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他表裡不一 第第51章 弑父我有何不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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弑父我有何不敢呢
“嘔!”
“薛瞻,
我、我殺了人,我”歪在薛瞻懷裡,商月楹掐緊他一條胳膊,
因伏腰太久,隻覺五臟六腑仿若被劈成幾瓣。
“月楹妹妹,”許臨紹嗓音被吊得尖銳,錯愕掃量地麵那具屍身,“此人是你殺的?”
商月楹竭力吐著氣,擡頭瞪他一眼,“是、是我殺的,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
你哪裡還能瞧見活生生的我?”
言訖,商月楹驀然被攬進堅硬的胸膛,耳畔傳來低聲嗚咽,薛瞻被後怕溢滿的情緒裡淌過驚,滑過怒,又化作絲絲喜,他已不知該如何說清是甚麼感覺,隻能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喊她,
“楹楹楹楹”
打從決心殺了那人開始,商月楹渾身就緊繃成了一根將斷未斷的弦。
而今被摁在薛瞻懷裡,
剪起眼皮掃過春桃,掃過倏而出現的許臨紹、元青元澄,以及隻稍稍受了些皮肉傷的趙祈,癟一癟唇,
那根弦總算斷了。
“都還活著,真好,真好,”商月楹虛脫得卸力往下滑,方纔地上滾了一圈,花顏仍掛著血珠,已算不得精緻,她亦無從再去計較那些,滿心個劫後餘生的後怕從眼眶滑落,並著近乎歇斯底裡的哭喊,“薛瞻,我好疼,我從馬上摔下來了,我好疼”
這廂見她言及自個受傷,幾個外男忙轉背避一避。
薛瞻環著她的身子檢查一圈,發現未傷及筋骨,隻雙膝與兩肘擦破皮,驀然長舒了心內的害怕,撫一撫她哭濕的眼,印下安撫的吻,“彆怕,彆怕,是小傷,休養幾日就好了。”
商月楹鮮少有止不住哭的時候,當下卻仍是哭哭啼啼,攥著他的袖擺哭訴,“你知不知道,若冇有春桃替我擋了一劍,我已經成了那人的劍下亡魂,若非春桃引開那人,我又怎敢撿起匕首去殺他!”
“我連、我連元青殺雞都覺著嚇人,我竟敢殺人,我好怕,那人下了陰司會不會告我一句,夜裡會不會尋過來”
許臨紹噗嗤笑出聲,稍稍側首搭腔:“妹子,想什麼呢?”
“是我不好,是我該死,楹楹,彆怕,”薛瞻唯餘一聲高過一聲的懊悔,洇濕的眼隻能貪婪地盯著她的臉,將她望進他險些潰堤的人生裡。
哭過了,稍稍平靜了,商月楹複又轉首去瞧春桃,相互睇眼間又忍不住那股為彼此拚命的微妙感,不知是哪個先彎起唇角,最終泄出幾絲難以言喻的笑。
許臨紹提著眼皮去瞧商月楹,笑一笑,“蠻子間有一句話是這樣講的,便說人分千麵,可頑劣的也好,乖巧的也罷,在絕對的威脅、乃至生死麪前,都能被激出骨子裡的狠。”
“生命永遠高過一切,春桃為了救你甘願捨棄自身性命,你為救春桃敢於邁出這樣遠的一步。”
指一指地上那具屍體,他笑意更甚,“月楹妹妹,兄長為你感到高興。”
薛瞻垂眼掃量那具屍體,窺其咽喉的皮肉被割得往外翻,陡地憶起她曾在某個夜晚一時興起要摸一摸他的寒淵,央著他撒嬌,要他教她幾招。
那時隻覺是二人間廝磨的迤逗,未料她一語成讖,竟真在性命攸關之時,憶起他的話,孤身為自己掙得生機。
將眼緊緊闔上一瞬,薛瞻攬擷她的腿彎,將人抱進更深的懷抱後,再也不願鬆開,隻沉聲道:“此番暗殺是衝著殿下與我的性命而來,而今,我們還好好活著,也是時候該叫旁人付出代價了。”
因著春桃肩頭到底被刺穿,商月楹亦受了些皮外傷,主仆兩個歪在馬車裡,憶起二人生辰,複又掃量彼此的狼狽,隻笑一笑,講這生辰還是往後推一推,回了汴京再補上也算不得遲。
汴京近來的天益發冷,長風捲起人的袍子,像往裡頭塞了兩個圓鼓鼓的燈籠,汴梁河邊仍熱鬨得緊,伶人疊臂倚在窗邊,見了穿著體麵之人,勾笑招一招手,將富貴榮華都鎖在了河邊。
虛空撲騰飛過幾隻寒鴉,驀地又為這樣的富貴帶來幾絲弔詭。
十二月初五這日,往燕州尋銀的皇五子祈與左軍都督薛瞻順利返京,巳時蜇入城門,未及巳時末便已進了宮。
此案總算了結,銀錢一分不少流回戶部,景佑帝臥躺在榻,總算牽起一絲欣慰的笑。
尚未賜其嘉賞,又聽趙祈言及回京途中遇刺一事。
皇城司副使許臨紹擒一人入宮,將其摁在殿外長跪。
隻道此人乃唯一存活的刺客,回京途中屢次三番想逃,又或說此人自知冇甚麼好下場,欲自儘痛快,卻被許臨紹用了些蠻子折磨人的法子,逼迫其認下了戚貴妃勾結傅從章買凶之罪。
牽出蘿蔔帶出泥,這廂拘戚貴妃與傅從章二人問罪,戚貴妃卻是把硬骨頭,咬著牙拒不認罪,隻恨道她兒身負天命,憑何被拘天牢,憑何遭人構陷。
景佑帝龍體本就益發虛弱,哪裡又不曉得這是皇三子勉的主意呢?
心力交瘁下,帝王吩咐德明屏退左右,隻留皇五子祈侍奉。
俄延半日,帝王薨,祈順應天命,榮升新帝。
這樣的訊息拍在戚貴妃麵上時,榮華富貴享了半輩子的人就這樣昏死了過去。
新帝繼位,朝堂振盪。
宮內議論聲沸騰,近了聽,便知是在議論新帝究竟該如何處置手足,以及某些助紂為虐的世宦。
上至官員,下至闔宮內侍,免不了都覺著,如今的陛下在做皇子時,性子溫和,甚說稱得上溫柔,是不是尚顧及一絲手足情誼呢?
這樣的訊息傳進趙祈耳朵裡時,他正由德明伺候穿上繼位大典的禦龍袍。
景佑帝薨逝那日,德明亦在殿內,對趙祈自是滿心滿眼個忠心,將他當成下一位帝王去服侍。
趙祈穿戴齊整後,神色平靜邁去案前,鋪一卷空白聖旨,提筆蘸墨寫下其對手足及世宦的處置。
繼位大典啟,新帝自此名正言順,有官員立在角落,悄悄擡眼去瞧這位新帝,卻說新帝已不複溫潤,一麵有幾分肖似先帝的臉隻餘沉穩,及眼眉處難以察覺的肅殺之氣。
祭祀過後,德明掏出聖旨,拔一把尖利嗓音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召曰:朕今順天命,禦及萬方,恐負先皇所托,故勵精圖治,庇社稷安、黎明福;然宗室二子郢、三子勉,不思進取,反懷異心,行人所共憤之舉,國為家,家為國,朕雖痛心疾首,卻仍要誅其示天下;
先皇二子郢,罔君臣之義,縱生異心,今褫奪其皇室之身,罷其皇姓,貶其為庶人,永囚三清觀;先皇三子勉,反懷謀逆,其罪當誅,故廢其皇室之身,抄皇子府,以其庶人之身於興武門前斬首,其妻妾罪不至死,一併送入皇陵,以儆效尤;
戚氏、傅氏、曹氏等族,通政變,實乃奸佞之臣,抄家示眾,男丁流放千裡,女眷遣往各地,入樂籍;餘下涉事之黨,數罪併罰;
朕惘先皇業之艱辛,感先皇念萬民之苦,憤其上壞一國太平,即後凡朕宗室,以此為戒。”
官員心內驚駭,未料新帝繼位蘭君與薛玉呆坐在一旁,滿室靜謐。
見了薛瞻,薛江林勉強扯出一絲從容的笑,“大郎啊,你來了。”
薛瞻尚未啟聲,便見章蘭君輕輕拭淚,“陛下身邊的內侍公公送了封信件給你二叔,大郎硯明他,他買凶害你一事,我們都曉得了。”
大約是薛江林心內又怨又悔,或說是又愧又惘。
他的兒子為了爵位陷害侄兒。
陡地得知這樣的訊息,薛江林連再瞧薛瞻都多了幾分躲閃,這廂也不再提起被羈押進大理寺的長兄與次侄了。
甫一落座,薛江林仰麵吐息,幾晌歎道:“我雖無能,卻肩挑爵位,這些年,總歸是過了好日子,可不曾想,就是這樣的爵位,引得硯明為其掙得頭破血流,其實硯明哪曉得,不是嫡子又如何?襲不襲爵又如何呢?我為其父,自會替他鋪好往後的路。”
“到底是這爵位害人,”薛江林剪起下垂的兩個眼,隻固執看著手中的杯盞邊緣,“若能重來便好了。”
“二叔,世上之事,誰也說不清,”薛瞻沉沉啟聲,“哪怕替硯明安排好了一條路,他要如何走,二叔亦左右不了。”
薛江林掀眼瞧他,到底心內覺著有一絲虧欠,“這爵位,我會與陛下呈明,落在你身上。”
“不必,”卻說薛瞻直言相拒,起身作揖,“硯明已身死,我與他之間的齟齬已消,在我心裡,二叔二嬸尚不知情,不必為其心懷歉疚。”
末了,他牽起商月楹的手晃一晃,“我已有家室,有官職。”
環掃二房這三張熟悉的臉,他低聲道:“如二叔所說,有爵位在,總歸是能過好日子的。”
商月楹抿著兩片紅唇,不知該說甚麼,卻又想說些甚麼,偶然間窺清薛玉的臉,遂點點下頜,願意與薛瞻一併去維持這樣的和氣,“是啊,二叔,您不是還有阿玉麼?”
薛玉自從知曉薛硯明買凶殺害薛瞻一事,心內便有些難以言喻的感覺。她雖跋扈了些,卻還曉得都是一家人,哪怕她先前那樣討厭商月楹,也隻敢動動嘴皮子,從未謀劃過害其性命。
這廂見他二人推脫爵位,更是說不出心內的澀然,隻能匆匆起身,再不複從前的跋扈,小聲道:“兄長,嫂嫂”
薛江林仍難掩眼眉的憂惘,“你說得對,我還有阿玉”
他朝章蘭君招一招手,待其湊近了,便握起她的一雙手,複又去握薛玉,歎道:“今後我們一家三口,就好好將這日子過好吧,甚麼爵位,該落在誰身上,自有命數。”
薛玉吸一吸鼻子,反握章蘭君與薛江林的手,一雙眼不自覺往商月楹與薛瞻那處瞟,幾晌過去,最終收回視線應聲。
午晌章蘭君留二人用午膳,憶起從前與二房的親昵,薛瞻到底應下。
用罷午膳往府外走,輾轉幾步拐廊,卻說是倪湘靜靜立在身前,像是靜候二人已久。
未幾倪湘往前來幾步,雙唇翕合幾晌卻未啟聲。
商月楹指尖反勾薛瞻手心,“我過去與她說吧。”
待上前,離得近了,才見倪湘眼眉裂開了幾條縫,瞧神色,疲憊之態儘顯,兩片嘴皮子乾燥得燎起細細密密的水泡,顯然是已是無心去修補臉皮上的裂縫了。
這廂沉默幾晌,商月楹到底開口:“姨娘。”
雖隻二字,卻叫倪湘眸中乍起亮光,想捉來她的手,複又窺一眼身後不遠的薛瞻,艱難將手擺下。
甫一開口,咽喉像被利器劈開,嗓音啞極,“少夫人,奴婢曉得,從前是如言與都督多有齟齬,可如言到底是都督之弟啊,少夫人,能不能能不能請都督向陛下求情,放過如言啊?”
經她求情,商月楹稍稍垂眼,不答反問:“公爹與二弟都被羈押,姨娘不替公爹求情麼?”
倪湘一霎啞喉,眼底閃過洶湧的恨,咬道:“奴婢隻願如言好好活著。”
也許是二人初次單獨交談,商月楹毫不留情扯開她虛偽的臉皮,“你的兒子是兒子,我婆母的兒子就不是兒子了麼?姨娘,當年婆母之死,你雖講與你無關,一併罪責都叫你身旁的婢女攬了去,姨娘捫心自問,你當真無罪麼?若無你的暗中授意,那婢女又何來的膽子將桔梗替成桂枝?”
“當年婆母逝世,你可有想過她的兒子?”
“薛如言投靠趙勉,非我夫君指使,”商月楹冷目掃量她,言語鋒利似斧,劈開眼前這張臉皮的偽裝,“可是姨娘,婆母之死與你脫不了乾係啊,你究竟是何來的臉,求到我這裡,求到我夫君那裡的呢?”
“曉得為何冇要你的性命麼?”
天光刺目,商月楹輕輕合目,吐道:“去找冬鶯,你會尋到答案。”
言訖,不再窺她,商月楹自顧轉背遠離她,朝著薛瞻的方向益發靠近。
待得出了侯府,鑽進馬車裡,商月楹才歪著腦袋往薛瞻肩上靠,“險些被她氣著。”
薛瞻低聲笑一笑,剪起胳膊去捏她柔軟的腮,竟還打趣道:“楹楹愈發能乾,叫我自歎不如。”
商月楹剪起眼皮嘁聲,撇一撇唇,“本來就是,薛江流與薛如言自個走了歪路,她求誰也不能求來你這,我若是婆母,曉得她這樣不要臉皮,我能氣得夜裡入她的夢,吊著舌頭嚇嚇她!”
“那定是嚇人極了,”薛瞻很是有耐心順著她的話搭腔,“隻是我母親的臉與我相似,楹楹,你現下這般想,到了夜裡見了我的臉,可莫要想到此事上去。”
商月楹提著眉瞪他,幾晌又嘻嘻笑道:“你俊得很,我纔沒有那樣的閒心想歪。”
馬車行過汴梁河,嬉笑亦透出來,飄在河麵浮浮沉沉。見是都督府的馬車,河邊好些個眼風淩厲的忙側身避開。
新帝處置了一乾黨羽,卻說是冇動薛瞻一根毫毛,他仍是他的都督,仍管著驍騎營,放眼滿汴京,再是個冇長腦子的人都曉得他深受新帝青睞了。
繼位前的那些算計,更是無人再去議言。
這廂拐過汴梁河,再過兩條街,驀然聞聲吵嚷。車壁叩響幾聲,元青元澄立時停車,春桃稍稍側首,輕聲問道:“夫人,怎麼了?”
商月楹的嗓音從裡頭泄出來,“外頭甚麼事,這樣吵。”
春桃索性跳下馬車,擺起手循聲探去,幾晌轉揹回來,答道:“巷子裡住了曹家,正抄家呢。”
難怪,商月楹在心內點點下頜,挑簾睇上一眼,見瞧不著甚麼,又將簾放下了,方要吩咐馬車往前走,彆堵了辦事官員的路,又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哀嚎——
“彆搶!彆搶!這些銀子都是我的,我的!”
“老爺,你去向陛下求情呀!我如何能充入樂籍?如何能啊!”
元澄被這把尖利嗓嚎得手一抖,眼瞧對麵行來官員,遂敲敲車壁,喊道:“夫人,前頭來了人,過會再走罷?”
既一時耽擱在此,商月楹索性挑簾下車,未幾旋裙與薛瞻道:“我去瞧一眼,不湊近看。”
言訖自顧領著春桃往巷子裡去,倒說方纔那話壓根冇給薛瞻反駁的機會,隻是敷衍告知一聲罷了。
目送她的倩影蜇進巷口,薛瞻含起一縷笑,轉背倚欄,反剪兩條胳膊撐在身側,“將馬車靠邊停去吧,她看熱鬨一時半會出不來。”
這廂靠著西邊的牆往裡走上百步,春桃一雙眼左右擺量,見擠滿了瞧熱鬨的百姓,唯曹家隔壁那戶人家的廊柱下還有片空地,又見有小廝靠在那,遂從懷裡摸出塊胡餅與小廝笑談。
幾晌小廝讓出空地,春桃立時旋身攬了商月楹過去。
但見那曹府前左右列滿官員,成箱的家當往外搬。新帝仁慈,未涉及家仆,卻賞了鐐銬與曹光,這廂曹光屈臂鎖著手,動作起來鐐銬嘩啦啦地響,想來亦是急得厲害,總要往辦事官員那頭去替自個求情,官員卻冷麪拂一拂袖擺,避開了。
為著是抄家,曹夫人頭上幾根赤金步搖被無情奪走,像是奪走了她的魂魄,一頭烏髮散落下來,眼眉駭然,似一具隻知麻木叫喊的活屍。
“有甚麼好吵的呢?”人群當先一人抱臂道:“這可是抄家,曹夫人,不,走狗之妻,你家男人犯了事,他要是條漢子,早該藏一紙和離,有那和離書在,你也不至於充入樂籍呀,你逮著他一人吵吵兩句便是,彆在天光下癲若瘋狀了!”
曹夫人緩緩轉頭,恨恨剜其一眼,啞聲罵道:“你曉得什麼!滾!”
“嗬,我還偏就不滾!”那人往前邁出幾步,言語似一簇不起眼的火苗,卻並起旁人身上的火苗,陡地要將曹夫人燎成灰燼,“你也有今日,我不怕告訴你,大夥都痛快極了!你往日左一個賤民,右一個賤民,賤民又如何?”
“你方纔抱著箱子不肯撒手的模樣,在我看來,更甚!更賤!”
離他近的幾個百姓見他罵出口,不再掩飾,壯著膽子去罵曹夫人——
“你瞧不起我們這樣的布衣百姓,我們今日都是來瞧你的笑話的,可冇有一人會同情你!”
“你可還記得你養的狗?我家妹子為貼補生計,日夜挑燈繡帕,那日不過從你家門前路過,冇碰著你,冇挨著你,你卻放任你養的狗去咬我家妹子,瞧出我家妹子怕狗還不收手,硬生生叫我家妹子滾在地上躲閃,硬生生磕壞了一張臉!這一切,隻因你自視矜貴,嫌惡我家妹子臟了你的眼!”
“你充入樂籍又如何?叫我看,你該去死!去死!”
人群罵得益發狠,甚說有人撿起幾塊石頭往曹家門前砸,撞碎的石塊飛去曹夫人身上,打得她瞪圓一雙眼,跌跌撞撞往後倒。
頭先那替妹子叫罵之人左右擺看幾晌,盯緊角落裡一塊兩掌寬的尖石,忿然彎身撿起來,轉背就往那廂扔去!
卻說靜候半晌,也未聽曹夫人吃痛哀嚎,商月楹細細去瞧,纔看清有道身影剪起胳膊攔下了那人。
挎一菜籃,裡頭放兩塊豬肉,姿容秀麗,不是九娘又是何人?
那人認出她,當即瞪去一眼,“九娘!你攔我作甚!”
九娘剪起眼皮去瞧曹夫人,複又平靜掃量一圈官員,隻道:“我不攔你,你砸傷她,官員怪罪下來,將你捉了去,你家妹子誰來管?”
那人躊躇幾晌,沉默下來,但見九娘又道:“世間之事,但凡是惡,必不能長存,惡人自有天收,她往後的日子已經一眼望到頭了,你與你家妹子的日子還長,為了你家妹子積點德罷,犯不著與她再計較。”
果真,那人思量幾刻,忿忿將尖石甩回了角落。
官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聞聲便擺擺手指揮手下趕人,幾晌過去,擠在一處的百姓自顧散開,隻剩寥寥幾人仍立在原地瞧著。
九娘自始至終未再瞧曹夫人一眼,在她眼裡,這樣的人與李鴣無異,她能做的,隻有攔下方纔那些人。
一時之快能逞,可得寸進尺傷人,被官員捉去,就得不償失了。
曹夫人縮著肩抵在門上,認出九娘來,比及那些痛罵她的言語,九孃的話輕飄飄的,像在她孤立無援之時,又將她失去的三魂七魄拉回一些。
可她往後究竟是死是活,是活屍還是一縷幽魂,當下這條巷子裡,已無任何人會在意了。
這廂走出幾步見著商月楹,九娘高興極了,忙湊去寒暄,“夫人!你怎的來了這?”
商月楹迎風掃量她的臉,窺其益發秀麗,自顧岔了話來講:“九娘,見你如今這樣通透,這樣好,我真為你高興。”
九娘羞赧笑一笑,打趣道:“那不是多謝夫人賜九娘一場新生麼?”
卻見商月楹擺擺首,扯開兩片唇畔,攬過她的胳膊往更亮堂的天光下走,“我哪有那樣的能耐呢?你既已新生,自是自己求來的,冇有人比你更懂為自己而活。”
九娘稍稍怔鬆,很快又扯開更明豔的笑,不再搭腔,穩步同她一道邁出巷口。
與九娘分離後,商月楹四下張望,見對岸便是泠仙樓,陡地笑眯眯去尋薛瞻,“下晌陪我巡視鋪子,晚膳我們去泠仙樓用,好不好呀?”
河風吹起薛瞻的袍子,等得久了他也不覺著冷,隻往前兩步將她披在外頭的氅衣緊一緊,“這會不怕冷了?”
孰料商月楹牽著他的五指晃一晃,“你答不答應嘛!”
這一晃,就晃起薛瞻心內的悸動,低窺她益發明媚的笑顏,曉得拗不過她,遂反握她的手,笑一笑,“答應。”
商月楹才喜滋滋歪著身子往他一條胳膊上靠,“對嘛,往日總是我巡視那些鋪子,你既無事,自然是要陪我一道去的,有你在,我不冷。”
擡手撫一撫他被長風吹起的額發,她輕輕翕合紅唇,由著話從唇間溢位,穿過他的耳畔,飄去河麵上。
“九娘講得對,過好自己的日子,比什麼都要強。”
巡過鋪子,用過晚膳,黑沉沉的夜細細密密漏下雨絲,趕著回了綠水巷,商月楹挑簾下車,方跨步入門,卻說又旋裙瞧一眼廊柱旁的身影,“你不進去,杵在這賞雨呢?”
薛瞻回身銜她的唇吻一吻,未幾鬆開她,“你先進去,我夜裡還有事,亥時前一定回來。”
商月楹仰麵盯著他,扇幾下濃密的睫,心內隱約猜著他要作甚,隻輕點下頜,“你去罷!”
目送她進府,薛瞻倏冷眼眉,頂著寒雨鑽進車裡,朝外吩咐道:“叫阿烈將人帶去大理寺。”
即便是落雨,汴梁河畔依舊熱鬨,隻是這樣的熱鬨,一絲也滲不進大理寺陰冷沉悶的牢獄裡。
薛江流與薛如言分開羈押,一個關在西邊,一個拐了兩條廊關在東邊。
這廂垂眼緊盯著濕冷的地麵,薛江流闔緊一雙眼,因著刺骨的冷,冇忍住縮一縮肩。
未幾聽見一串沉穩的腳步聲,輾轉停在了身後。
薛江流剪起眼皮,無情無緒啟聲,“逆子。”
“父親,牢獄之災的滋味如何?”不知過去幾晌,薛瞻才堪堪張唇。
薛江流仍未轉背,嗤嗤一笑,低罵道:“你這般會算計,倒是隨了你外祖,早知你將我也算計進去,如此畜牲行徑,我就先想法子將你殺了!”
孰料薛瞻歪著身子靠在欄邊,諷道:“父親心善,都能替旁人養兒子,哪會殺了我呢?”
薛江流一霎回身,窺清他身後那張平平無奇的臉孔後,原本古板正經的臉上總算泄出一絲裂縫,竭力咬著牙道:“賤人!你背叛我!”
冬鶯往前幾步,伏腰向他行禮,神色很是平靜,“你我之間本就隻剩交易,何談背叛?”
薛江流頃刻去睇薛瞻,喘著粗氣道:“你什麼都曉得了?”
不待薛瞻答話,他自顧笑一笑,鎖了鐐銬的兩個手腕往裡收,緩緩撫掌,“原先我還有些不明白,現下我全明白了,你兜兜轉轉繞這麼大一圈,一麵投靠陛下,一麵在薛家裝樣,將我牽進你的陰謀詭計裡,怕是早已想殺了我罷?”
薛瞻冷眼窺他動作,反往袖口掏出一紙和離書,塞進縫隙裡,“簽了它。”
冬鶯遂蹲下身子,將筆遞了進去,斜斜擱置在欄邊。
薛江流撿起平掃,吭吭笑了幾聲,“當我不曉得你在盤算什麼?我是罪臣,你母親與我是夫妻,便是罪臣之妻,你得新帝青睞又如何?日後人人都曉得你一雙父母獲罪,連帶著你外祖一家都飽受詬病!”
他很是得意睞著薛瞻的臉,“你對你母親最是孝順,我偏不簽!偏要叫你往後的每一年都想起你母親所受的牽連!”
孰料薛瞻隻居高臨下俯視他,半晌扯一扯唇,笑道:“你覺著,我是來與你討價還價的麼?”
薛江流神情一頓,幾晌滾一圈咽喉,沉默間嚐出喉間的癢,厲聲喊道:“逆子!你做了什麼?”
冬鶯:“你應當熟悉此毒纔是,早在幾日前,倪湘托了打點進來探視,我便將此毒下在了酒水裡,癢麼?”
薛江流立時掐緊咽喉,恨紅了一雙眼,瞪向薛瞻,“你敢!你敢!”
薛瞻對著他的惶然笑了聲,嗓音浮浮沉沉鑽進他的耳裡,“所以,簽字,我便將解藥給你。”
大約是曉得此毒有多厲害,又或說薛江流心內仍揣一腔僥倖,新帝雖將他羈押,接連過去幾日卻未有處置他的訊息下來,想來他是能活著的,隻這官位興許不保!
思及被悄無聲息下了毒盤踞在咽喉,薛江流在心內益發恨得咬牙,恨不能破開這扇門,飲薛瞻的血!啖薛瞻的肉!
再三思量,薛江流到底撿起那支筆將其名諱草草寫下,旋即將一紙和離扔出去。
不一時見薛瞻未有動靜,薛江流立時斂眉,反手朝他一伸,“解藥呢?”
豈知薛瞻扇幾下眼,伏下腰來問他,“什麼解藥?”
薛江流一霎撞響身前的門,匪夷所思剜著他的臉,若說他滔天的怒意能吞噬人的皮肉,薛瞻此刻應化作地上的一捧灰,“逆子!你如今水漲船高,你就不怕他人詬病!你豈敢,你豈敢,你豈敢弑父!”
‘弑父’二字在他乾涸的舌尖滾了幾圈,最終被推出**的光線下。
他駭極,怒極,怕極。
而薛瞻總算站直了身子,一雙眼似笑非笑回望他,眼底的頑劣與多年前被他壓在地上揮鞭、卻仍固執看著他的少年一霎重合,仿若這樣的頑劣隻是用來與他開個玩笑——
“你既敢殺妻,那我弑父又有何不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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