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蹠關係 第4章 第4章 梔井市
梔井市
打了一劑安定後,沈半溪勉強穩定下來。
酸澀的情緒溢位胸口,又墜又悶,讓人喘不過氣。
沈半溪闔著眼,睫毛輕顫,腦裡像被塞進了一塊吸滿水的海綿,昏昏沉沉的。遺忘的記憶如幻燈片般,一幀幀出現,讓他不得不沉溺其中。
八年前,梔井市。
沈半溪是班裡那個最不起眼的書呆子——成績中等,個子不高,清瘦的腰身掩在藍白相間的校服下,屬於是放在人群中都找不見的型別。他稱得上聰明,但腦子轉得慢,性格也慢,安安靜靜的,像班級角落裡的手辦。
“半溪啊,你這個成績太不穩定了,再這樣下去,想考個好大學很難,頂多上個公辦本科。”班主任黃雪燕趁著大課間,把沈半溪叫到了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說教。
黃雪燕翻看著沈半溪的成績單,歎了口氣,用食指重重地敲擊著其中一列方框,頭疼道:“你這數學和地理成績加起來都沒語文一科高,是不是有點太偏科了,嗯?”
對老師的敬畏似乎是與生俱來、刻在骨子裡的習性,沈半溪隻是沉默地點頭,不敢多言。
“其實努努力,還是可以衝一衝好學校的,對不對?”黃雪燕循循善誘,從堆成山的練習冊裡擡頭,“看看能不能再多擠一點時間出來,還剩一年多,再加把勁,老師說這麼多也是為你好,不然都不會找時間和你談,更不會管你。”
沈半溪隻顧小雞啄米般點頭,其實心裡比誰清楚,光是保持那偏好的幾個學科成績,就已經花光了所有時間,要是再擠時間出來,他就真的連睡覺時間都沒有了。
可同樣的,他也必須意識到,學習是他唯一的出路。沈半溪的家境並不好,眼下全家都指望著他能靠著讀書出人頭地,他沒得選,不拚也得拚。
黃雪燕想著該說的都說了,便打算讓沈半溪回教室去,這時美術老師卻好奇地湊了過來,“半溪,想過當藝術生嗎?你畫畫功底還蠻不錯的,算很有天分了。”
沈半溪愣了一下,實話實說,“沒有。”他沒想過,也不敢想,學藝術的費用太高,家裡根本不可能支撐得起。
美術老師這句話倒是提醒了黃雪燕,她像是被點醒了一般,驚喜地推了下眼鏡,“要是當藝術生的話,半溪你這個成績,考個一流大學是完全夠用的,可以考慮看看。”
學藝術……
這是沈半溪從未設想過的一條路,卻因為兩句老師的話,在他心裡埋下了種子。
他也不是不喜歡,相反,從小學開始,沈半溪就很喜歡在課本上畫一些小人圖。初中之後,他又開始描摹書上的曆史人物,可以說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甚至就連他極其厭惡的數學,他學得最好也最輕鬆的一章就是立體幾何。他似乎比周圍人有更強的空間感。
雖然在成績上,沈半溪拿到的獎項屈指可數,但他湊數參加的繪畫比賽,隻要參加了就一定能拿獎。甚至在高一那年,他一路從學校比賽闖至市裡比賽,最後入圍省賽,拿下了銀獎。
老師都喜歡優秀的孩子,就像黃雪燕最看好班長,所以總是偏心,而美術老師則是一直力挺沈半溪。
這天晚上,沈半溪破天荒的沒有立即回家。他在離家幾百米的小溪邊,轉了又轉,直到腿上被蚊子叮了五六個包,才終於決定回家。
陳舊的木門隨著鑰匙的轉動吱呀作響,廚房裡亮著暗黃色的燈,沈半溪的奶奶周翠生撐著頭坐在桌邊,閉著眼,等到沈半溪走近,甚至能聽見不小的鼾聲。
沈半溪的心情複雜,他輕輕推醒周翠生,問:“奶奶,這麼晚了怎麼不去房間裡睡?”
周翠生睜開眼,眼尾耷拉著,卻還是能看見一片紅血絲。看見沈半溪,她睏意全無,沒有問沈半溪為什麼這麼晚纔回家,而是踉蹌地站起身,像拿寶貝似的從鍋裡端出一碗糖水悶蛋。
“放學這麼晚,餓不餓啊乖乖,”周翠生幫著沈半溪卸下書包,期待地看著他,“快嘗嘗,奶奶可加了好幾勺糖呢。”
沈半溪喝了口湯,甜味充斥著整個口腔,順著喉管嚥下去,流進心裡卻是苦的,“很甜,好吃。”
“那就好,趁熱吃趁熱吃,吃完了洗個澡早點睡,可彆累壞了。”周翠生拍著沈半溪的手背,滿眼心疼。
周翠生帶著厚繭的手,一拍一拍,將沈半溪徘徊著編織好的心裡準備一點點選潰。他懊悔地想,自己怎麼能那麼貪心,居然還真的妄想學藝術,簡直是瘋了!
第二天,沈半溪正靠在走廊窗戶邊刷題,黃雪燕突然從窗外探出頭,拿鑰匙戳了戳沈半溪,壓低聲音,“半溪,老師昨天的建議考慮了嗎?”
沈半溪轉過頭,一時沒反應過來,黃雪燕又接著問:“和家裡人商量了沒?”
這下沈半溪徹底清醒了,苦笑著搖頭。黃雪燕恨鐵不成鋼地搖頭,一邊唸叨著沈半溪“不上心”,一邊離開了教室。
沈半溪緊攥著的拳頭鬆開,無意識地扣著自己的手指。關於這件事,他好像怎麼選都不對,他又一次想,要是自己再聰明點就好了,要是自己成績再高點就好了。
下了晚自習,沈半溪遠遠地就看見家門口停著一輛電動車,他認得這輛車,是黃雪燕的。
意識到了什麼,沈半溪小跑著進家門,正好看見黃雪燕起身,父親沈晉華笑著起身相送。
“半溪回來了,”黃雪燕看起來心情很好,鄭重地拍了下沈半溪,小聲說,“老師和你爸爸商量過了,他很支援,以後你可得好好努力啊!”
沈半溪懵懵地點了下頭,父子倆站在家門口,目送著黃雪燕離開。
等回過神時,沈晉華已經走進屋裡了,沈半溪關好門,高興得腳步都變得輕快了。他試探著問道:“爸,你同意了?”
沈晉華放下茶碗,語氣不快,“答應什麼?”
“黃老師說讓我學藝術……”
啪——
沈半溪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沈晉華一巴掌打偏了頭。
“你自己想想有這個可能嗎?要是你成績好,用得著學藝術嗎?我們家哪有那個錢供你讀?與其浪費這個錢、這個時間,還不如你自己靜下心來多花點時間看書、學習,為什麼成績不好?肯定是不夠用心、不夠努力!”
沈晉華說著,又給自己倒了碗茶,“你能讀就讀,考不上就出去打工賺錢,家裡可沒錢供你學那個什麼藝術。”
一般這個時候,沈半溪絕對不會多嘴一句,可沈晉華這話反倒提醒了他,於是沈半溪捂著被扇麻的半張臉,平靜地開口:“意思就是隻要我自己賺錢,就能學了,對吧?”
沈晉華沒想到沈半溪居然學會了頂嘴,隻覺得沈半溪是年紀上漲,翅膀硬了,不屑地嗤笑道:“你賺錢?你能去哪裡賺?誰要你?”
撂下這句話,沈晉華也沒想著等沈半溪回答,自顧自摔上門回房間了。
趕在寒假前,沈半溪輾轉著從朋友那裡問到了工作,朋友的一個遠房親戚在南越開了家乾快遞分揀的廠子,隻要年滿十六週歲就能去,薪資不低,而且因為過年期間,工資比平時還要高,但工作也不是一般的累。
沈半溪出生在年末,本該與下一屆一起上學,但當時沈晉華為了混一個優惠政策,就找關係把沈半溪提前弄去了學校裡。
像是安排好了似的,沈半溪生日後的一個星期,學校便放了假。和家裡人知會了聲,沈半溪便定下去南越的車票。
期間,周翠生百般不捨,唸叨著沈半溪不該遭這罪,幾句話給沈晉華說煩了,拍著桌子怒斥自己的母親,“說來說去的煩不煩?他要去就讓他去,看他能搞出什麼名堂來!”
或許就是因為這句話,讓沈半溪的決心更甚。他隻是脾氣好、性子靜,又不是沒誌氣、沒野心。倘若真的沒有追求,沈半溪早會在考慮到家庭因素後,直接拒絕黃雪燕。
但他不想,不想就這樣隨便上一所混學曆的大學。他知道自己不夠聰明,且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回報的,他隻能另尋出路。
在南越的這段時間,沈半溪身心俱疲,白天要連著工作十二個小時,中間隻有一個小時吃午飯和晚飯,就連上廁所的次數也有限製。晚上回到員工宿舍,他還得花時間完成寒假作業,順便複習一些舊知識。
好在薪資是可觀的,一下就包下了沈半溪的集訓費用,以及省著點花也夠用的生活費,沈半溪覺得這是值得的。
回程的火車上,他藏不住的開心,一想到自己真的做到了,便多了幾分對自己的肯定,而且從另一方麵來說,這也是對沈晉華的有力回擊。
真好啊,沈半溪忍不住感歎。
但這份開心並沒有持續多久,沈半溪怎麼都不會想到,沈晉華從頭到尾就沒把他放在眼裡過,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借的外債,竟讓人追到了家裡來要。
幾乎想也沒想,沈晉華從沈半溪的衣櫃裡翻出了那筆錢,還了債之餘還給自己買了包煙,連一毛錢都沒給沈半溪剩下,還自說自話,說是沈半溪這麼多年應該孝敬他的。
沈半溪下了晚自習,沒半個小時就發現了,正是因為太過在意,所以他每天回家都會清點一遍數額。
那天是沈半溪這輩子第一次與沈晉華發生正麵爭吵。
“還錢,”沈半溪的聲音平靜得可怕,“那是我要去集訓的錢。”
沈晉華絲毫不在意,享受地點了支煙,“養你這麼大花了那麼多錢,我讓你還了嗎?敢這麼跟你爸說話。”
沈半溪紅了眼,顫抖著聲音,提高音量重複:“那是我要去集訓的錢!”
“你衝誰喊呢?”沈晉華的火也上來了,拎起沈半溪要打,“去不了就去不了,你還能反了?!”
沈晉華完全不控製力度,像對仇人一般對著沈半溪拳打腳踢,氣上頭了便口不擇言,把話說得難聽。
“喪門星,生下來就把你媽剋死!誰知道我身上的病是不是你招來的?!好不容易養大點能賺錢了,用你點錢還不行了,養不熟的白眼狼!”
果然越親的人越清楚刀子該往哪裡捅。
正好周翠生下山回家,看見沈晉華正在往沈半溪身上踹,沈半溪流著淚,卻一聲不吱。沈晉華被攔住了,但孩子也已經打完了。就算日後傷口好了,也會留下無法癒合的疤。
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個學期,沈半溪每天隻睡四五個小時,隻要睡不著就爬起來學,雖然進步不大,但好歹也是提升了。
天氣越來越熱,不知不覺已經夏天了,樹蔭裡看不見的蟬,叫囂得讓人心煩。
吃過午飯,周翠生突然把沈半溪拉到自己房間裡,從衣櫃最下層的棉被裡摸出一個信封袋,強硬地塞到沈半溪的手裡。沈半溪一摸,立馬就明白了,說什麼都不肯要,這是真心的,該拿的錢他要不回,而周翠生的錢,他拿了也隻會給心裡徒增不安。
周翠生突然用力,掐得沈半溪有些疼,語氣不容置疑。
“乖乖!給你就拿著,從小到大你也沒求過什麼,高考是人生大事,你有自己的考量是好事,是我們不行,給不了你支援。你放心用,這些錢都是奶奶采茶葉賺來的,不是什麼贓款。”
說著,周翠生擡手撩了下沈半溪有些長了的劉海,發現他早已紅了眼。沈半溪不是愛哭的人,可越長大卻越發現,無能為力是那樣的讓人心酸,明明知道結局,卻無法阻止其發生。
周翠生伸手撇去沈半溪眼角的淚,安慰似的捏了捏他的臉頰,“哭什麼?彆人都不知道,隻有我知道,我們半溪啊,是塊璞玉,可不能就這麼浪費了。”
自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沈半溪到處托人找兼職,同時還要兼顧自己的學業,本來就沒什麼肉的身體,又消瘦了不少。
一直到集訓臨近,他才得以短暫地喘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