拉鉤?
康羅伊彎下腰,額頭抵住孩子的額頭:拉鉤。
詹尼站在門口,手裡端著熱牛奶。
月光透過她的發梢,在地麵織出銀網。
康羅伊輕手輕腳關上門,她遞來牛奶時低語:他問我,媽媽,爸爸的城會有蒸汽鐘嗎?
我說有,比帕丁頓車站的還大。
康羅伊接過杯子,牛奶的溫度透過瓷杯滲進掌心。
他望著窗外的歸途一號,船舷在月光下泛著冷白,像塊等待雕刻的大理石。
詹尼的手指撫過他掌心的老繭——那裡還留著十年前擰差分機螺絲的痕跡:你說他像你?
他比我更鋒利。康羅伊望著臥室門縫裡漏出的光,我當年隻想著改變齒輪,他已經在問齒輪為什麼要這樣轉了。
夜更深了。
康羅伊獨自走上甲板,鹹濕的風卷著海腥味撲來。
他摸出威斯克塞的碎石,在月光下,那石頭泛著和上午月光石一樣的粉紫。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他望著東方天際——那裡正泛起魚肚白,像塊被慢慢掀開的幕布。
甲板上的布鳥風向標突然轉動。
康羅伊抬頭,看見它正指向南安普頓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