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他表裡不一 第第52章 已登賊船再難逃開
-
已登賊船再難逃開
薛瞻再度旋身,
正視眼前這位被拘牢獄、卻又與他打斷骨頭連著筋的父親,一雙肖似宋羅音的眼無情無緒,隻沉靜看著他。
而薛江流憤然間跌進他眼底的漩渦,
竟有片刻恍惚,陡地憶起他曾在某日舉起板子責打他,那時是為了麵子還是甚麼,他已記不清了,但亦在那日,長子亦是用這樣的眼神看他。
不知因何,他複又輾轉憶起宋羅音,憶起宋瀾。
當年老侯爺尚在人世,為薛江林定下滎陽章氏的婚事,
為他則定下宋家。
宋家往上數幾代不過都是讀書人,到宋瀾這一輩才堪堪起勢,入禮部,得了個侍郎的位置。
其實他對宋羅音冇甚麼喜愛之情,可她瞧著卻很是愛慕他。
而後規行矩步有了長子,他能憑著自個喜愛尋一房妾室,心內也鬆快了些。他雖出身侯府,可老侯爺不爭不搶,他又身無爵位,
年複一年總在各司轉,已慪火至極,
孰料宋瀾一朝身死。
先皇許是憐憫宋家,許是憐憫宋瀾膝下隻得一女,此女又嫁與他。總之在宋瀾身死後,輾轉過去兩載,
他便躋身進了禮部。
那是他頭一回嚐到五臟六腑都盤踞著痛快的滋味,他覺著,宋家總算還有些用處,他在心內呐喊,在心內咆哮,躋身禮部,他再也稱不得前途無望,他再也不必被旁人用來比較,哪怕他無法襲爵又如何?他總算能熬出頭。
可這樣的痛快,在發覺宋羅音身子益發不好時,卻說又戛然而止。
他不能眼睜睜瞧著自個止步不前,他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其實,偶爾午夜夢迴,他會夢見宋羅音。夢見她孤坐在柳樹下,不轉身瞧他一眼,隻靜坐在那。愧疚麼?他有幾絲愧疚,可那又如何呢?她那副身子,原就活不了太久,他不過送她一程。
父親在世時,總與他講,仲柏啊,我膝下隻得二子,你與你弟弟,都是爹手心手背上的肉,爹早已替你二人鋪好後路,要順順利利地往下走,切莫走歪,切記風水輪流轉啊!
狗屁手心手背,狗屁後路,狗屁風水輪流轉。
這麼些年,為了自個的利益,他甘願算計,從未見過風水輪流轉!
何來的風水輪流轉?
何來的風水輪流轉?
盤踞在咽喉的癢意益發明顯,比陡然身死更駭然的,是隻能耳清目明、萬分明晰地清楚這具身軀將要無聲無息死去。薛江流駭目圓睜,一雙眼在薛瞻與冬鶯身上左右擺量,一霎憶起甚麼,又閃過幾絲僥倖。
冬鶯算得上是最瞭解他之人,見狀扯一扯唇,“彆想了,那味桂枝,前日就下進了你的飯食中。”
“待子時的梆子敲響,你便隻能靜候陰司老爺派人來接你了。”
強烈的懼意順著咽喉往上爬,薛江流大口喘著氣,隻覺咽喉處已癢得叫他想一刀割開皮肉。身處濕冷交織的牢獄,他心內卻益發燒起一團火,怒意與恐懼彙成一條線,拉拽著他的臉皮,眉尾因咽喉的折磨不斷痙攣。
“哐當——”
薛江流驟然撲往那扇囚他身軀的門,妄圖拉拽薛瞻的一截衣袍,“逆子,給給我解藥”
而薛瞻隻是冷目睨他,輕巧往後退卻半步,避開了他的手。
“你我父子情誼已儘,待下了陰司,見了判官,父親便是想告我弑父,亦無法說出口。”
薛瞻扯出唇邊譏笑,煞有興味地看著他掙紮,“薛江流,你當年用此毒殺害我母親,為何不去調查調查,這味毒,根本就冇有解藥。”
沉默間有甚麼細微聲響,細細俯身瞧,原是薛江流攥欄的手太過用力,崩碎了指甲。
薛瞻最後掃量他一眼,緊緊將眼闔上一瞬,再睜開時,仍是無情無緒,叫薛江流徹底墜入深淵,“在此等死吧。”
直至薛瞻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薛江流仍將一張臉擠進縫隙,兩顆眼珠險些擠出眼眶,死死盯著他離去的背影。
咽喉處的毒已叫他難以再大聲呼喊,隻能低聲咒罵,“逆子逆子你敢弑父,你敢弑父!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罵過了,下頜卻仍抖著。孤身等死的感覺太過駭然,他還尚未往高處走,怎能死在此處,怎能死在此處!
恍惚間,老侯爺在世時的告誡之語在腦內浮浮沉沉。
大郎啊,仲柏啊,切記莫走歪路,切記風水輪流轉啊!
何來的風水輪流轉?
薛江流力竭跌靠在門後,一雙眼裡的恐懼之色儘顯。
是啊,風水輪流轉,他當年親手送了宋羅音一程,而今
她的兒子。
也來送他了。
甫一出大理寺,便見外頭落起了雪。冬鶯匆聲叫停薛瞻,“倪湘瘋了!”
眼瞧薛瞻轉背望過來,冬鶯眼眉稍垂,往前兩步,細碎的雪花洇濕她的鬢,順著下頜往下走,“她來找我,我便已將我與薛江流之間的過往儘數告知於她,她許是受不了這樣打擊。”
在倪湘看來,她與薛江流郎情妾意了半生,薛江流又怎會不許她正妻之位?
原以為薛江流悼念亡妻,可那日在冬鶯的刻意唆擺下蜇去前廳,意外窺聽了薛如言與薛江流的爭執之言,原來薛江流從頭至尾冇將她視作他的妻。而後在冬鶯口中得知薛江流殺妻
大約是恨被枕邊人瞞著,又或說是冬鶯與薛江流在她眼皮子底下好了那麼些年,她竟全然不知,倪湘一時承受不住這樣驚駭的訊息,癡癡笑了幾聲,竟宛若瘋狀。
薛瞻未曾言語,隻淡淡點了點頭。
冬鶯悶咳幾聲,踏著濕冷的地麵朝他那處走,稍稍仰麵,一雙眼死死盯著他,“你母親之死,我亦有罪,我已服毒,馬上就要死了,你答應過我,會放過我兒,我兒往後會平平安安長大,可還作數?”
薛瞻:“小兒無罪,自是作數。”
冬鶯總算泄出一口氣,牽出一絲笑,轉背往另一頭的黑暗裡走,“好好”
馬車在沉默中回了綠水巷,元青向來冷著臉,見薛瞻下了馬車瞧著都督府,眼眉不禁有一絲動容,“大人,還好麼?”
薛瞻不知在瞧甚麼,聲音很輕,“元青,你想說什麼?”
元青:“冇什麼,隻是覺得大人或許會難受。”
孰料薛瞻轉背瞧他,失笑道:“他本就該死,我有什麼好難受的?你是覺著我父母雙亡,有些可憐?”
元青緊抿著唇,未吭聲。
“元青,我與你和元澄不一樣,你二人的父母離世,是遺憾,我的母親離世,亦是遺憾,可薛江流的死,是痛快。”
薛瞻輕拍一下他的胳膊,“有你和元澄在,有阿烈,我又已成親,有一生摯愛,往後的日子順風順水,我怎會難受?高興都來不及。”
元青這才鬆了鬆眉,冇說甚麼,隻叫薛瞻先進去,他牽馬車回馬廄。
薛瞻立在門外定定瞧一眼府邸儘頭,雖瞧不真切,卻仍想在儘頭瞧見一抹曉首以盼的身影。
半晌好笑搖了搖頭,薛瞻揮開這樣不切實際的幻想,跨檻而入,去尋他的摯愛。
未幾行過百步,忽在廊角見窈窕身影,舉著一盞兔子燈,伏腰坐在廊椅上,兩條腿時不時晃幾下。
那廂見了他,商月楹一霎彎起兩邊唇角,提著兔子燈向他奔來,因著腳步太快,披在肩頭的氅衣垂落在地,卻說她不在意,朝他遙喊一聲:“接住我——”
末了,一把撲進他懷裡,他順勢攬起她的腿彎,架不住心內悸動,將她益發攬緊。
“楹楹,在等我?”
“薛瞻,下雪了!”
二人同時啟聲,商月楹抱著他的脖頸,用柔軟的腮去蹭一蹭他的臉,幾晌噗嗤一笑,晃動雙腳催促他前行,“是呀,等你,等你回家。”
薛瞻唇畔的笑意更甚,他常年習武,即便抱她行走,哪怕飛簷走壁,仍是輕鬆。於他而言,此刻的她卻仿若一捧輕柔的羽毛,這些羽毛在他心房紮了根,糅雜出細細密密的溫暖。
兩條胳膊不自覺將她往上顛挑幾下,惹來她一陣驚呼,“你乾嘛呀!”
而薛瞻卻吭聲大笑,再度沉穩拖起她,舉步前行,“回家了,我很高興。”
“下雪了,明日磚瓦定是一片雪白,楹楹,要與我丟雪球麼?”
商月楹喜滋滋提著眉,攥緊他的肩,“好!”
汴京的初雪隻堪堪落了幾日,待雪化開後,商月楹與薛瞻回了趟侯府,將宋羅音的牌位遷入了城外的玉泉寺。
古刹靜幽,亦超度魂魄,助幽魂轉入輪迴,來世一生平安。宋羅音已與侯府無任何關係,自是不該再待在侯府祠堂裡。
回城的路上憶起甚麼,商月楹歪著身子靠近薛瞻,歎道:“昨日二嬸差人來信,說是竇婉君順順利利出嫁了,阿玉也定下了人家,我覺著,二叔對待子女還是挺好的。”
“欸,這樣瞧我作甚?”商月楹側目推一推他,稍稍眯眸,“我是那樣小肚雞腸之人麼?雖說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表妹,但既已成親,我還是托二嬸送了份禮過去,冇講是我送的。”
薛瞻捉起她的手親一親,尚未搭話,又聽她道:“有時我覺著,人就是這樣,經曆過生死後,從前的許多東西都不怎麼在意了。”
她輕輕合目,兩片唇卻喋喋不休,“從前我擰巴著,見了竇婉君總覺得不痛快,我曉得我是在醋,雖說她與你冇有任何關係,可我就是不高興,就是吃什麼都覺得酸,可如今一想,有什麼好醋的呢?你二人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你一顆心都吊在我身上,我悶聲不吭醋來醋去有什麼意思?”
“阿玉也好,竇婉君也好,從前是有齟齬,可真到了生死麪前,這些都不值一提了。”
“不提這個,”但見她擺擺手,挑簾往外瞧一眼山景,“玉屏與我講,陛下近來常借柳伯父之口對她噓寒問暖,嚇得她連夜寫了封信托柳伯父帶給陛下,你昨日進宮,可曉得陛下是何反應?”
薛瞻捏一捏她的軟腮,笑道:“彆擔心,她不會被陛下帶進宮的。”
商月楹狐疑瞪他,“你如何保證?”
“那封信上寫了什麼我不得而知,”他覺著她這模樣實在可愛,冇忍住歪著腦袋再親一口,方道:“今早上朝,聽陛下身邊的內侍說,陛下一夜未眠,近天明時燒了那封信,而後喚德明近身,隻言該在世宦之家中挑選一位中宮之主了。”
聽得此話,商月楹總算長舒一口氣,剪起胳膊拍一拍胸脯,“那便好,玉屏情路坎坷,趕走了陛下,又來了個臉皮極厚的許臨紹,但我瞧著許臨紹追得緊,玉屏倒是冇什麼感覺呢”
說話間,她眼珠子軲轆一轉,“幸而你娶我之前,我曾與你有情,若你我之間是玉屏與陛下那樣的關係,你真將我強行娶進門,我乾脆一根麻繩勒死自個得了!”
言訖覺著有趣,她笑吟吟撫掌,“對呀!我當時不曉得你就是阿時,是不願嫁你的,礙著是聖旨,怕先皇怪罪爹爹,這才勉為其難應下此事。”
“我若真在嫁與你的當晚尋根麻繩來做做樣子,你該嚇成什麼模樣?”
她喜滋滋挑起他的下頜左瞧右瞧,陡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我依稀記著,某人曾在我家懺悔,要我再賞次機會與他,這樣的趣事想是再難有,我隻能在夢裡笑笑嘍!”
薛瞻叫她逗弄得忍俊不禁,摁著她的後腦捲走她的舌尖,待她伸出手來推他的肩,才堪堪將她鬆開。
低窺她緋紅的臉,他的笑難免扯出一絲迤逗,“這樣調皮,是我昨夜伺候得不好?”
眼瞧她益發紅的花顏,他笑得胸膛益發振盪,“今晚我再努力,定叫你睡得舒坦,一夜無夢。”
“哼,”她撇撇唇,將臉擺開,重重敲幾下車壁,喊道:“元澄!回磨盤巷!”
元澄立時搭話,隻是難掩茫然,“不是講要回府烤魚吃麼?夫人怎的要回商家?”
商月楹高揚下頜瞪著身側那人,使力掐一把他腰間軟肉,忿忿道:“回去告狀!”
輾轉蜇入磨盤巷時,已是酉時末,將將趕上秦意與商恒之在用晚膳。
眼瞧二人未派人遞信便直接回來了,秦意忙招招手,吩咐施媽媽去廚屋交代,多添幾個二人愛吃的菜。
在燕州遇刺一事瞞不住,商月楹亦未想過要瞞,隻將自個受傷之事瞞下了,這廂見了秦意,商月楹仍像從前那般撲進她懷裡,“阿孃!我被欺負了!”
商恒之原是在飲酒,聞聲立時睇一眼薛瞻,“哦?檀娘,誰欺負你了?”
秦意哪裡不曉得商月楹不過開開玩笑,卻也順著她的話搭腔,“阿孃是如何教你的?你雖為閨秀,卻也不可懦弱,旁人如何欺負你的,你就如何欺負回去便是!”
商月楹一霎噤了聲,憶起馬車裡的吻,冇忍住伸出舌尖舔一舔唇間,幾晌過去,終是有些害臊,往罪魁禍首那嗔上幾眼,拂裙在他身側入座。
席間商恒之捉著薛瞻推杯換盞,歎道:“未料你當真有些本事,如今我這顆心,總算是有一半落回了原處。”
商月楹笑吟吟搭腔,“那另一半呢?”
商恒之剪起兩個稍稍下垂的眼皮子睞她,語氣幽幽,“另一半,自是看你夫婿的表現了,他年複一年將你捧在手心裡,我便將另一半心揣回原地,他若欺負你,我便要他好看。”
商月楹喜滋滋去攬他的胳膊,“爹爹!就曉得你懂我!”
這廂泄出幾絲笑,薛瞻舉起杯盞敬嶽父,“那便由時間來見證,嶽父的另一半心能不能穩當落回原地了。”
秦意暗窺自家女兒許久,心內咂摸幾晌,陡地扯一扯商月楹的袖擺,與她貼耳,“那日阿孃問你喜不喜歡他,想來你是有答案了。”
商月楹原本很是得意商恒之替自個撐腰,兩條眉正飛著,此番聽見秦意咬耳,夾菜的動作稍稍一頓,不免轉目去瞧薛瞻。
他仍是那副神色,哪怕是被她爹爹當著麵敲打,卻也不惱,隻自顧向她爹爹保證,往後定會年複一年將她捧在手心。
大約她的目光有些炙熱,被他一霎察覺,但見他側頭回望她一眼,衝她無聲笑一笑。
商月楹抿起兩片紅唇,卻難以壓下要往上彎起的唇角,幾晌才輕聲道:“嗯,阿孃,我喜歡。”
用罷晚膳,商月楹欲陪秦意逛園子,卻被商恒之擺擺手拒絕,“你阿孃有我陪著逛園子,要你陪甚麼?汴梁河邊熱鬨,你與他去逛逛,改日再回來吧!”
聽得如此,商月楹努努嘴,隻好與薛瞻一道出府。待跨檻而出,見了元澄去套馬車,商月楹忙喚停他,“元澄!先彆去套車!”
仰麵掃量天色,她牽起薛瞻的袖擺,自顧旋身往巷外走,“我四處逛逛,元澄,你先回綠水巷罷!”
聞聲她欲閒逛,元澄摸摸鼻子,冇說甚麼,笑嘻嘻趕了車離開了。
二人慢悠悠行至坊市,恰巧停在一間首飾鋪前,商月楹一霎來了精神,忙拽一拽薛瞻,“我與春桃約著冬至補過生辰呢!進去瞧一瞧,尋支適合她的簪子!”
薛瞻遂與她一道進去。
挑揀幾晌,商月楹最終選了支淡雅的桃花軟簪,甫一出鋪子,她笑吟吟攤開手,“春桃的生辰禮有了,夫君,我的生辰禮有什麼呀?”
“你想要什麼?”商鋪簷下的燈籠昏黃,她瞧過來的一雙眼像是吸進了流螢幻彩,薛瞻不免咂摸起她的心思,低聲道:“替你裝滿妝匣?將我整個人捆緊送給你?還是”
未幾他失笑擺擺腦袋,歎道:“楹楹,我全副身家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我是真猜不出你想要什麼了。”
這廂將他稍有赧色的臉納入眼底,商月楹抖著肩笑一笑,攬著他的臂膀往河邊去,“你說得也對,還有幾日呢,屆時再說。”
其實,她也未曾想好,想要個甚麼生辰禮。
不緊不慢繞河畔走一圈,甫一擡臉,商月楹卻在一處茶攤前窺見寧緒之。
寧緒之端坐於內,指腹繞著杯口打圈,見了她,複轉目瞧薛瞻,幾晌翕合兩片唇,到底隻頷首。
瞧出他有話要講,薛瞻似笑非笑捏一捏她的手腕,嗓音裡拖出一絲迤邐的逗弄,“不過去?”
商月楹頃刻間擡臉嗔他,“你什麼語氣?酸極了!”
薛瞻:“我冇有。”
帶著薄繭的指腹卻不停往她腕間來回摩挲,叫她覺著,若她往寧緒之那頭拐了半步,他便立刻叩緊她的手,將她狠狠拽回身邊。
“醋勁真大。”她努努嘴,剪起胳膊晃一晃他的手。
孰料薛瞻陡地鬆了她,將臉撇去一邊,“去吧,與他把話說清。”
詫異瞧他轉背不看自個,商月楹暗暗在心內發笑,隻道這人分明小氣,卻強裝大度。
立在原地細細琢磨,商月楹最終拐步往茶攤去。
湊近了,窺清茶攤老闆的麵容,商月楹才一霎憶起眼前的茶攤她曾來過。
那翁老闆顯然認出她來,卻偷偷瞄一眼寧緒之,未再與她寒暄。
幾步行至寧緒之身前,商月楹抿著唇未啟聲。
寧緒之遂指一指對麵的圓杌,“不坐下來說?”
“不必了,”商月楹擺擺首,垂眼瞧著腰間的印花腰帶,“見你有話要講,是以,我纔過來。”
寧緒之卻沉默飲茶,像在斟酌該如何泄出心內的話。
見他拖遝,商月楹索性道:“那日你講,覺著我嫁與他不安穩,雖不知你為何會如此想,但你也瞧見了,我如今很安穩。”
幾晌才聽寧緒之澀聲開口:“你就這樣相信他的謀算?”
他仍有滿心的不甘,滿心的懊惱。可有時就是這般,晚一步,差之千裡,哪怕再追趕千百步,亦追趕不上了。
適逢茶攤外有一家三口嬉笑而過,當先那位娘子盛開笑顏,瞧著約莫隻有四歲的女童被男子扛在肩頭,見了外頭的燈火,興奮得直撲男子頭上的襆頭。
很是平凡,卻又很是幸福。
商月楹恍惚間憶起幼時她與商恒之、與秦意亦是這般,夫妻二人自從有了她,追崇一生的東西便是順遂。
輾轉憶起商恒之幾度叫薛瞻進書房,憶起秦意那些言語下的暗示。
那些不過是為了她,纔對他反覆叮嚀,甚說是找好退路。
商月楹複旋身遙望立在樹下等她的身影一眼,心內隻覺著,他的確做到了。
故而再正視寧緒之時,她隻笑一笑,“我並非是信他的謀算,我是信他曾說過的話,會叫我平安順遂罷了。”
不再暗窺寧緒之是何神情,她自顧轉背離去,在流螢燈火下奔向薛瞻——
“醋罈子,我方纔想好要什麼生辰禮了!”湊近了,她細細喘氣,攬起他的胳膊晃一晃。
薛瞻鋪開唇角的笑,拂開她鬢旁散落的碎髮,“想要什麼?”
“回一趟揚州!再回一趟嵊州!”她麵上笑意更甚。
他攬擷她的手指握在手心,“為何?”
未料她噗嗤一聲笑出來,“傻呀!你我成婚快一年了,你還未見過我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兩家的親戚呢!”
末了,她反勾他的手指,“你的外祖父雖與世長辭,但外祖母仍在揚州,我也該見見。”
薛瞻緩緩停了腳步,垂目掃量她的花顏。有時他當真覺得,她著實替他帶來了太多溫暖,他的心房益發貪婪,撕開了一條口子不停汲取,她卻有更多的暖意流進他的心房,將其溢滿。
定定瞧她半晌,他倏軟眼眉,扯開一絲溫柔至極的笑,“好,聽你的。”
商月楹未料他笑得如此溫潤,怔鬆片刻,悄悄嗬斥撲通狂跳的心房,陡地擡起手反覆揉搓他的臉,“這樣笑做什麼呀?光是這個模樣,誰能想到你是往日那個心狠手辣之人!”
薛瞻卻不搭腔,自顧牽了她往河畔走。
待走上熒橋,他卻驀然停步,攬擷她的手益發緊,“那你可有後悔?”
商月楹側首睇他,兩片紅唇甫一動,卻被他俯身銜住。
雙唇相觸,隻輕輕一瞬。
汴梁河仍是那番熱鬨光景,葳蕤燈火映入河麵,牽起幻彩的光。
有一艘烏篷船悄無聲息從橋洞飄出,他卻牽起她的手在半空晃一晃,哪怕是隔著那樣吵嚷的動靜,她仍聽清了他含著一絲迤逗、卻又萬分篤定的自問自答——
“楹楹,登上我這艘賊船,就不能再下去了。”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