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燼 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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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嘟——
身後喇叭聲尖銳,林婕驚聲尖叫。一隻有力的手突然從道上抓過來,將我猛地往他懷裡一拽。
砰一聲,兩人一齊摔在地上。
與之隨來的是葉珩氣急敗壞的聲音:「楚瑤,你他媽眼睛長天上!」
有他墊背,我沒有摔傷,可晃目的日影在眼前搖動,視線模糊,一顆顆失控的淚珠砸在葉珩臉上,順著他茫然的臉淌進鎖骨。
「操……」葉珩愣愣躺在地上,忽然著急,摸我的手臂,「是不是哪裡摔疼了?」
我咬住嘴唇,搖頭從他身上爬起來,跪到地上找手機。可手機不知摔哪裡去了,怎麼也找不到。
平時唾手可得的東西,現在怎麼也找不到。
葉珩看不慣我這麼狼狽的樣子,伸手拽我起來,皺著眉幫我找,無心開口:「看你這樣子,魂都丟了,難不成姓靳的死了?」
我臉色驀地蒼白,葉珩察覺到什麼,閉上嘴不再吭聲。
10
事情很快被媒體得知,靳杭出事的訊息引起集團動蕩,秘書讓我回香港。
我不理解,我說我要過來找靳杭。
秘書那一刻的語氣十分嚴肅:「先生不在,您就是集團最大的股東,請您一定要為先生撐住。搜救隊已經全力出動,先生會平安回來的。」
這時我才知道,靳杭早就為我鋪好了所有的路,保險、基金、房產等等,一旦他出現什麼意外,這些東西能立刻代替他保護我。
可他之前活得好好的,怎麼突然這麼詳細規劃死亡的事。
抵達香港的那晚,我住在老宅夜不能眠。
靳家幾代豪門,房子沒有大的翻修,樓梯盤旋,牆上掛著每一代的全家福。
從民國時期到現在,他們家有個規矩,小輩可以拍兩次全家福,一次是兒時跟隨父母,一次是結婚帶著孩子。
靳杭沒有孩子,因此隻有一張少年時的照片,穿著學校製服,筆直站著,眉宇清冷孤傲,尚沒有學會隱藏鋒芒。
但是嘴角卻有柔軟溫和的笑弧,像他的母親。
宅裡的老保姆和我一起仰頭看,感歎道:「我還得多活幾年,等著把你和阿秋的照片掛上去,靳家這一脈纔算傳承,他們在天上看著也高興。」
靳杭出事的訊息,我沒有告訴她。看著她期盼的微笑,我心裡忍不住地抽搐墜疼。
老保姆注意到我的神情,以為我有壓力,連忙搖頭:「不是催生啊,阿秋說過的,你身子弱,生孩子危險。」
她歎息:「阿秋媽媽就是生小阿妹去世的,後來小阿妹也沒了,阿秋爸爸頭發白完了,病著硬是撐到阿秋成年才閤眼。」
「阿彌陀佛。」她合手作揖,神色慼慼,「世事無常啊,阿秋能和你平安一世,我大半輩子的佛也不算白唸了。」
我又看向照片,少年濃密眼睫垂覆,安靜注視著。我想起小時候奶奶教我看相書,她說中庭豐隆端峻,這樣的人,福壽綿長。
11
一夜後,靳杭沒有訊息。
香港的樓太高,壓得天也沉悶,像要垮了。
我坐在會議室,底下粵語英文夾雜吵得一團亂,我放下筆,靜靜叉手看著他們。
「吵完了?」
他們安靜下來,麵麵相覷。
我翻了一頁報表,平淡道:「好,我們繼續,下一個誰彙報?」
集團裡對於我的空降質疑聲不少:一個女人,憑什麼?
當我準確糾正了某些人敷衍上來的資料後,他們的歧視就變成:一個女人,傲什麼?
女人學不好數學,女人不懂管理,最平庸的男人麵對女人也自以為是半神,哪怕他們什麼都不如。
葉珩也這麼認為。他莫名其妙來到香港,見到我的第一句就是:「你瘦了,姓靳的把這麼大個爛攤子扔給你,一點都沒把你當女人。」
他憤憤的樣子,好像在為我鳴不平。
我輕笑:「女人什麼樣子?」
他一怔,訥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我看著他,「葉珩,你跑這麼遠過來,說要和我討論天天的事,我才擠出寶貴時間和你談話。如果你隻是想看到我崩潰無措,像你期待的那樣敞開傷口,視你為救贖,那你現在就可以走了。」
葉珩無聲笑了,搖頭,「好,談正事,反正你永遠都不需要我。」他擺正身體,「我來是告訴你變更撫養權的事,天天希望和我在一起。」
「希望……」我看著桌麵一縷慘淡的陽光,「聽起來像許願。」
葉珩垂眸,聲音縹緲:「我這時候提出來,不是想故意傷害你。」
「可你做到了。」我起身,斜眼俯視他,「恭喜你。」
椅子嘩啦拉開,刺耳的聲音。葉珩寂寥的影子拉長,低著頭。
「我想和你重新來過的,楚瑤。」
他倏然抬眸,眼眶泛紅,唇角顫抖。
「五年前知道你懷孕的第一時間我就求你,我那麼求你,我說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通通都改,可你不給我啊……是你早就變了心,說什麼出軌,都是藉口。」他咬牙切齒地抓住我的肩膀,神情痛苦猙獰,「看著你嫁給彆人,我還要擠出笑臉喝喜酒,我什麼心情,啊?我他媽做了五年這樣的噩夢,你明白嗎楚瑤!」
保安見狀,立即從四麵衝過來擒住他。
空闊的大廳,葉珩被按倒在地。他在刹那被剝去體麵和尊嚴,好像回到數年前的深夜,敲開我的門,什麼也沒有,隻帶了一顆坦率的心。
那時的我不知道,走投無路的浪子才會回頭。
就像現在,如果葉家沒有瀕臨破產,他還會這樣聲嘶力竭地要和我重新來過?
我疲憊轉身,忽然衝上來一群記者,長槍短炮對著我亮閃光燈。
「平小姐請問你和葉珩什麼關係?聽說你們有私生子。」
「靳先生死後,你即刻和前男友見麵,是為了轉移遺產嗎?」
嘩啦——
攝影機被人砸碎在地。
那個開口閉口說靳杭已經死了的記者呆愣看著我。
12
「他死了?你親眼看見了?」
高跟鞋踩上碎片,我上前一步。那人下意識後退,被我一把拽住他的記者證。
「吃人血饅頭還要頂著記者的名號,你怎麼好意思的?」
我輕飄飄將他一推,他踉蹌幾步,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囁嚅:「你和葉珩的私生子總是真的,他經紀人都承認了。」
和這種人沒必要自證什麼,保安將他們趕出去後,我走進電梯,對身邊助理說:「查查公關的人,輿論鬨得這麼凶,看來有些人坐不住了。」
助理連忙點頭,有些擔心:「靳總不在,有些人是真壓不住。」
電梯上行,玻璃門映出我蒼白的臉。連日不眠不休,妝容也掩蓋不住疲憊,忙得像鬼也好,還能從靳杭生死未明的陰影裡喘一口氣。
下一秒,我心裡突然翻湧,捂著嘴乾嘔了一聲。
助理疑惑道:「楚總您好像最近一直……」
話音未落,電梯門開啟,我忙在身後拽了助理一把,讓她噤聲。
外麵走廊佇立著各分公司的負責人,正裝林立,一雙雙冷漠的眼朝我注視。
他們紛紛頷首:「靳總。」
我麵無表情走出去。
這個戰場刀劍無形,腳下懸著鋼絲,魑魅魍魎都在等著拽我下去。
可這個當頭,我竟然懷孕了。
13
才兩周。
靳家的私人醫生指著影像:「胎兒還很小,看不出什麼。你最近一定要注意休息,公司那些事等靳杭回來處理。」
醫生和靳杭是大學同學,和我一樣相信靳杭平安。
「謝謝。」我撫摸肚子,真誠朝他微笑。
醫生起身,開玩笑般寬慰我:「放心,他當初花那麼大功夫娶你,忙得飯都不吃,天天往內地跑,就怕你看上彆人聯姻。還沒和你白頭偕老,他才捨不得死,就算落太平洋,遊也要遊回來的。」
聞言,我想扯出一抹笑,眼眶先熱了,倉促偏過臉,艱難點了點頭。
醫生拍拍我的肩膀,走出去給我開了一些安神的藥。
等他再回來,神色卻變了。雖然勉力維持正常,我還是從他躲閃的目光裡發現了端倪。
「怎麼了?」
醫生擺手,手心空空,他「哎呀」一聲:「瞧我這記性,你等等啊,我再出去拿藥。」
我覺得奇怪,翻身下去。推開門,醫院正中的顯示屏正播放新聞,悼念在太平洋海域因天氣遇難的乘客。
醫生正到處找遙控器,大聲讓他們關了。
可是晚了一步,我仰頭看去,在滾動打碼的姓氏名單中,看到了「杭」。
14
「精神壓力導致血糖驟低,其他方麵沒有什麼問題……」
我不知昏迷了多久,閉著眼依稀聽到爸媽和醫生的聲音。說了一會兒,他們小聲離去。門關上。
窗簾沒有拉緊,明亮的光透進來,照得眼皮發熱。
我動了動右手,輸液管牽扯,我又動左手,戴戒指的手指被什麼壓住,忍住眩暈偏頭望去。
外麵好天氣,步入初夏,溫涼的冷氣煙靄在光塵中流動。
靳杭就躺在身邊。
他戴著呼吸機,眉眼如睡著般平和,握我的手輕柔粗糙,裹著一圈白布。他消瘦了,臉側有傷痕,躺在那裡,像一個唾手可得的夢。
我不敢伸手,也不敢閉眼,怕夢散了。
可我好累,眼皮如重千鈞,於是隻能不甘心地用最後一點力氣抓住靳杭的手指,嘴角不高興抿著,不由自主地昏睡過去。
再醒來時,我連忙往左邊看去,卻是滿目空蕩。沒有人。
咯噔一下,心沉到穀底。
醫生進來,看到我的神情,嚇了一跳,忙按鈴:「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順著他的目光,我迷茫眨眨眼,淚水順著流到耳側,滾燙的,迷茫的。
「我在做夢,是嗎?」
醫生意識到什麼,忙拍腿放下病曆:「哎呀不是不是!你老公好著呢,剛推進去做個檢查而已!」
他似乎心力交瘁,抱怨道:「你兩口子真的,折磨死我了。一個摔得七零八落,好不容易拚起來,死活要回國;一個懷著孕也不聽醫囑,說暈就暈。我這兩天的壽命都被你們折了大半,之後滿月酒可彆想我的紅包……」
人生大起大落,無外如是。
我怔了一下,含著淚撲哧笑出來。
所幸虛驚一場,好夢成真。
15
靳杭平安回來,呼吸機一摘就開始處理工作,不準我操一點心。
這一次我懷孕,全家老小都過於擔心。幾乎退休的爸媽重新管起國內的生意,老保姆天天燉湯送來醫院。
喝不完,根本喝不完。每次我都偷偷讓靳杭幫忙喝掉。
不知是這些湯的原因還是什麼,我沒有孕吐,反倒是靳杭時不時乾嘔,孕前焦慮的症狀幾乎都反映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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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說這是正常現象,妊娠伴隨綜合征會讓在乎妻子的丈夫產生應激反應。
聽說我生產時,靳杭甚至焦慮得要打點滴。順利生下女兒後,還被醫生抓到他偷偷背過身抹眼淚。
這幾件事讓醫生戲謔了靳杭好幾年。
至於葉珩,他因為得罪什麼人,被封殺息影。和經紀人解約的時候在網上鬨得很難看,爆出不少黑料。
他不厭其煩,索性帶著兒子出國。離開前,他和天天來見我。
天天長高了,不肯進來,倔著脾氣蹲在咖啡廳外麵。葉珩聳聳肩,自嘲道:「和我一樣的狗脾氣。」
這倒是,我難得讚同他的話,點點頭。
葉珩輕笑,大抵成為父親,他俊朗麵貌上沾了些世俗的風霜,說話也成熟了,能平和地祝我幸福。
他深深凝視著我,說:「楚瑤,一直以來,我都欠你兩句話,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幾個晚春的光景,就將一個浪子的桀驁磨礪耗儘,時間真是個好東西。
我微微笑,不接這些話。隻祝他和天天能有新的生活,新的開始。
葉珩眼眸黯淡了一下,餘光瞄到前方停車的位置,嗤笑一聲,深呼吸,道:「再說下去,他該親自把我驅逐出境了吧?」
我回頭,靳杭搭著手在車窗邊,手指漫不經心敲著。
「他是真的小心眼,你以後可得煩死了。」葉珩起身挑眉,臨走前還要告狀,「當初就因為一句話,他打掉了我的牙。你後頭還替他委屈,把我又搞進醫院,氣得我吐血。」
這件事我倒是不知道,有些不好意思:「誰讓你嘴巴賤……」
「可我話是真心的,那句遺言。」
葉珩立在麵前,似乎希望我問他那句話是什麼。
但我隻是笑笑,對他說:「再見。」
他不明白,無論他說過什麼,他和他的一切回憶早已被我拋之腦後。
不是忘記,而是不重要。
寶貴的餘生都要傾注在值得的人身上。
靳杭已經從車裡出來,肩上落了點花瓣,他偏頭撣去,我小跑過去撲向他。他反應不及,下意識騰出手穩穩接住我,驚訝地笑了。
暮春芳菲儘,他的眼裡卻是一萬次的春和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