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扇 第57章
翠青的棗樹底下,張啟淵抱著魏順,滿嘴隻剩下一句:“那信不是我寫的,信不是我寫的,真不是我寫的……”
魏順圓睜著眼睛,僵直身子,像被驚著的貓又遇見恐嚇它的人了。
半晌過去,他終於輕輕出聲:“彆抱我,你撒開。”
張啟淵執拗地解釋:“信不是我寫的。”
頭頂是生長繁茂的樹冠,底下掛著青黃色的小棗,朝陽的一麵已經染上了淺淺的紅色,其中有顆著急的,不等熟透就掉下來,“當”一聲落在張啟淵身後的地上。
同一刻,魏順使勁從張啟淵的懷裡掙脫,踉蹌後退,談不上體麵,甚至有些狼狽。他在幾尺外紅著眼睛看他,發覺自己染上了一種奇怪的病:看不得張啟淵了,聽見他的名字都會全身僵住,心口疼,更彆說站在他麵前,還被他抱著。
“走吧,”魏順道,“彆再來找我了,我不想看見你。”
張啟淵無措,急換著氣:“你要相信我,那封信被我祖父——”
“彆再說了,我現在什麼風光都沒了,也不想再和奉國府扯上關係。”
心裡的疼勝過刀子剜肉,然而魏順隻是眼睛紅著,淚都沒掉。話說完了,他轉身就走,未有丁點兒留戀。
張啟淵被晾著。
天上,太陽鑽進一朵很厚的雲裡,棗子樹下沒了碎光,神宮監的晴天變成了陰天。
一會兒過去,魏順走了,徐目回來了。
“走吧,”徐目主動伸手,從窗台上取了張啟淵帶的包袱,說,“先跟我去他家裡,你在這兒待著不行,奉國府的人萬一來了……反正回家吧,晚上再說。”
張啟淵:“他都不願意聽我說話。”
徐目朝前走,他跟上,又道:“要是他真不搭理我,我心就死了。”
徐目:“晚上他要是還那樣,我也幫不上什麼忙了,你到時候回家吧。”
張啟淵:“不會回去,我這輩子都不回去了。”
雲散去,灼熱的天氣恢複了原樣,張啟淵的承諾太縹緲,讓人沒法兒相信。
徐目於是不搭話。
“真的,”好久沒見,張啟淵像是不把莽撞當成勇猛了,而有真的勇猛了,又說,“我很擔心我娘,但沒辦法,我不想過他們定下的生活,也不想娶任何女人。”
徐目還是懷疑他:“你不是已經有了個通房的?你近身的丫鬟?”
張啟淵:“沒有!那是我娘撮合的,我沒跟她圓房。”
徐目挑挑眉,把臉轉去一邊。
“真的,”這幾乎是張啟淵十多年來最耐煩的一天,他解釋,“因為我跟魏順的事,我祖父教訓我娘,我娘隻能教訓我,給我說親納妾。”
徐目:“外邊很多人都知道你跟我主子的事了。”
張啟淵居然有些想笑:“我知道,就因為我寫的信貼在奉國府外的大街上了。”
徐目不明白他在樂什麼,瞪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那信是誰貼的?”
沉浸在相思裡的張啟淵:“我知道。”
沒睡、受傷、逃跑、幾乎沒吃飯、一直走路——這些一整個兒折騰下來,張啟淵已經精疲力竭了,可他的心忽然漲漲的、發熱,因為想到了魏順。
徐目顯得嫌棄,問他:“你真不覺得丟人?”
張啟淵沒懂,反問:“哪兒丟人?”
“貼在大街上的信。”
“不會,我喜歡他,有什麼丟人的,隻有奉國府才因為那事兒沒臉麵。”
徐目:“你真跟他們劃清界限了?一輩子不過你的富貴生活了?”
張啟淵點了點頭。
他表情倒不顯得篤定,其中摻雜不安,說:“皮肉之苦、出不了院子、做不成喜歡的事,得讀書習武,得考功名,還要娶好幾個根本不喜歡的女人,生一堆煩人的孩子……這種生活也值得留戀?”
徐目不解,不信,不認為他不會反悔,歎氣,說:“你一生下來就不短衣食,把人世間想得容易,才說出這種話。”
張啟淵和他爭辯:“你這人,站著說話不腰疼,沒當過張吉的孫子,才說出這種話。”
/
因為祭神的事,魏順傍晚多忙了些時候,回到家天都黑了,徐目站在門口等他,一臉死了人的凝重模樣,低聲說:“主子,我把那誰帶回來了,你罵我一頓吧。”
魏順:“誰?”
他忙碌了一天,又因為張啟淵糟心,很累,手裡拎著順路抓來的安神的草藥;“那人”是誰他心裡清楚,但裝糊塗,不等徐目回話,就邁過門檻朝裡走了。
徐目在他身後跟著,說:“他說張吉換信……我覺得不是編的,他臉都成那樣兒了,下巴破了,柳兒給搽藥,腿上一片皮都沒了。”
魏順:“所以呢?和我有什麼關係?”
徐目:“那你不留他了?要是這樣,我就讓他走了,家裡就這倆院子,低頭不見擡頭見的。”
“這種破事兒今後彆來問我,我家裡簡陋,也不歡迎不相乾的人。”
魏順站在前院的倒座房門口,把手上的藥扔進徐目懷裡,眉頭微蹙,蠻生氣的樣子,說:“徐目你該知道,我跟他怎麼論都沒可能了。”
“知道,”都這狀況了,徐目隻好點頭了,應聲,“那成,你先在這屋裡待吧,我讓他走,讓喜子去煎藥。”
“嗯。”
徐目:“你撕碎的那封信,我給他看過了,他咬定了不是他寫的。”
魏順都已經上了房前台階兒,徐目這一說話,滿不在乎的他還是把腳步停下,腦子裡混亂,心慌。
想了想,背著身說:“你真信他啊,這麼多天都沒來一趟,在家裡過好日子,妻妾成群了——”
“不是,主子……”
“徐目你還不明白?我從一開始就一廂情願,那時候總盼著他有個什麼山盟海誓的說法,哪怕是騙騙我也好,可他從來沒說過,”魏順微微轉過頭,開始苦笑了,道,“現在想來很蠢,就為了個‘特殊’,為了個‘偏愛’,一直盼他選我,可是人家呢,薄情瀟灑,誰也不選。”
話說完,魏順開啟房門走了進去,合上門,開窗,自己用火摺子點燈。
徐目無奈籲氣,轉過身朝著裡院走,一邊走一邊喊喜子,喜子出來,把魏順要喝的藥接了,打算拿去煎煮。徐目問他:“淵兒爺呢?”
喜子:“在廂房裡等著。”
“睡了?”
“沒,醒著的。”
“你去叫他,我帶他回去睡,”徐目也是沒辦法了,擡起手把自己頭拍了一下,埋怨,“都不睡覺,一雙的夜貓子。”
喜子進去喊人,張啟淵這就出來。
徐目開門見山,告訴:“他回來了,不願意看見你,不信你說的話,我怎麼解釋都不聽,你要是沒其他去處,晚上先跟我回去睡。”
“你沒跟他說我……”
“他不聽,”徐目說,“我解釋過了,沒用。”
“我去找他。”
要麼說,野物被馴化了還是野物,長進了的張啟淵還是那個張啟淵,他要見的是他的心上人,又不是萬歲爺,管他失不失禮,冒沒冒犯!
他繞過徐目跑出去,把這院裡的屋子挨個兒查了一遍。徐目追不上也攔不住他,他找完了裡院去前院,看見倒座房的燈亮著,於是衝上台階,一把推開了房門。
魏順正翻開本選吉時、看宜忌的曆書坐在燈下。
果不其然,魏順心想。
看吧,奉國府這位還是這幅樣子,還是勸不住也惹不得。他撒潑慣了,一進門就說:“我為了你才跑出來的,你為什麼不見我?”
魏順低下頭,把曆書翻過一頁,不說話。
張啟淵幾步跨到他身邊,一彎腿就跪下了,著急地說:“信不是我寫的,原本的信被我祖父換了,他手底下有個擅仿彆人字跡的人。因為和你的事兒,我被罰杖打二十,三個月不出院門,待在房裡抄書;還有通房的珍兒,我跟她什麼都沒有,是我娘為了奉國府的臉麵,逼我的。”
窗戶竄進來夜風,油燈上光暈微閃,話說完了,屋內徹底安靜了。
半晌沒人說話,後來,魏順沒好氣地催促:“你快起來,跟我這兒背書呢?”
張啟淵急著喘氣,說:“全是真的,要是我騙你,晚上睡覺被房梁壓——”
魏順:“得了吧,我沒工夫聽你發誓。”
他還是不看他,冷冰冰的,三心二意,順手把曆書折起來的頁角給捋平順了。
張啟淵:“為你,我晚上偷著跑出來。”
魏順沉默,接著苦笑:“你是在講條件?想非逼著我說實話?行,我告訴你,我恨你,你曾經的無情、我爹孃的死、西廠的敗落,我全算在了你頭上。”
張啟淵腦子裡“轟”一聲響,膝蓋疼著,沒跪穩當,險些跌倒在地。
他:“你爹孃的死,西廠,你覺得這些怪我?”
“怪你啊,要是沒有月闕關平叛,沒有邊關戰事,你吃什麼穿什麼?又拿什麼享樂?”魏順心裡承認自己在翻舊賬了,可覺得這不是胡鬨,頂多是新賬舊賬一起算,他怎麼都得找個理由撒氣。
而歸根結底,一切都因為那封羞辱他的信。
不管信是不是張啟淵寫的,魏順的心病都好不了了。
他從椅子裡站起來,離張啟淵遠一些,裝模作樣,從另一邊兒架子上找東西。
說:“奉國府送我一首‘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我也還你們一首詩。”
隨即念道:“全唐詩,豪家子,‘年少家藏累代金,紅樓儘日醉沈沈。馬非躞蹀寧酬價,人不嬋娟肯動心。’”
是遲緩冷淡的語氣,是首諷刺權貴的詩,魏順念出來了,聽著像是訣彆。
張啟淵頓時急了,再次解釋:“那信真不是我寫的,要是你不相信,我照著抄一遍你就知道了。”
“可我現在不知道相信誰。”
本來在背過身去交談呢,魏順隻留給張啟淵一個輕盈又沉重的背影,可這句話說完,他忽然轉過臉來了。
他絕望哀怨,眼角染紅,神情像個傀儡一樣直愣愣,他說:“那我乾脆全都不相信了。”
張啟淵忍著腿的疼,從地上站了起來,欲衝過去抱他,又一下子泄了氣,沒抱,隻說著:“你一定要相信我,咱們從前——”
魏順打斷他:“咱們從前……你從來不跟我說真話,你得知道,今日嘗見的苦果,從下雪天你騙我你是斷袖那次,就釀下了。”
張啟淵心裡揪著疼,魏順說話像歎息,張啟淵眼角有淚滑下去。
張啟淵沒察覺自己哭了。
/
從魏順家出來,張啟淵打算去街上找家客店住,徐目非要他跟自己回家,怕他遇上奉國府的人,形單影隻招架不了。
“你身上不是還有傷麼?”徐目拍拍他肩膀,往前走,“家裡什麼都有,方便。”
張啟淵就跟上他,問:“你不覺得我在騙你了?”
徐目輕笑:“諒你不敢撒謊。”
張啟淵眸光變暗:“看吧你還是懷疑我。”
徐目:“怎麼說呢,也不是有多相信你,就是想起了從前的相處,覺得你這人還行,除了對我主子薄情這點,彆的都好。”
“我薄情?”
徐目突如其來的評價,張啟淵驚呆了,粗魯地拽徐目的胳膊,說:“我為他捱了打,關了禁閉,好些天躺在床上起不來,現在連家都不回了,你說我薄情,還有沒有王法了!”
出了衚衕走到街上,張啟淵的腿看上去好些了。
還說:“要還是不行,我隻能把命給他了。”
沒變,他總這副無論對錯都理直氣壯的樣子,徐目一看見就生氣,刻意地清喉嚨,道:“他剛說一直盼著有個人選他,但你從來沒有選過他。”
張啟淵不解:“我為了他不娶妻,想這輩子隻他一個,這還不算選?”
徐目遲疑了一下,搖搖頭:“不夠。”
張啟淵不服,冷笑著問:“你很懂?”
“我也不太懂,”徐目答,“可他跟我不一樣,從小就死了爹孃,從那麼遠的地方來京城,進宮受刑,沒有了自己的名字和生辰。他吃的苦太多了,身邊是皇子、妃嬪、聖上,再是重臣、權貴,都是利用他,沒人把他放在心裡特殊的地方,他希望有人給他獨一份兒的好,偏愛他,後來把這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
“偏愛……”
走過一家鋪子,張啟淵沒頭緒地端詳人家門外掛的燈,小聲叨唸,他懂點兒了,又參不透,畢竟他這樣被偏愛的人最不懂偏愛的重量。
徐目說:“這是他頭一回直白地告訴我這些。”
張啟淵小聲嘟囔:“我以為那時候對他很好了。”
徐目和魏順一條心,方纔聽完魏順的話便懂了意思,可張啟淵跟他倆不一樣,腦子裡裝著的儘是浪漫、空虛、對凡事凡物占有的**。
他生來站在高處,不盼望有誰關切他,家中長輩圍著他轉,給予豐厚的體恤和期待,他卻想起來就心煩。
“兩個人相好,不就是能聊詩詞,能下棋,魚水之歡,心意相通,”張啟淵說著,認真地回憶起他與魏順曾經的那段日子,他覺得還行,除了魏順的脾氣陰晴不定,彆的都很和睦,還算暢快。
夜色下,倆人往水磨衚衕那兒走,徐目瞟幾眼張啟淵,心裡很難舒坦,說:“你真傻還是裝傻呢?你先說說,到底有沒有給過他承諾。”
張啟淵:“什麼樣的承諾?”
徐目:“比方說你今後打算和他怎麼過日子,還有海誓山盟什麼的。”
張啟淵想想,搖頭:“那倒沒。”
徐目生氣瞪他:“你居然從來沒打算過跟他過一輩子。”
“我當然打算了!”
“告訴他了?”
“還沒有,”張啟淵顯得喪氣,說,“我剛才腦子裡很亂,一堆事兒要解釋,根本沒想到說這個。”
“以前覺得你挺聰明的,後來覺得你腦子不靈光,”徐目道,“現在徹底明白了,你就是薄情寡義,心如磐石。”
張啟淵把自己嘴裡的肉咬住了,好半天又鬆開,說:“我真的打算跟他過一輩子了,昨兒夜裡走之前,也跟我娘說了。徐公公,你不知道他那時忽冷忽熱,我有多捉摸不定,他不準我再去找他,擱在以前我肯定硬要去找,可我沒去找,因為我想要他的真心,才擔心等不來他的真心。”
“啟澤過完了滿月那時候,我想他,想得連值房都去不了,吃不下飯,又正逢西廠不太平,家裡因為這個,打算把我送到遼東去,”張啟淵慢慢說著,覺得揪心了,又咬嘴,道,“相思入骨,情根深種,我就給他寫了封信,想訴說我的惦記,結果卻……後邊兒的事你都知道了。”
昏暗的街市中,張啟淵眼睛裡有了水光,他轉過頭將徐目盯著,問:“徐公公,我為他捱了打,和奉國府了斷,這些全都一文不值嗎?”
兩個人停下腳步,空氣一下子凝固了。
一會兒之後,徐目才張嘴出聲,他說:“淵兒爺,請求你原諒我一次,我方纔想錯了。”
徐目並非看在奉國府的麵子上說著巧話,而是剛才短暫的思忖讓他豁然開朗。以前他總覺得張啟淵太瀟灑、不細膩,今晚又埋怨他沒對魏順承諾過什麼,可事實是:張啟淵敞開胸懷步過長路,欣賞著魏順,也愛上魏順。
不該以表象評判一個人的,徐目想。
他於是告訴張啟淵:“與世家身份做了斷這事兒,說老實話,擱在我身上我肯定做不到。”
張啟淵倒不謙虛:“你知道就好。”
繼續朝前走去,光線更暗,該穿過一道昏暗的衚衕了,徐目心內卻點上了燈,不再覺得魏順跟張啟淵的愛恨是糾在一起的線繩。
因為線繩是還有救的、花功夫就能解開了,可魏順和張啟淵不是,他倆是陶瓷碟子摔碎了,甭管怎麼碎的,反正是碎了,就算拚了回去,還是個碎的。
張啟淵那恣意浪漫的心呐,裡邊儘是金風玉露的情緣、才子佳人的故事。那些心生愛慕的、露水情緣的、從一而終的,是寫書人香豔沉醉的夢,是權貴公子瀟灑綺麗的情,卻不是魏順那般活生生又殘缺的人。
張啟淵用學來的那些答不了題,纔在魏順麵前亂了章法。
/
林無量的住處還是他第一次到藥鋪時睡的小屋,光線不好,平時堆放些藥草,仨人也在這兒吃飯。
晚上柯五巧做完事,拍了兩下門進去,看見林無量正坐在床上,腿上放著本翻開的書,身邊是一碗炒瓜子。
他自在極了,正在一邊嗑瓜子兒一邊看書。
柯五巧一伸手,把碗裡的瓜子抓出個坑,然後去牆邊靠著站,牙底下嗑得“啵啵”響,一邊吐皮兒一邊問:“你那點心呢?”
林無量:“什麼點心?”
“徐大人昨兒給買的點心,”柯五巧轉過臉去,把嘴裡的瓜子皮啐在地上,說,“我看著他給你了,快,拿出來給我吃一個。”
“我自己還沒吃呢,總共也沒多少,”林無量把書翻過去扣在床上,然後轉過身去,從疊起來的被褥裡找東西,半天了拿出個布包,解開一層,又是一層,他說,“那給你吃一個吧……對了,給掌櫃的也吃一個。”
柯五巧走到桌子旁邊坐下,笑他:“又沒人偷,金子都沒你這麼擱的。”
“給,果餡兒頂皮酥,”林無量把點心取出來兩個,拿來遞進柯五巧手裡,柯五巧放下一個,
吃著一個,他盯著人家的嘴瞧,問,“好吃嗎?”
柯五巧點頭,問:“他為什麼給你買這個?”
“我不知道啊,我可沒問他要!”
林無量斬釘截鐵地解釋,也坐了下來,他不是怕柯五巧亂想他跟徐目的關係,而是怕她覺得自己貪心,沾上個人就要這要那。
看他戰戰兢兢這副樣子,柯五巧嚼著點心笑出了聲,說:“你看吧,我跟我娘為他們做事兒這麼久,都沒收到過點心。”
林無量被她盯得不自然了,微微轉過頭去,說:“那他肯定給你們彆的了,銀子什麼的,都比這好。”
柯五巧停下笑,沉默了一會兒。
接著忽然問:“你倆那天晚上說話了?”
林無量:“哪天晚上?”
“我不在的那天晚上。”
“說了。”
“那你們……”柯五巧本來不打算問的,覺得有些冒犯,可這些天看徐目總來藥鋪,又好奇得不行,終究這樣兜圈子地問了。
林無量笑得很假,說:“我們怎麼?我們還那樣。”
柯五巧:“他把身份告訴你了?”
“嗯,他都跟我說了。”
柯五巧:“那就行了。”
話就到這兒了,姑娘起身走了,把林無量給的點心帶上。林無量仍舊在凳子上坐著,把胳膊放到桌子上去,一隻手撐臉,一隻手在木頭上無聊地敲。
他得承認,那晚知道徐目是閹人以後,他加註在他身上的好、念、期待、愛慕全都碎了一次。他在藥鋪外的衚衕送他離去,回去關上門,盯著那桌子酒菜,坐著等掌櫃的和五巧回來。
但他不懊悔。
不但不懊悔,竟還生出了點兒纏綿的、透徹的悲憫,彷彿把心湊到他的心旁邊去了,感覺到他的溫度,覺得他這人哪兒哪兒都招人喜歡。
昨兒傍晚他來,帶著街口那家鋪子的點心,趁彆人沒看見塞給他,說:“這不能放太久,天氣熱。”
他受寵若驚。
可倆人還是那麼含糊著,柯掌櫃的出來了,於是沒再多聊,徐目跟母女倆說她們的正事去,林無量去裡邊兒燒水,給他泡了茶端出來。
接著,林無量坐下揀藥草,在徐目身後端詳著,覺得他這人真好,哪怕曾經做過提督近身的伴當,也不傲氣嚴厲、不高高在上。他對人的好帶著點兒木訥,跟坊間平常男人對待娘子一樣。
他身手應該也好,所以身條兒端正;眉眼帶著殺氣,但樣子很俊秀。
徐目靠著在西廠裡練來的那種敏銳,察覺到了林無量的目光,所以一邊說話一邊轉頭,不經意看了他一眼。
林無量一下子訝異慌張,臉埋到胸口底下去了。
待了一會兒到天徹底黑,徐目要離開,柯掌櫃的吩咐林無量去送,倆人於是一起走了段兒路,開始也沒多說什麼,徐目講了最近在主家遇見的小事,林無量走在他身邊,聽著他說。
問他:“你會再來嗎?不是說今天這樣,是說來吃飯。”
徐目答:“再說吧,這幾天就不了,我們主子蒙難,這麼多天了,我得幫他想想辦法。”
林無量輕輕一笑:“這也跟我說啊?不怕我是西廠的敵人派來的?”
“我前兩日找人查過你的身份了。”
“好吧。”
徐目:“會責怪我這麼做嗎?”
林無量搖頭,道:“我知道了你的底細,你也應該知道我的。其實你直接問我就好了,我會說的。”
“行,”徐目點頭,頓了一下,忽然提起很久以前聊過的事兒,問,“什麼時候讓我看看你的飛鏢?”
“可以但是……我沒東西,之前那個沒錢的時候賣了,拿來買包子了。”
徐目:“知道了,我找人給你做一個。”
夏夜,溫風習習,在韓家潭的街口,林無量愣住了。
然後就停步,兩人相向而視,道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