鍍金神座:時代的齒輪 第169章 愛爾蘭人的汽笛聲
潮濕的黴味混著煤油燈的焦糊氣在地下室裡打著旋兒。
喬治彎腰鑽進低矮的拱門時,頭頂的木梁發出吱呀輕響——這原是座廢棄教堂的地窖,牆皮剝落處還能看見褪色的聖徒畫像,此刻卻被二十多張粗木凳擠得滿滿當當。
馬丁·李站在最前排,工裝褲膝蓋處的補丁被燈照得發亮。
他扯了扯喬治的粗呢外套下擺,喉嚨動了動,最終隻對滿屋子泛紅的臉說:「這位是康羅伊先生。」尾音輕得像怕驚飛什麼,「他讓我家三個娃去年冬天沒斷過熱湯。」
二十多雙眼睛刷地掃過來。
有絡腮胡的工人把煙鬥按在鞋底碾滅,戴布帽的女人撩了撩額前濕發,連最角落縮著的老木匠都直起了背——這些被卡梅倫稱作「隻會舉酒瓶子鬨事」的愛爾蘭人,此刻眼底泛著淬過的鋼星。
喬治沒站到臨時搭的木箱上,反而拉了張矮凳坐在人堆裡。
粗呢料子蹭過磨損的凳麵,發出沙沙響:「我不問你們信聖帕特裡克還是聖公會。」他望著前排那個抱嬰兒的年輕母親,孩子正抓她圍裙上的補丁,「我隻問——」聲音突然放輕,像怕驚醒睡熟的娃娃,「你家小約翰能讀到小學畢業麼?」
女人懷裡的嬰兒打了個噴嚏,她慌忙用袖口去擦,睫毛卻在顫抖。
「你媳婦還要淩晨四點去碼頭扛麻袋麼?」喬治轉向右邊紅鼻子的搬運工,對方的指節猛地攥緊了褲縫,「你兒子想學修蒸汽機,可連本《機械原理》都買不起麼?」
地下室靜得能聽見煤油燈芯爆裂的輕響。
有人抽了抽鼻子,是那個總在碼頭醉倒的老湯姆,此刻他布滿血絲的眼睛亮得驚人。
「我今天來,不是要你們喊口號。」喬治從外套內袋摸出一疊紙,紙邊還帶著油墨香,「這是『黎明工人教育基金』的章程。」他揚了揚紙,「首批五萬英鎊,用來開機械、電工、會計課。結業的人——」他掃過人群,「優先進『曙光』當正式工,工資比碼頭扛麻袋高兩成。」
「憑啥?」後排突然炸出個粗嗓門。
紅臉的愛爾蘭人撐著膝蓋站起來,袖口露出刺青的三葉草,「卡梅倫家的麵粉能填肚子,你這破本子能當麵包?」
喬治沒接話,反而看向馬丁。
馬丁撓了撓後頸,從褲兜摸出個布包,抖開是三個銅鑰匙——在煤油燈下泛著暖黃的光。
「上禮拜我家搬進了『曙光』蓋的工人房。」他舉起鑰匙,「兩室一廳,每月房租從工資裡扣,比住貧民窟便宜一半。」
紅臉男人的喉結動了動,重新坐下時碰翻了木凳。
散會時,教堂外的雨已經下起來了。
其他人裹著油布陸續離開,隻有威廉·麥克馬倫還坐在最後一排。
他的呢帽擱在膝頭,帽簷滴著水,在青石板上積成小水窪。
「康羅伊先生。」他的聲音像打磨過的花崗岩,「卡梅倫每年給我社羣兩千袋麵粉。」他抬起眼,瞳孔裡映著將熄的油燈,「你給的是書本。」
喬治拉過張凳子坐在他對麵,雨水順著外套下擺滴在兩人中間。
「書本填不飽肚子。」他承認得乾脆,「所以我加了『家庭保障金』——參訓工人每月三美元,孩子上學另補一美元。」
麥克馬倫的手指在帽簷上敲出節奏,像在數卡梅倫的麵粉袋。
「你要什麼?」他突然問,「選票?還是讓我們舉著你的畫像遊街?」
「我要你們記住。」喬治向前傾了傾身子,雨珠順著發梢落進衣領,「是誰教會你們用知識換尊嚴。」
麥克馬倫的指節停住了。
遠處傳來巡夜人的梆子聲,他突然笑了,露出兩顆金牙:「明早十點,我帶二十個社羣代表去『曙光』看工人房。」
三日後的清晨,詹姆斯·奧唐納的警靴聲撞開了「曙光」總部的橡木門。
他摘下警帽,帽襯裡還沾著酒氣:「康羅伊先生,卡梅倫在愛爾蘭酒吧放風,說您要引進中國苦力搶飯碗。」
喬治正在看詹尼整理的雇員名單,鋼筆尖在「愛爾蘭裔41」的數字下重重畫了道線。
「詹尼,」他頭也不抬,「把這份名單連同事先擬好的宣告,送到《費城公報》《詢問報》。」
詹尼的羽毛筆在紙上唰唰走著,發間的珍珠發夾隨著點頭輕顫:「需要加一句『任何造謠者將承擔法律責任』麼?」
「不。」喬治扯鬆領結,目光掃過窗外飄雨的街道,「讓奧唐納局長今晚帶隊,查封三家傳謠最凶的酒館。」他頓了頓,「理由——」嘴角勾起冷意,「涉嫌勾結南方分裂勢力。」
奧唐納的眼睛亮了:「明白!那些酒館老闆上個月還賣過邦聯旗幟。」
五日後的《費城公報》頭版,大標題幾乎占了半版:《「中國苦力」謠言背後:三家酒館與南方分裂勢力的隱秘交易》。
配圖裡,奧唐納舉著從酒館地窖搜出的邦聯徽章,警服上的銅扣擦得鋥亮。
喬治站在辦公室落地窗前,指尖敲著報紙。
樓下的人行道上,兩個愛爾蘭工人正湊著看報,其中一個把報紙往同伴懷裡一塞,粗聲說:「走,去『曙光』問培訓課啥時候開!」
雨不知何時停了。
詹尼捧著新燙的藍圖走進來,羊皮紙捲上「黎明工人培訓中心」的字樣還帶著墨香。
「選址報告送來了。」她展開圖紙,指尖點在南費城一片舊倉庫的位置,「這裡離碼頭近,工人下工就能來上課。」
喬治俯下身,目光掠過圖紙上的教室、實驗室、圖書館,最後停在東南角的小廣場——那裡標著「奠基儀式區」。
「通知市政廳。」他直起身子,窗外的陽光穿透雲層,在他肩線鍍上一層金,「下週三上午十點,我要親自為培訓中心——」他頓了頓,望向詹尼發亮的眼睛,「鏟第一鍬土。」舊倉庫空地的紅綢被晨露浸得發亮,喬治站在臨時搭起的木台中央,皮靴尖碾過混著碎磚的泥土。
他望著台下攢動的人頭——穿工裝的男人、係圍裙的婦人、攥著石板筆的少年,連最邊上的老木匠都拄著柺杖來了,發梢沾著草屑。
詹尼站在他右側,手指悄悄勾住他西裝下擺,羊皮手套下的溫度透過布料滲進來,像顆穩定跳動的心臟。
「女士們,先生們。」喬治的聲音比平常低了些,卻像石子投入深潭般蕩開全場。
他伸手從天鵝絨托盤裡拿起那把鍍鎳扳手,金屬在晨光裡晃出銀弧,「今天我們不是要立一塊石碑,而是要鑿開一扇門——」他轉向馬丁·李,對方正侷促地搓著補丁摞補丁的袖口,「一扇讓手藝從指縫裡長出來,讓知識在骨血裡紮根的門。」
馬丁的喉結動了動,接過扳手時指節發白。
扳手柄上還留著喬治掌心的溫度,他低頭盯著刻在握把處的「黎明」二字,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在碼頭扛麻袋時,手指凍得連麻繩都抓不緊。
是康羅伊的工人房讓他的小女兒不再咳血,是培訓課上的《機械原理》讓他第一次看懂蒸汽機的曲軸構造。
「我……我隻會修破鍋爐。」他聲音發顫,扳手在手裡轉了個圈,金屬與金屬相碰的輕響驚飛了幾隻麻雀。
「所以你是第一個講師。」喬治拍了拍他肩膀,力道不輕不重,「教他們怎麼讓舊鍋爐吐出新蒸汽。」
鎂粉閃光燈「哢嚓」炸亮的瞬間,威廉·麥克馬倫已經踩著木台的台階上來了。
他沒穿平日的粗呢外套,而是套了件洗得發白的豎領襯衫,領口彆著枚三葉草胸針——那是他母親從都柏林帶來的。
「同胞們!」他用蓋爾語開口時,台下好些老人的眼眶立刻紅了。
詹尼悄悄翻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記速記,喬治知道,等會兒這篇演講會被翻譯成英文登在七家報紙上。
「卡梅倫家的麵粉是甜的,」麥克馬倫的聲音像敲在銅鐘上,「可甜的東西吃多了,會讓人忘了怎麼咬硬骨頭!」他指向馬丁手裡的扳手,「康羅伊先生給的不是麵包,是烤麵包的爐子!是讓我們的兒子不必再跪在碼頭,讓我們的女兒能站在教室的爐子!」
台下突然爆發出跺腳聲。
穿藍布裙的婦人把懷裡的嬰兒舉得老高,嬰兒揮舞著小拳頭;搬運工們用鐵鏟敲著木箱打拍子;最前排的老湯姆抹了把臉,又粗又硬的鬍子上掛著水珠——也不知是淚還是晨露。
喬治望著這一切,忽然想起穿越前在武漢書店裡翻到的《英國工人階級狀況》,書頁間夾著乾枯的梧桐葉。
那時他總覺得書裡的文字像冰塊,現在才明白,真正的溫度,是粗糙手掌相握時的繭子。
卡梅倫莊園的書房裡,羅伯特·卡梅倫的銀製鎮紙「砰」地砸在地圖上。
費城南區被紅筆圈了三個圈,像塊化膿的傷口。
「那個英國佬在搶我們的選民!」他抓起瓷杯往壁爐裡摔,碎片撞在燒得通紅的煤塊上,「上個月愛爾蘭人還在我家麵粉車前排隊,現在倒好,全擠去他的破教室聽什麼機械課!」
站在陰影裡的管家咳嗽了一聲:「州審計局的人說,隻要找到超時用工的記錄……」
「找!」羅伯特扯鬆領結,喉結在汗濕的襯衫領口裡滾動,「去查他的紡織廠、煉鐵廠、運輸隊——連打掃車間的女工如廁時間都給我算清楚!」他從抽屜裡抽出一遝照片,照片上是幾個戴綠帽子的愛爾蘭青年舉著「不自由毋寧死」的標語,「把這些給《紐約論壇報》的記者,就說康羅伊資助愛爾蘭獨立軍。」他的指甲掐進木桌,「我要讓整個賓夕法尼亞州都知道,那個外來戶的慈善外衣下,裹著怎樣的狼心!」
一週後的費城車站,晨霧還沒散儘。
喬治的大衣下擺被穿堂風掀起,露出裡麵繡著家徽的襯裡。
詹尼戴著他送的珍珠耳墜,在霧氣裡閃著微光。
他們麵前,二十個身著藏青製服的愛爾蘭青年站得筆挺,帽簷下的眼睛亮得像剛擦過的銅釘——那是「曙光」運輸部首批結業的機械師。
「康羅伊先生!」最前麵的少年突然敬禮,動作生硬得像根鐵棍,「我叫西恩·奧布萊恩,我爹說,要是他能活到今天……」他的聲音哽住了,喉結動了動,「他會替我謝謝。」
喬治剛要說話,月台儘頭傳來汽笛的嘶鳴。
「曙光3型」列車噴著白霧滑進站,煤水車上的黃銅裝飾擦得鋥亮。
西恩跑過去拉動汽笛拉桿,一聲長鳴撕開晨霧,震得站台的玻璃都嗡嗡作響。
詹尼的手被他握得發疼,他卻渾然不覺——那聲音裡有鐵鏽味的煤渣,有機油的黏膩,有少年人蓬勃的心跳,像極了他第一次在1853年聽見的蒸汽轟鳴,卻又那麼不同。
「聽到了嗎?」他低頭對詹尼說,呼吸在她發頂凝成白霧,「那不是汽笛,是……」
「新世界的呼吸。」詹尼接得很輕,卻讓他的心臟漏跳了一拍。
月台北側的陰影裡,戴禮帽的男人把懷表合上。
發條轉動的輕響被汽笛聲蓋住,他摸出發報機,手指在按鍵上快速跳動:「目標掌控勞工命脈,建議高層介入……」
淩晨四點的費城還在沉睡。
喬治的床頭燈突然亮起,詹尼迷迷糊糊要去關,卻被他按住手腕。
床頭櫃上的電報機開始「滴滴答答」作響,綠色的指示燈在黑暗裡明明滅滅,像雙不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