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奇案 七十九章 屁股開花剖真言,臨刑夜畫百蛇行
李值雲冷著臉走在前頭,小豌豆灰溜溜的跟在後頭。
原以為要到書房喝茶,不料徑直上了寢樓。來到房中,把門一鎖,簾子一拉,李值雲便端坐到了椅子上。
她坐得板正,目光猶如探夜的幽燈,細細掃過眼前的孩子。
“是不是你?”
聽到問話,小豌豆模樣無辜,一味裝傻,“嗯?師父在說什麼?”
李值雲唇角微勾,身子前傾,目光如炬地盯著她:“師父再問你一遍,是不是你?”
小豌豆低著腦袋,雙手搓著衣角,小聲囁嚅道:“是吃胭脂的事嗎?不是我的主意呀。”
李值雲冷笑一聲,從抽屜中取出了一把紅木戒尺。
“最後問你一遍,是不是你?”
小豌豆愣住了,直直的看著師父手中的戒尺。它足有一寸寬,兩尺長,泛著觸目驚心的紅光。
小臉抽搐了兩下,身子也愈發繃直。儘管噙著淚光,可還是不願承認,隻是走上前來和師父黏糊道:“師父,你不是說過,不會屈打成招的嗎?”
李值雲眼仁一豎,一把將她丟到了床上!
褲褲一扒,兩塊奶豆腐就彈了出來,緊接著,就是一通血雨腥風!
那廂,陳司直處理完了王玉衡的事情後,過來給李值雲回話。
剛走回後院,就聽到樓上傳來劈裡啪啦的肉響聲。噝,好好的,怎麼打起孩子來了……
快步上了樓去,咚咚咚地敲了敲門,“司台,李司台,您打孩子做什麼?有什麼話,好好跟孩子說呀!”
李值雲亮起嗓門:“你且退下!我今日,必將她料理妥當!”
勸不住大的,又來勸小的,“豌豆,小豌豆,你跟你師父認個錯,服個軟呀!”
小豌豆扯著嗓子,又哭又喊,喊出的話含糊不清,就像隻垂死掙紮的幼獸。
她試過喊疼,可師父不理,仍是痛打。
戒尺跟鐵條似的,越下越猛,疼的不僅僅是皮肉,就連尾後的骨頭都要被敲碎了。
聽著那喘不上氣的哭聲,陳司直焦急不堪,急得在門外團團直轉。不知轉了多少圈,屋內才聲音驟停。慢慢的,門開了。
先是看見的李值雲,她卷著袖子,麵紅目赤,氣喘籲籲,滿頭是汗。
再看孩子,就老實的趴在床沿,一動不動,“哎呀呀,你怎麼下這麼重的手呀……”
撲上前去,摸住腦瓜。孩子眼睛半眯,一臉淚痕,流出的眼淚鼻水在床單上洇出了一大片。除了呼吸,已經哭不出聲了。
再看屁屁,紅紫一片,板花累累。有幾塊地方已經微微破皮,滲出了微量的組織液。
“您這是何必呢?她纔多大呀!”
李值雲在盆中擰了一把帕子,擦拭著額邊的汗珠,語氣深長的說道:“正是因為她小,尚能及時糾正。若再縱上兩年,可就不是一頓板子的事了。”
小孩哭睡著了。
這一頓打,師父渾身是汗,小孩更是全身濕透,就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
給傷處塗上了藥,再用熱毛巾擦了一遍身子,這才把她放進了被窩。
看著那揉亂的小腦瓜,還有被淚水醃紅的小臉蛋,
李值雲不由得歎了聲氣:“現在瞧著有多可憐,方纔那股子死不認賬的勁兒就有多可氣。”
哄了這麼一出,陳司直也基本猜到是因為什麼了,她眼眸一轉,溫聲細語的說道:“這不就是為人師長的通病麼,前一刻恨不得打死,下一刻又開始後悔。”
“我纔不後悔呢,沒把她捆到凳上,杖責一頓,已然是體恤到家了。”
陳司直暗中一笑,你呀,就嘴硬吧,過會子醒了,看你怎麼哄。
晚飯前又下了場雨,小豌豆是聽著雨聲醒來的。
睜開眼睛,眼珠澀澀的,是哭的太多的緣故。動了動身子,屁屁會痛,這纔想起白天發生過什麼。
一時間,捱打時的一幕幕,又彷彿重現了。
那隻按住頭的大手,還有身後逃無可逃的責打,正如此刻的雨點,猛烈敲打著窗子。
小小的人兒陷入瞭如秋雨一般,綿長的惆悵之中。
“咦,醒了。”
李值雲發現孩子醒來,放下了手裡的書,笑盈盈的坐到了床邊。
再度看見師父,小豌豆的眼神陌生了許多。
李值雲湊近了,用溫柔如水的眼神看著孩子,輕輕撫摸著毛茸茸的小腦瓜:“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師父可是給過你機會的,是你不知道珍惜。現在好了,打也打了,罰也罰了,看你下回還敢不敢。”
小豌豆身子一縮,重新把自己埋回了被子裡,一字不發。
李值雲笑了笑,為她掖好被角:“那你就再睡會兒,師父去膳房一趟,去拿你最愛吃的龍井蝦仁。”
臨出門前,她又回首說了這樣一段話:“緣何確定是你,最為簡單不過。在書樓之時,王玉衡的丫鬟總是下意識的偷瞄你,似在求助,似在商討。那麼很顯然,你們必定是一夥的。經此一事,你也該明白一個道理,今後行事之前,先掂一掂自己的斤兩。”
隨後,門被關上了。
聽到腳步聲遠,小豌豆恨恨地咬了咬牙!蠢貨!這丫鬟真是個蠢貨!不僅害慘了我,更是害慘了你家小姐呀!
膳房。
陳司直端著自己的餐盤,與李值雲坐到了一起,順口問道:“小孩記仇麼?”
李值雲泛起微笑,“有點。剛才醒了,不搭理我呢。”
陳司直笑著抖了抖眉,“這一通揍啊,小屁股上全是紅杠杠,硬是給哭睡著了,不記恨纔怪呢。你啊你,真就不心疼麼?”
李值雲腦袋輕晃,眼波流轉:“這才哪兒到哪兒啊,有什麼好心疼的。下次不聽話,我還揍。”說著,又壞壞一笑,“甭說,打小孩其實挺有意思的,我現在終於體會到,下雨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這句話了。”
陳司直差點噴了飯,笑的是前仰後合:“我的個天呐!你們兩師徒真是一路人,忒會作精了!這句話要是叫孩子聽見了,以後看見你就躲。”
“她敢!”李值雲挑著眉頭,“那麼一丁點大,我還治不了她了。”
耍完了嘴皮子,李值雲端著給小豌豆準備的飯食往回走。跨過門檻的時候,恰好撞見沈悅提了盞玉兔燈籠回來!
中秋將近,燈籠都上市了呀。
瞧著十分精緻,一把給奪了過來,“謝咯!”
沈悅嘿地一聲,“哎哎哎,那是我給畫秋買的,還回來!”
李值雲不還,搖頭擺尾地上了寢樓。陳司直在一旁捂嘴直笑,“她要哄孩子呢,你就讓讓她吧。”
樓上還沒點燈,李值雲提燈而入,暖黃的燈光揉碎了滿室的暗。
“快看看呀,師父給你帶什麼回來了?”
小豌豆還是縮在被子裡,隻露出一點毛茸茸的頭頂,壓根就不理人。
過來掐掐小臉,還是無動於衷。
瞧她這副模樣,李值雲放下了飯食和燈籠,坐到床邊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把小豌豆當成了大人一般,說了下麵這席話。
“王玉衡之事,師父能力有限,時下已無力更改。”
“人若不能駕馭規則,那就最好服從規則,否則必遭反噬。師父罰你,正是此理。”
“一味莽撞,任性胡來,受些皮肉之苦,已然是最輕的代價了。”
“你若真的心中不服,為她抱屈,那就起來好好吃飯。”
“隻有把自己養好了,壯大了,有朝一日纔有機會更改你不滿的現狀。而不是躲在這裡,一味慪氣,那可真的是一點用處都無。”
話音落定,室內重歸沉寂。
小豌豆默然了片刻後,先是在被窩裡蠕動了兩下,隨後,竟然慢騰騰的折起了身子。
李值雲目色一喜,連忙點燈。先是笑盈盈的揉揉腦瓜,隨後就親手喂她吃飯。
當看著那張小嘴,吞下了第一顆蝦仁,自己心中的擔憂也隨之煙消雲散。
小兔崽子!師父早就說了,還能治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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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中秋假期,再緊鑼密鼓的忙上兩樁案子,一轉眼就到十月了。
天高雲淡,秋氣肅殺,滿樹枯黃。
寒風隨便一吹,枯葉便稀稀拉拉地從枝頭掉落,在地上發出刮擦刮擦的聲響。
小豌豆站在院中,眼神複雜的望著東邊書樓。
王玉衡被醫好了,可這實在不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因為這也意味著,她的刑期到了。
初一那天,大理寺給李值雲送來了今秋的問斬名單。
連帶王玉衡在內,統共有十個女死囚,其中五個都是情殺。還有兩個是殺夫,兩個是人販子,一個江洋大盜。
看到最後這位女壯士,李值雲合上文書笑了一笑。
私下裡以為,若都是江洋大盜,也比現在這種情況好啊。至少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而那些為情所困的,真是白死一遭了。
一個個,皆被環境裹挾,她們哪個在早期,不是受害者呢……
這話任性,或許還無理。但無理之語,正是至情之辭。
秋風之下,李值雲和小豌豆這對師徒,一個在靜坐屋中,一個矗立院外,各自沉思,各自理著心中解不開的結。
臨刑前夜,書樓上燈明一夜。
王玉衡穿著一身染了墨漬的薄荷青錦袍,瘋魔且安靜的伏案桌前,一張接一張的作畫。
筆墨橫飛,從不停頓。
陳司直守在一旁,觀看著她的畫作。看著看著,不禁皺起眉頭。那眉頭越鎖越緊,硬生生的擰成了兩團疙瘩。
這畫的究竟是何物,《百蛇行》?
在一座富麗堂皇的庭院之中,各種花色,各種長短的蛇從四麵八方包抄而來。
有的吐著信子,有的揚起腦袋……
在仆人們的驚呼之中,畫中央三個主子模樣的人被蛇包圍,再漸漸的被蛇纏繞,直到纏滿全身。
他們嘶吼,掙紮,驚恐的張大嘴巴。
然後,蛇就從口中鑽了進去,從耳朵鑽了出來!
再然後,這三個人便被百蛇洞穿!
人有七竅,或從某竅進,或從某竅出。穿梭不已,出入隨意。
直到這七竅成為七個被撐大了的,血淋淋的黑洞!
等到人死透了,百蛇才四下散去,徒留滿地的鮮血和被擠出的眼珠。
風一吹,那幾個零落的眼球,還在院中骨碌碌地滾來滾去……
“這太瘮人了。”
陳司直渾身發毛,疑惑的看著王玉衡,輕輕的喚了喚她,“王姑娘,王姑娘,你這是……要不然,我陪你說說話吧?”
王玉衡不理,隻是帶著一抹意味難明的笑,將數張畫紙整理成冊。
隨後,筆杆一揮,大氣磅礴的在扉頁和尾頁簽上自己的大名,再蓋上自己的私印!
一切完成,這才鄭重擱筆,如劍客收刀一般,尤為颯利!
“……”
陳司直愕然不已,愣在當場。
她知道,死囚在臨刑之前,難免會有些異常舉動,過激反應。
可時下所見的一切,也太過詭譎了。
作畫的整個過程,王玉衡都不假思索,彷彿這些畫麵是從天而來,有人握住她的手畫出來的。
所以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這實在,實在是,太過詭異了。
陳司直定了定神,卻見畫完了畫的王玉衡如同泄了氣的皮囊一般,靠在那椅子上,閉著眼不動了。
……
不會是沒了吧?
陳司直心下一驚,再度緊張起來,伸出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
還好還好,隻是睡著了。
陳司直吐了口氣,命一旁的女吏拿來毯子,輕輕的給她蓋上。睡吧,睡著了好。睡著了,就不會東想西想了。
死囚睡了,負責看守的差人們卻睡不了。
幾個人熬到了長夜儘,朝日升。天色晴好,沒有雨雪。終於在上午巳時,樓門一開,沉重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迅速逼近。
李值雲頭戴官帽,一身朱袍,腰束金帶,整裝而來。她身後攜領的冰台衛亦是披堅執銳,嚴陣以待。
“王姑娘,時辰到了。”
梳妝完畢的王玉衡點了點頭,緩緩的站起了身,將昨晚的畫冊遞給了陳司直。
“勞煩大人,替我捎句話吧。就說無論如何,多謝蘇妹妹了。另外,就把這本《百蛇行》送給她吧。權當是相識一場,留下的最後一點念想。”
“唉,”陳司直目色痛惜的答應了她,再為她披上了一件鬥篷,“外頭涼了,姑娘保重。”
王玉衡笑著謝過,隨著李值雲下了書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