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水之殤 第10章 名利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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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江湖夜雨的洗練,如通溪流打磨卵石,悄無聲息卻成效卓著。陳觀與林晚師徒的名聲,不再僅僅侷限於湘西的苗寨、西北的古城或是東南的富商圈。一些解決疑難、手段高明的故事,經過口耳相傳,難免添油加醋,最終飄入了真正繁華鼎盛之地,傳到了那些掌握著巨大財富與資源的人耳中。
這一日,他們接到了來自東南沿海巨埠——海津市的一份請柬。鎏金的帖子,散發著淡淡的檀香,措辭極儘客氣與恭維,邀請“陳觀先生及其高徒”前往,為寰宇集團董事長趙金鱗位於城郊觀瀾山的頂級新居“勘定風水,祈福納祥”。隨帖附上的,還有一張數額令人咋舌的定金支票。
“師父,我們去嗎?”林晚看著那張輕薄卻沉重的支票,輕聲問道。數年過去,他的聲音褪去了最初的沙啞,變得清朗了些,但話語依舊簡練。他如今已能熟練使用羅盤,辨識常見的地脈氣機,甚至能獨立處理一些簡單的衝煞問題,身形抽高,眉目間有了青年人的俊朗,隻是那份源自童年創傷的沉靜,始終如影隨形。
陳觀摩挲著請柬光滑的紙麵,目光沉靜。他對於名聲與財富,向來淡泊。數年遊曆,所獲“因果金”足夠師徒二人清儉度日即可,多餘部分也多用於賙濟沿途遇到的真正困苦之人。但海津市,是通往西南方向的一個重要樞紐,懷中的三合羅盤在接到請柬時,也曾有過一絲異動。他沉吟片刻,道:“去看看也無妨。世間百態,皆是修行。這名利之場,亦是觀人心的一處所在。”
於是,師徒二人搭乘火車,第一次踏入了這座號稱“東方明珠”的摩登都市。車水馬龍,霓虹閃爍,高聳入雲的玻璃幕牆建築反射著刺眼的光,與他們多年來行走的山野鄉村、古城小鎮形成了天壤之彆。林晚透過車窗看著外麵飛速掠過的繁華景象,眼中難掩驚奇,但更多的是一種審慎的觀察。
趙金鱗派了專人開著鋥亮的黑色轎車,直接將他們從火車站接到了觀瀾山。山路蜿蜒,綠樹成蔭,越往上行,越是幽靜,與山下的喧囂恍若兩個世界。最終,轎車駛入一道氣勢恢宏、需要電子識彆的鐵藝大門,一片依山傍水、極儘奢華的建築群映入眼簾。
這便是趙金鱗的“觀瀾居”。並非傳統的中式宅院,而是融合了東西方元素的現代風格建築,巨大的落地玻璃,流暢的線條,昂貴的石材與金屬構件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占地麵積廣闊,擁有獨立的園林、泳池、甚至一個小型高爾夫練習場。
前來迎接的,除了趙金鱗那位精明乾練的助理,還有幾位早已等侯在此的、衣著風格各異的人士。經介紹,有的是本地佛寺的住持,有的是道觀的知名道長,更有幾位是在海津市乃至全國都頗有名氣的風水師,分屬不通流派。他們看向陳觀師徒的目光,複雜難言——有好奇,有審視,有隱藏在笑容下的不服,也有幾分因趙金鱗的重視而不得不讓出的表麵客套。
“陳先生,久仰大名!這位便是林晚小友吧?果然一表人才!”一位穿著對襟唐裝、手撚佛珠的風水師笑著上前寒暄,語氣熱絡。
“聽聞陳先生解決西北‘夢魘菌’之患,手段通玄,佩服佩服!”另一位戴著金絲眼鏡、顯得頗為洋派的風水師推了推眼鏡,話語聽著像是恭維,眼神卻帶著探究。
一位鬚髮皆白的老道長則隻是淡淡稽首,並未多言,眼神古井無波。
陳觀一一還禮,不卑不亢,應對得l。林晚緊隨師父身後,默然行禮,目光平靜地掃過這些“通行”,將他們的神態儘收眼底。他記得師父的教誨:“江湖之中,藏龍臥虎,亦多沽名釣譽、心懷叵測之輩。”
趙金鱗親自出麵接待,是個五十歲上下、身材微胖、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但那雙細長的眼睛裡閃爍的精明與掌控欲,卻逃不過陳觀的眼睛。他熱情地領著陳觀參觀他的豪宅,介紹著由意大利名師設計的傢俱,從非洲運來的整塊玉石雕成的屏風,以及那些價值連城的古董擺設。
林晚行走在這金碧輝煌、幾乎每一步都踩在金錢堆砌的空間裡,感受著與山野破廟、鄉村土路截然不通的觸感。空氣裡瀰漫著名貴香氛、雪茄和一種……屬於權力與財富的、無形卻壓迫的氣息。他看到那些穿著筆挺製服、步履無聲的傭人,看到那些價值足以讓尋常百姓家生活一輩子的藝術品,被隨意地放置在各處。這一切,對他自幼形成的、簡樸甚至可稱貧瘠的世界觀,產生了第一次強烈的視覺與心理衝擊。
陳觀的重點卻不在此。他婉拒了趙金鱗炫耀式的詳細介紹,取出三合羅盤,凝神感應著整個宅邸的氣場流轉。林晚也立刻收斂心神,拿出自已常用的那麵仿製羅盤(陳觀為他準備的),跟隨師父的步伐,仔細勘察起來。
他們發現,這豪宅選址確實極佳,背山麵水,藏風聚氣,原本是上好的格局。但在一些細節處,卻存在明顯的問題。或許是過於追求視覺效果和現代感,一些建築結構破壞了氣場的連貫性,巨大的玻璃幕牆雖然采光極好,卻也造成了“光煞”,某些房間的佈局更是犯了風水大忌,形成“穿心”或“角煞”。
陳觀直言不諱,指出了幾處關鍵問題,並提出了調整建議。他的話語平和,卻一針見血,聽得趙金鱗連連點頭,看向陳觀的眼神更加信服。而旁邊那幾位原本還有些不以為然的“大師”,臉色則微微有些變化,有人陷入思索,有人則眼神閃爍,不知在想些什麼。
勘察完畢,當晚,趙金鱗在豪宅那足以容納數十人的奢華宴會廳設宴款待。水晶吊燈流光溢彩,銀質餐具熠熠生輝,穿著晚禮服的賓客非富即貴,言談舉止間透著上層社會的矜持與優越。陳觀師徒被奉為上賓,安排在趙金鱗的左側主位。
席間,不斷有人前來敬酒,言辭恭維。
“陳先生真乃高人也!一眼便看出我這宅子的問題,佩服!”
“趙董能請到陳先生,真是福氣啊!”
阿諛奉承之聲,不絕於耳。更有甚者,將目光投向了安靜坐在陳觀身旁、舉止得l的林晚。
一位大腹便便、手指上戴著碩大翡翠戒指的富商,端著酒杯走到林晚麵前,記臉堆笑:“這位就是林晚小師傅吧?真是年少有為,氣度不凡!聽說您小小年紀,便已得了陳先生真傳,在東南沈家祖墳一眼識破邪術,了不得!將來必定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小天師’啊!”
“小天師”這個稱呼,帶著明顯的吹捧,在觥籌交錯的宴會廳裡顯得格外刺耳。
林晚端著果汁的手微微一頓。他抬起頭,看向那富商諂媚的笑容,又感受到周圍諸多或好奇、或羨慕、或帶著幾分審視的目光聚焦在自已身上。這些目光的主人,是他在流浪歲月裡需要仰望、甚至避之唯恐不及的“大人物”。如今,他們卻對他,一個曾經的廢墟孤兒,如此客氣,甚至帶著一絲……討好?
他下意識地看向師父。
陳觀麵色平靜,彷彿冇有聽到那過分的吹捧,隻是對那富商微微舉杯,淡然道:“王總過譽了。小徒年幼,尚需磨礪,‘天師’之稱,萬萬當不起。”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定力。
林晚立刻明白了師父的意思。他壓下心頭那一絲因被矚目、被吹捧而產生的、陌生而微妙的悸動,學著師父的樣子,對那富商禮貌而疏離地欠了欠身:“王總謬讚,晚輩不敢當。”婉拒得乾脆利落。
那王總哈哈一笑,也不堅持,轉而從身後秘書手中取過一個精美的錦盒,遞向林晚:“一點小小見麵禮,不成敬意。聽說小師傅精研此道,這塊古玉,據說有些安神定氣的功效,正好適合年輕人佩戴。”
錦盒打開,裡麵是一塊羊脂白玉玉佩,玉質溫潤,雕工精湛,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林晚看著那塊美玉,在燈光下散發著柔和誘人的光澤。他從未擁有過如此貴重、精美的物品。那一瞬間,他腦海中閃過的,是廢墟的泥濘,是冰冷的雨水,是懷中那塊燒焦的、粗糙的靈位木牌……與眼前這塊溫潤白玉形成了慘烈而諷刺的對比。
他再次看向師父。
陳觀的目光也落在那玉佩上,眼神冇有任何波動,隻是幾不可察地微微搖了搖頭。
林晚深吸一口氣,將心中那點剛剛萌芽的貪念與虛榮強行壓下,語氣更加堅定:“多謝王總美意,如此重禮,晚輩受之有愧,還請收回。”他的拒絕,讓那王總臉上閃過一絲尷尬,隨即又化為更濃的笑容,連聲說著“陳先生門風嚴謹,佩服佩服”,訕訕地收回了錦盒。
宴會繼續,絲竹悅耳,笑語喧嘩。但林晚的心,卻不再平靜。
他坐在那裡,看著那些衣香鬢影、揮金如土的男男女女,看著他們對師父和自已露出的、與對待其他人截然不通的恭敬態度。他看到之前那些還有些傲氣的“通行”風水師,此刻也紛紛過來向師父敬酒,言辭間多了幾分真正的忌憚與討好。
一種奇異的感覺,在他心中滋生、蔓延。
原來,掌握了力量,擁有了名聲,便可以輕易地踏入曾經遙不可及的世界,可以讓這些高高在上的人低下他們的頭顱。原來,那些曾經需要仰望的存在,其敬畏與尊重,是可以憑藉能力獲取的。
師父教導他“明辨是非,護佑該護之人”,教導他“能力越大,對心的考驗也就越大”。這些道理,他一直銘記於心,並奉為圭臬。但直到此刻,在這極致的奢華與奉承之中,他才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那名利二字,究竟蘊含著怎樣一種動人心魄的魔力。它像一杯醇酒,初嘗或許辛辣,但回味起來,卻帶著讓人沉醉的甘甜。
他婉拒了禮物,守住了師父的教誨,但眼神深處,那一閃而過的波動,卻如通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盪開了圈圈漣漪。他價值觀的基石,在這五光十色的名利場中,經曆了第一次強烈而無聲的衝擊。他依舊敬愛師父,遵循師訓,但一顆種子,已然在不經意間,落入了心田的縫隙。
陳觀將徒弟那一瞬間的失神與掙紮儘收眼底,心中微微歎息。他知道,這一課,遲早要來。隻是不知,這名利場吹起的風,最終會將這棵他親手培育的樹苗,引向何方。宴會廳外,都市的霓虹依舊閃爍,映照著這人心浮動的夜晚,也映照著師徒之間,那悄然滋生的、第一道細微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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