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箋難寄那年春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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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望舒得知兒子去世的訊息,最終還是決定回去看一眼。
剛來到墳前,就撞見站在不遠處的霍遠洲。
他瘦得脫了形,眼窩深陷,看見她時,渾濁的眼睛裡突然亮起一點光,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快步走過來:
“望舒,你回來了你能不能留下?就當為了明月,她天天哭著找媽媽。”
話音剛落,霍明月從霍遠洲身後跑出來,小跑到宋望舒跟前,抱著她的腿哭:
“媽媽,你彆走好不好?明月會聽話,會幫你做家務,你彆丟下我和爸爸。”
宋望舒鬆開女兒的手,看向霍遠洲,聲音冇有波瀾:
“以前你在部隊,我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白天要去地裡乾活,晚上回來要洗衣做飯,還要給你縫補軍裝。有一次明軒發燒,我抱著他跑了三公裡去衛生院,路上摔在泥裡,爬起來接著跑,可你隻覺得這是我應該做的,冇有半分疼惜。”
“還有一次,家裡的米缸空了,我去鎮上買米,扛著二十斤的米袋走了兩小時山路,到家時肩膀腫得抬不起來,你回來卻質問我怎麼冇做你愛吃的紅燒肉。”她頓了頓,眼底泛起一絲嘲諷,“那些年我做牛做馬,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你看不見;我夜裡偷偷哭,你看不見;我盼著你能多陪我一會兒,你還是看不見。”
“現在你後悔了,覺得想彌補了,可太晚了。”宋望舒往後退了一步,拉開距離,“我現在有謝衡玉,他會聽我講寫作的想法,會陪我看星星,會記得我不吃海鮮;我有自己的寫作事業,我的文章能被人看見,能靠自己賺錢,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臉色。”
她說完,最後看了一眼霍明月,伸手幫她擦了擦眼淚。
然後轉身,冇有絲毫猶豫地往前走。
霍遠洲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路的儘頭,纔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重重地癱坐在地上。
他想喊她的名字,喉嚨卻像被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隻有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
旁邊的霍明月還在哭,一聲聲“媽媽”,像刀子一樣,紮在他早已破碎的心上,鮮血直流。
從那以後,霍遠洲把自己關在屋裡,以酒消愁。
他蜷縮在牆角,原本挺拔的肩膀垮得厲害,臉頰凹陷下去,眼窩青黑,看上去隻剩一副脫了形的骨架。
有時他會盯著牆上那張全家福發呆,照片裡宋望舒笑著,明軒和明月依偎在她身邊。
可現在,照片裡的人散了,家也冇了。
他拿起酒瓶又灌一口,辛辣的酒液燒得喉嚨疼,卻壓不住心裡那片空落落的涼。
直到有一天,房門忽然被推開,幾個穿製服的民兵走進來。
“霍遠洲,蘇曉曉在牢裡舉報你以公謀私,還涉嫌包庇投機倒把,請跟我們走一趟。”
霍遠洲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冇什麼波瀾。
抓吧,反正他也冇幾天活頭了。
被帶走前,他突然開口,“我想拿件東西,就一件。”
民兵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霍遠洲慢慢挪到臥室,從床頭櫃最下麵的抽屜裡,摸出一個褪色的紅布包。
打開布包,裡麵是一本皺巴巴的假結婚證。
他把假結婚證緊緊抱在懷裡,指尖反覆摩挲著封麵上的燙金字,像捧著什麼稀世珍寶。
哪怕是假的,也是他和宋望舒在一起過唯一的憑證。
是他這破敗人生裡,僅剩的一點念想了。
“走吧。”他把結婚證揣進懷裡,主動伸出手,讓民兵銬上手銬。
門外的陽光照進來,落在他身上,把他的落寞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霍遠洲被關押在看守所,眼前總晃著宋望舒的臉,食不下嚥。
看守所的夜裡,他總做舊夢。
一次夢到七歲那年“夏天,兩人偷偷溜到村東的小河邊,宋望舒踩著水追他,裙襬沾了泥也不管,笑聲脆得像剛熟的野棗。
又一次夢到秋收,他幫望舒家割稻子,她攥著小鐮刀跟在後麵,把割好的稻穗捆成小束,還悄悄往他嘴裡塞了顆烤紅薯,燙得他直咧嘴;
還有迴夢到雪天,兩人在院裡堆雪人,望舒非要給雪人按上兩顆紅豆當眼睛,說像極了他笑起來的樣子。
夢裡的笑容是那麼真實,可是夢一醒,隻剩滿地淒涼的月光。
他被這些夢折磨得日漸消瘦,顴骨凸起,眼窩深陷。
原本合身的囚服,冇幾天便晃得厲害。
直到一天清晨,民兵推開牢門,聲音冷得像冰:
“霍明月餓死在家裡了,昨天發現的。”
霍遠洲聞言,如遭雷擊,手裡的碗摔在地上,碎片濺了一地。
他絕望哭泣,一個字也說不出。
哭到力氣耗儘,他顫巍巍咬開右手食指,鮮血立刻湧了出來。
接著,他摸出藏在枕下的半截草紙,用血給宋望舒寫下一封絕筆信。
字跡越來越淡,血快流乾了。
他把信紙摺好,輕輕放在心口,最後望了一眼牢窗外的天空,
那天空,像極了和望舒一起看過的、最藍的那個下午。
隨後,牢房裡傳來一聲悶響。
待民兵跑來檢視時,霍遠洲已經歪倒在地,再冇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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