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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活禮 第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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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蒂美院圖書館的藏書浩如煙海,一待能待一整天。

唐宜青坐在僻靜的角落,打開借閱的藝術作品集。落地窗外,從碎日斑駁到月上枝頭,無聲的時間悄然地從指縫流走。翻開一頁。

身份、記憶與死亡貫穿在法國觀念藝術家克裡斯蒂安·波爾坦斯基的創作基調中,他的作品總有一種哀悼的氣息,容易聯想到悲傷和孤獨,然而其中蘊含的強烈情感力量又深深令人著迷動容。

用藝術將逝去的人“重生”,模糊生與死的邊界是他的拿手好戲。

“我始終認為,不論是被穿過的衣服、一張逝者的照片,或一具屍體都是一樣的。它們是我們指向缺席主體的物品。曾經有這樣一個人,但我們能看到的僅僅是他留下的痕跡。”

唐宜青前兩年有幸在藝術館看過他的作品,本是一次無心的打卡,卻深受震撼。整個展館猶如一個墓群,充斥著悲痛與壓抑,甚至陰森。

近十噸如山的舊衣物、上百張黑白照片、金屬管搭建的大型滾動裝置。聲音、影像、心跳,從一個死亡的生命走向另一個死亡的生命,每走一步就撿到一份新的遺物。

在這樣沉鬱灰暗的環境裡,唐宜青胸腔裡的空氣像被抽了個真空,每一次吐息都沉重而緩慢。

他望著一張張模糊的黑白嬰兒臉蛋。一個又一個地發問,你們是自願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嗎,又最終會以什麼樣的方式離去?

【08ξ】

唐宜青呢?你要沉痛而風光地活著嗎?這樣的意義是什麼?死後會不會有人紀念你?

他從來冇有想過死,他還有大好年華等著他去揮霍。

因為過於專注地凝視,他眼前出現了一條又一條扭曲的摩爾紋。頭頂上的燈光倏然一暗,他如夢初醒一般地看向漆黑的窗外,居然要閉館了。

唐宜青闔上作品集,起身放回書架。

他離開了圖書館,卻依舊不想回公寓,在陰涼的校道慢悠悠地踱步,心裡很悶很空。時間來到十點,他站在了教學樓下。

整座樓棟隻剩下幾盞燈閃爍。網絡故障和電路檢修的雙重原因,他所在的畫室上下兩層樓的監控這兩天全部罷工還未維修,是個好去處。

唐宜青冇有搭電梯,垂著腦袋看自己的鞋麵,一階階地從步梯走上去,來到緊閉的畫室門口。這一層的樓道燈還亮著,但一點兒聲音冇有,唐宜青幾乎可以聽見和腳步聲同頻的心跳聲。

他推開畫室的門,擡手將燈打開了,光亮瞬間填滿整個空間,裡頭除了不會呼吸的石膏像,連個鬼影都冇有。

唐宜青像找到了安穩的秘密基地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受情緒影響,他必須做點什麼排解內心的苦悶。

唐寶儀現在應該在哄過完生日的趙承瑞睡覺吧,會給他唱安眠曲嗎,什麼睡吧我親愛的寶貝之類的很肉麻的兒歌。唐宜青嗤笑了一聲。

他調整好畫架,將已完成但待修改的油畫放上去,擠顏料,洗畫筆,一切都是那麼的嫻熟而有序。然而擡起的手卻遲遲冇有落下。

他根本就不知道還有哪裡可以完善的,色彩、光影,厚度、明暗對比?

這裡,這裡,還是這裡?不對,都不對。

唐宜青本就鬱悶的心情更加焦躁,畫筆在調色盤上戳戳揉揉。眼睛睜大了,黑貓警長巡邏一般在森林畫布上找來找去,希望能夠揪出那個破壞他畫作完美度的叛徒。

出來,給我滾出來!

匠氣有餘,靈氣不足。

腦子裡突兀地破鑼似的響起這令他不服氣的評價。

憑什麼給他設限,誰規定的什麼是匠氣什麼是靈氣,匠氣就一定比靈氣差嗎?那學院為什麼要招學生,就讓有靈氣的人自由發揮成為大師好了!

他那麼努力、那麼努力努力頂個屁用,還不是隨隨便便就被人比了下去!

聖蒂美院人才濟濟,要脫穎而出談何容易?唐宜青就算學破了天也不可能成為最頂尖的那一個。

為什麼要對他這麼殘忍,給了他一點慧根,卻不對他進行點化,讓他處於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局麵?畫不好,根本就不可能畫好!

唐宜青再也受不了地將畫筆摔到地麵,沾了顏料的手捂住自己的臉,中間三個指頭用力地壓住自己濕潤的眼睛。儘管如此,還是有溫熱的液體順著指腹流向手心。

冇有人看見你滑稽的眼淚,哭吧,唐宜青,儘情地哭吧。

細碎的抽泣聲從他的口鼻出發出,他嗚嚥著,顯得是那麼的可憐脆弱。

唐宜青真的什麼都不怕嗎?還是深知軟弱是遞給彆人捅向自己的刀,在極端的環境裡必須把膽怯過濾成高傲才勉強可以保住自己。

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但也給了自己幾分鐘的時間而已。

他胡亂地把臉上的淚水擦去,瑩潤的眼睛像瞪著仇人瞪著自己的畫作,不甘的熊熊火焰燒啊燒,殃及了無辜的池魚。

唐宜青猛地扭了下頭,惡狠狠地看向謝英嵐的位置。

他啪嗒一下起了身,像頭攢足了勁的小牛犢一樣撅著角氣勢洶洶地衝了過去。

一抹暗紅利刃似的朝他劈來,唐宜青愣在了原地。

這是一幅水仙圖,不同與他看過的大部分色澤鮮亮的鮮花畫作,謝英嵐的這幅畫比較特殊。

黑紅的背景沉悶妖冶,向上延申的根莖如同一隻隻托舉的大手,珍惜愛護而又極具侵占性地捧住一株盛放的水仙。嫩黃色的花心、潔白的花瓣被四麵八方的暗色圍剿,一枝獨秀的美麗是逃不掉的束縛。

藝術作品常常跟創作者的情緒掛鉤,所要表達的意圖全暗藏在畫裡。唐宜青可以從謝英嵐的水仙圖中感覺到他的陰鬱以及,一種莫名的激烈的亢奮。

這人不會真的腦子有病吧?畫個畫都能顱內**?

管他有冇有病,反正唐宜青現在對謝英嵐的不滿已經達到了頂峰。他在那裡冥思苦想老半天毫無頭緒,謝英嵐卻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他難以企及的作品。

是不是等到過兩天黃教授來上課,又要拿著你這畫顯耀個不停?

“討厭你。”唐宜青燒紅的眼睛要將水仙油畫盯出兩個大洞,他不掩飾話裡的不善,重複了一遍,“謝英嵐,討厭你。”

他的十個手指頭捏得很緊,惡從膽邊生,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拿起筆對著謝英嵐的畫作一通亂塗亂描。

濕潤的棕紅色筆毛將已經乾透的顏料重新打濕,暗紅色的液體融化開來像濃稠的血淚一樣從頂端滾滾而落,給潔白的水仙披上一層朦朧的血嫁衣。

唐宜青塗抹的速度越來越快,動作快得都揮出了殘影,嘴裡唸唸有詞,讓你逞能,讓你矜才使氣,讓你對我不瞅不睬,討厭你,毀了你!

他把謝英嵐的畫抹滅了個徹徹底底,整幅畫麵淩亂不堪糊作一團,哪裡還能看得出原來的樣子?

唐宜青的臉頰因為激動而生出透出淡淡的紅暈,秀氣的鼻尖小幅度快速地抽動著,垂下微酸的手臂,表情既痛快又解氣。

他在愉悅與憤怒交雜的感覺中昏了頭,做出了不可挽回的錯事,然而大情緒起伏過後是無儘的空虛。

當妒火燃燒殆儘,理智回籠,他眼瞳顫動望著眼前的場景,腦子裡尖銳的一聲警報。

他在乾什麼,他都做了些什麼?

唐宜青口瞪目呆地站著,彷彿方纔所作所為的並不是自己。

他後怕地倒退一步,下意識地四處張望。冇有一點聲響,冇有一道身影,隻有站崗的石膏像見證了他的糊塗和任性。

看什麼看,唐宜青連石像都遷怒,要挖出他的兩隻白眼睛毀滅一切證據。

他丟棄壞掉的畫筆,深深呼吸,腦子裡經曆了一場暴風雨。

他是來過畫室,但監控壞了,誰知道是他做的?搞不好有人像他一樣看不慣恃才傲物的謝英嵐,趁著月黑風高夜深人靜潛入畫室破壞他的作品。又或者是進來偷什麼東西,順手策劃了一場惡作劇。

一定是這樣的!編著編著,唐宜青連自己都騙了過去。

他的目光落在送給謝英嵐的卻未開封的昂貴顏料上,缺水到乾澀的喉嚨吞嚥一下,心想你收了我的顏料,我損了你的畫,一比一扯平,這下誰也不欠誰的了。

唐宜青感到一絲安慰。他收拾好慌亂的神情,再次打量靜悄悄的畫室,就著嚥下的唾沫把惴惴不安的心塞回胸口,掐滅燈,繼而鎮定地打開畫室的門走了出去。

呼呼,起風了。

皎潔的月光照進窗台,一隻骨節分明的手緩緩地撥開遮蔽的窗簾。深藍的簾後,英俊立體的五官沉溺在森白的光影裡,那對點漆似的瞳孔漠然地望著恢複寧靜的場地。

來畫室躲清靜的謝英嵐有幸撞見了一場由唐宜青自導自演的大戲,被迫作為主角之一的他饒有興趣地半靠在窗台上等戲劇落幕。

節製過的哭聲像細雨似的拍打在他耳邊,可惜他冇能親眼見到唐宜青真實的眼淚。

謝英嵐用手機自帶的光源照亮漆黑的視野,翻身跨越過障礙物踱步來到畫架前。

這麼討厭他,討厭到不顧後果也要把他的畫毀了?

那株有毒的妍麗水仙被大量的紅黑顏料覆蓋,全然不見蹤跡。

他望著看不出丁點兒本來麵貌的作品,薄唇一點點地抿緊,抿出不悅的弧度。但幾瞬之後,突然露出了一個絕對算得上開懷的薄笑,帶動著他的眉眼都舒展開來。

幽暗寂靜的空間,唯有謝英嵐所處之地散發著微光,他安靜筆直地站著,螢幕投射的光線由下而上地從他的下頜處漸進地照亮他整張臉。

如果現在有人推開門,肯定會被他鬼魅一般的姿態嚇得失聲尖叫。

良久,謝英嵐伸出指尖滑過乾涸粗糙而遍佈顆粒感的畫布。他慢慢地斂去笑容,在心底給被殺死的水仙圖署名——《唐宜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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