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奇案 第八十章 監斬女犯人頭落,壓驚酒醒聞詐屍
東市刑場叫狗脊嶺,西市刑場叫獨柳樹。聽名字好像有點偏僻,可實際處在最為繁華的商業哄市。
自打進入十月,這兩處地方就沒消停過。
前兒斬了一波,昨兒斬了一波,今兒有,不出意外的話,明兒個還有。
日日都有的熱哄,今日卻尤為轟動,因為要斬殺的,是十名女犯。
畢竟,物以稀為貴。
唐時慣例,行刑時間並不是午時三刻,而是下午申時。可還沒到晌午,狗脊嶺刑場就已經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刑場位置又是極佳,處在一座高台之上。
背靠著幾家大商肆,麵前就是川流不息的十字大街。
布衣百姓們圍在台下,略有家資的,早已從各路黃牛那裡,購買了視野清晰的看台。
而這所謂的看台,便是附近商戶的屋頂,陽台,以及臨窗的位置。
如是,今日的盛況,可想而知。
午時至,有官兵頭前開路,在人群中劈開一條小道。緊隨其後是兩頂官轎,抬著今日的監斬官及其副手。
隨後,是九輛囚車,一輛馬車。看到這輛掛著繡花門簾的馬車,人群轟地一聲,沸騰起來。
“聽說了嗎?聽說了嗎?馬車裡是禮部主事的千金大小姐!”
“來自書香門第啊,竟也落到這步田地。”
“誰叫她得罪了更厲害的梁王呢,換做是咱們這種平頭百姓,毒死你一家也不妨事。”
“喲喲喲,換做是你這樣的平頭百姓,人家看都不看你一眼。”
議論聲嘈嘈雜雜,猶如蒼蠅亂飛,嗡嗡在王玉衡耳旁。但她隻是渾身冰涼,有如行屍走肉一般下了車。隨後跟隨著官差,一步一步登上刑場。
刑場上並排擺放著十個木墩,木墩上有一條條刀痕豁口,豁口被人血漬透,染成了暗沉的烏紅色,散發著陰森無比的血腥氣。
王玉衡被帶到了第三個木墩前,跪下,等待著最後時刻的來到。
她一直垂著腦袋,肩膀緊縮,用月白色的鬥篷兜著自己,目色放空的看著台下的茫茫人海。
王家也派人來了。
他們受到特許,越過官兵,站到了台子底下,離王玉衡最近的地方。
一雙雙手扒著台子,目色殷切,時不時的張開口,說些無力的安慰之詞。
刑場後方,靜立著一家大藥堂。
每年秋決時分,這家藥堂都會特意為監斬官辟出一方休息區。
眼下,李值雲正坐在其中,慢悠悠地啜著茶打發辰光。
她的身旁,是從禦史台調撥來的一個女官,也是今次監斬任務的副官。名叫錢宜,今歲已年近四十。
離開刀問斬還有一個來時辰,兩人便也閒話起來。
“錢大人,可是頭回擔任此差?”
“頭一回。”由於錢宜的品秩比李值雲低上一級,所以說起話來格外恭謹。
李值雲雙頰含笑:“錢大人當是第一屆女舉吧,聞說擅梵語,陛下的《大方廣佛華嚴經》,便是你協助翻譯的,當真是學識廣博。”
錢宜頷首:“皆為小道罷了,不及大人您手握實權。若再不能為陛下出力分憂,隻恐這張清閒板凳,也是坐不穩的。”
李值雲垂眸看著杯中浮起的茶葉,茶煙繚繞中,她的笑容淡得像杯中的水:“錢大人過謙了。”
隨後,她抬眼望向刑場,十個女犯全部到位。
深秋時節,日光亦濃,明燦燦的照到她們身上,映出了一片紮眼的白。
真是難得的好天氣啊。
可想到過會子,要手執朱筆,在她們被斬下的頭顱上點驗,心底又泛起了一抹深寒。
李值雲沉聲,吩咐錢宜道:“將刀法最好的劊子手安排給王玉衡。陛下推恩,賜其全屍,頭不沾地。”
“喏。”錢宜起身領命,走上刑場,安排一應事項去了。
這所謂的頭不沾地,便是在下刀之時,給刀口處的脖頸保留一層肉皮。而這道恩旨,則是在出發刑場之前,剛剛賜下的。
日頭微斜,申時將至。
催命鼓響罷兩聲,全場驟然肅靜。李值雲被左右簇擁著,鄭重登臨了監斬席。
席上擺放著罪狀書,驚堂木,令簽筒。一旁的筆架上,懸著十根毛筆。
日光很暖,風卻稍涼,涼颼颼的風撩起桌布一角,也拂動了身上的朱袍。把李值雲襯托得,渾似一株臨風的紅鬆。
她拍響驚堂木,高聲宣讀起十名女犯的罪狀書。
初次擔當此任,卻是收放自如,具足威儀,令全場屏息凝神,豎耳恭聽。
不遠處看台上,一錦衣玉帶的男子挑起了唇角,頗為紈絝的侃了一句,“原是來觀看女囚風采的,不想這女官纔是妙人。”
他身旁的女娃娃瞥過眼睛,“哥,你說什麼渾話呢?!等我長大了,也要像這位女官姐姐一樣!”
“嘁!”男子滿臉不屑,“她再厲害,也不過是咱們武家的奴婢罷了。”
刑場之上,李值雲宣讀完了罪狀書。隨著又一聲鼓響,令簽被利落擲出,狠狠地拍在了地上。
令簽落地,覆水難收。
聽到這一聲脆響,王玉衡抬起眼眸,再看了一回長天。天上雲絲嫋嫋,追隨著南歸的大雁,一切從容而又美好,像極了生命的本來麵貌。
隻不過這個淺顯的道理,湮沒在了往日的紛擾之中,時下再度憶起,卻已為時太晚。
她笑了,不等差人動手,便自覺的伏到了木墩上。
人群中有人起鬨,也有人在哭。
還有一個死囚,在一旁大聲唱起了歌。然後噗通一聲,她的人頭就落了地。
王玉衡噎了口氣,身子不受控製似的,猛地一哆嗦。
更有一種冰涼入髓的冷意,從背後而來。
彷彿有雙眼睛,在細細打量自己的脖頸。她知道,這是劊子手在比劃落刀的位置。
“姑娘莫動,如此會好看一些。”
王玉衡便也不再動了,緩緩闔上雙眼。隨後那恍惚的世界,便被自己的呼吸聲填滿。
噝哈,噝哈……
當一道冰涼劃過脖子的時候,時光被拉得好長好長。那觸覺是凝滯的,緩慢的,根本不似旁人說的那樣乾脆利落,
這一刀,頸骨離斷,喉管暴露,卻恰巧保留了脖子上的兩條肌腱和一段肉皮。
殘存的意識裡,她隻覺得自己矮矮一撲卻沒有驟然墜地。就像是化為了一片殘葉,與枝乾一線相連,蕩在了寥落死寂的秋風裡。
……
九個劊子手提著九個被斬下的頭顱,送至監斬席給李值雲點驗。
李值雲拿起朱筆,在每個額頭上點上一個朱印。
稍後,起身離席,踩著血泊,來在了王玉衡的身旁。劊子手扶起了她搖搖欲墜的頭顱,重新扣回了脖子上。
她沒有去看她的遺容,人在極端的情況下,時常會下意識的遮蔽一切煩擾人心的事物。
點上朱印,擲了朱筆,監斬官們踏著最後的鼓聲,頭也不回的離了刑場。
而這十個死囚,皆被差人們妝裹妥當,送往了二裡地外的劉巧手縫頭鋪。
————
差事順利完畢,冰台司鞭炮齊鳴,為李值雲接風除祟。
她回來洗了個澡,換身衣裳,便被徐少卿接上,到外麵喝壓驚酒去了。
自始至終,沉默不語,板著張臉,嚇得小豌豆沒敢近前。
其實自從上回挨完了打,這孩子就在師父麵前怯生生的了。會有意無意的,縮短和師父的相處時間。
即使經常被師父捉住,抱到懷裡又親又啃,再揉一揉受屈的屁屁。
這頓打,印象太過深刻。
時至今日,一個來月了,身上還有青黃色的印子沒消。
就像是天師手中的黃紙符籙,硬生生的把這隻小魔頭,給暫時封印了。
從大人的角度來看,她乖了一些,能夠有所敬畏,必然是件好事。
可對於小豌豆來說,她覺得自己懦弱了很多,也冷淡了許多。就好比今日,她硬是沒有勇氣,去見王玉衡最後一麵。
上午巳時,王玉衡跟隨著師父,下了書樓。
她們兩個,一個紅衣,一個白衣,身旁又簇擁著許多黑色的皂衣。
一行人被灼灼的陽光鍍亮,色彩分明,恍若一出即將登場的暗黑劇目。
而自己呢,就悄悄的藏在後頭,冷眼看著,一直看到她們走遠。
整個過程,再也不如先前那樣,激起巨大的情緒波動,就好像王玉衡之死,不過是一粒塵埃落,再為尋常不過。
“這太可怕了……”
當小豌豆意識到自己的變化之時,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於是,小豌豆決定一個人出去走一走,尋找答案。順便再找一找,丟失多日的小烏龜。
出了冰台司,過了順義門,就是佈政坊了。
很多番鎮在佈政坊設了進奏院,所以便居住著大量的胡人胡商。
小豌豆不關心這些,隻知道胡商開的燒烤鋪子格外好吃。
隨便選了一家坐下,美食在前,人也活潑了許多。
“老闆,來一打羊肉,一條烤魚,一壺乳酥油茶,我要又甜又鹹的那種!”
“好勒!”
菜色上齊,一頓饕餮,吃著吃著,突然聽到附近傳來一曲聲調幽異的胡樂。
“這是什麼曲子?以前從未聽過。”
“旁邊襖祠的,今日逢五,他們有集會。”掌櫃的扭過頭來,用不標準的京腔說道。
“襖祠?拜火教?也就是不塑神像,僅置火爐,單純拜火的那個教?”
“沒戳~”
小豌豆眨了眨眼,小聲嘀咕了一句,“火有什麼好拜的,如此迷信,看來不過是一群潛在的縱火犯罷了……”
掌櫃的噗嗤笑了,坐過來與小豌豆聊了起來:“小姑娘這話,真是一語中的。那些信徒們,成日家喊著什麼大光明。額都生怕哪天發起瘋來,把額家鋪子也給光明瞭。”
小豌豆咯咯大笑:“掌櫃的真幽默,可旁邊就是金吾衛,我想,他們也不敢哄出什麼動靜的。對了,問您一事,有沒有見過一隻小烏龜呀?它的腦袋是黃色的,脊椎上還有一條黃線。前段時間,不小心從家中走失了。”
雖然這樣子問,希望渺茫。可是小烏龜丟了兩個多月了,能找的地方全都找過了。時下,也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掌櫃的擺了擺手:“沒見過,這種東西也不會往哄市裡來呀。噝,要不然,我給你介紹一人吧,她時常走街串巷的,搜羅這些爬蟲。”
“誰?”
“柳三娘。”
這個柳三娘,乃是拜火教的信眾。小豌豆尋至襖祠時,她正一身素衣,自火爐中虔誠地捧起一捧聖火,念念有詞。
“娘子好,您是柳三娘嗎?”
小豌豆客套地上前搭話,不料那柳三娘一回頭,登時嚇了小豌豆一跳。
她的半張臉上,全是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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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君樓。
李值雲和徐少卿坐在臨湖的雅室內,一杯接一杯地灌,直到雙頰染上酡紅,伏案醉倒。
待醒來時,窗外月已中天,銀輝淌滿酒桌,也落了自己一身。
支起身子,揉了揉眼,恰逢徐少卿推門而入。
他眉梢微揚:“醒了?“遂將手中的醒酒湯擱在了李值雲麵前,溫聲說道:“飲些醒酒湯罷,見你睡得酣沉,我就先到外頭逛了一逛,未忍驚擾。“
李值雲謝過,端起湯碗啜了一口。
瞧她這副虛弱貌,徐少卿笑著搖了搖頭:“何須如此?至於麼?生老病死,不過常態,竟把錚錚鐵骨的李娘子,驚成了這副模樣。”
李值雲慢悠悠的吐了口氣:“人頭落地,提頭來見,從前於我而言,不過是兩個詞罷了。可真到了眼前,感受完全不同。況且說,我就不信徐少卿在做監斬官時,就絲毫不受觸動。”
徐少卿揚起眉宇:“所以,我帶你來吃壓驚酒了。”
李值雲撐著桌子,晃晃悠悠的欲要起身:“不早了,酒吃好了,該回去吃豆子了。”
徐少卿笑出了聲:“你這麼喜歡孩子,為什麼不自己生一個呢?”
李值雲擺著手:“生不了,生孩子涉黃,一點都生不了。”
徐少卿扶額大笑:“你這張壞嘴啊,總是冷不防來這麼一句。平日裡端方持重的,真是難為你了。”
李值雲朱唇輕抿:“唉,也算是酒後失態,不小心暴露本性了。原本以為,能從早裝到晚呢。”
徐少卿又是大笑,聽李值雲說話,總能戳他笑點。
就在這氣氛正好之際,徐少卿的隨從突然撞門而入。
好似是遇到了什麼天大的急事,他說起話來結結巴巴的,“公子,公子,炸炸炸,炸了……”
被打擾了好事,徐少卿本就生氣,再瞧著他說不利索的模樣,而是氣不打一處來。
“炸炸炸,什麼炸了?你爹炸了?”
在李值雲的狂笑聲中,隨從嚥了嚥唾沫,“不是不是,是詐屍了!王玉衡她,詐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