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青山 詔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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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都拿不穩,你日後還怎麼殺人?”鄧則明昨日剛捱了三十個板子,身上還泛著點痠痛,麵色卻依舊如常。
詔獄是什麼地方呢?閻羅殿,死人堆,活人骨。
不見血不罷休的場所。
前世,江淮安是受刑的文人;今世,他是執刀的酷吏。
即便是無奈之舉,心理也有些相應的準備,江淮安凝著手上的繡春刀,指節還是忍不住微微顫抖。
獄裡頭一片晦暗,微弱的燭火搖搖晃晃,鄧則明立在遠處,險些看不清那人的神色。
“怎麼,你還不準備動手嗎?”刑房的中央放了將近十張潑過水的刑架,每一張架台上都綁著人犯,鐵鏈鎖脖,血水浸衣。
此時還是青天白日,江淮安仍是靜得可以聽見隔間刑房裡囚犯的慘叫。
他不自覺地攥緊了手裡的繡春刀。
鄧則明見他沉默,忽地起步逼近,徑直抽走了江淮安手裡的那把繡春刀。
鄧則明的動作很快,利索果斷,未及最右端架台上那名囚犯反應過來,刀刃便直接滑過他的頸脖,一秒見血。
“看懂了嗎?”鄧則明問,神色漠然:“我不管你從前是什麼身份,你如今就是北鎮撫司裡的一名千戶。
既入詔獄,持刀的手便不可顫抖,麵上更不可露悲。
殺人隻是第一步,你要做的,”他頓住,冷冷掃了一眼架台上的那些囚犯,近乎殘酷般地開口:“就是如何把這些人折磨地生不如死。
”“江千戶,你還不動手嗎?”自詔獄出來時,已至日暮。
晚霞成綺,天澈如水。
江淮安清俊的麵容氤氳在沉沉的暮靄之中,沾染了些水汽,更顯蒼白。
鄧則明送他至門口,視線在那人踉蹌不穩的身子上短暫地停留了幾秒。
他收回目光,叫住了正要轉身離開的那人:“江淮安。
”“聖人難為。
這四個字怎麼解?”江淮安頓住了腳步。
他明白身後之人想問什麼。
昨日個建寧帝因為鄧則明出言妄議陸正,罰了他三十大板。
這就是建寧帝的高明之處了。
少年天子明明早已對自己的老師心生怨氣,卻偏偏不顯現出來,還對他信任有加,萬事皆聽由陸正的安排。
鄧則明是什麼人?北鎮撫司的指揮使,背後的主子隻有龍椅上的人,要維護的也隻有天威。
如今首輔專權,天威受損。
鄧則明自然心頭不快,莫說他不滿,前朝中的言官禦史也對此頗有微詞。
表麵懲戒,實則是向鄧則明示弱,表明自己權力漸漸被架空,無力保他,由此激起鄧則明對陸正的偏見與怨懟。
“聖人難為”這四個字是江淮安為了獲取建寧帝的信任,有意言之。
燕京皆知,首輔陸正自小便立有成聖之誌,為官後推行賦稅變革,減輕百姓負擔。
曾有人因此讚他為“萬古間第一聖人”。
自此,“聖人”二字,便是世人對陸正的美譽了。
聖人難為。
真的有人可以滅掉人慾,一直高尚無私下去嗎?聖人的皮囊之下也許是一顆魔鬼般的心腸呢?鄧則明想要一個確切的答案,江淮安知道。
他冇有轉身,隻是背對著那人,開口:“聖人難為。
然而,倘若有人知其難為仍要為之,收斂**,兼濟天下,縱有瑕疵,亦值得人欽佩。
”寧為有瑕玉,不為無暇石。
這是陸正的信仰,也是江淮安畢生想要追求的道義。
他說完這話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待行至無人的一處巷角時,他這才弓著背蹲下了身子,乾嘔了一聲。
胃裡的酸水湧入喉嚨口,氾濫出食物糜爛的腥臭味。
江淮安心下難受,嘔吐不止,他垂眼看著自己那雙骨節分明的文人手。
就是這雙手,執刀抹過了一人的脖子,持鞭傷過數人的脊背。
他今天,殺了一人,嚴刑拷打了五人。
“淮安”江淮安恍然抬頭,見來人快步走近,扶他起身。
夕陽雖沉,光暈卻並未散去。
暖暖春暉之下,眼前人一身素色衣裙,雲鬢間玉簪搖晃,眉眼溫明從容,仿若自畫像中走來。
冷靜剋製的麵容之下,是那人發顫的尾音:“你為何不同我商量一下?說不定,還有彆的路可走呢?”陸晚是真的生氣。
雖然那日梅園相逢之時,他就已經說明瞭打算。
可她也冇有想到他的動作這麼迅速,不過一日而已,他捨棄殿試,投身詔獄的訊息便已經傳遍了燕京。
“沒關係的,阿晚。
”江淮安艱難地直起身子,衝她溫和一笑。
陸晚凝著他虛白的臉色,心底一陣鈍痛。
雖有幸求得一個來生,可有些事情還是讓她很無力,譬若眼前這個如鬆木般儒雅清雋的男子。
前生入仕為官,落儘一身冤罪淩遲而死;今生入詔獄……她忽而不敢再想,忙抑下鼻子裡的那陣酸澀,匆忙彆開了目光,換了話題:“你要不要喝一口水?”江淮安愣住了。
他以為她會問些什麼,諸如目前的處境或是之後的打算之類的,可她隻是問他要不要喝口水。
緊接著,他看見眼前人提裙邁出巷角。
不過一柱香的時間,她便端了碗蓮子湯過來:“街上賣的蓮子湯有寧神之效,可以緩解一下你胃口的不適。
”江淮安就著她的手,一點點將湯水飲儘。
這使得他想起,上輩子,他就任首輔期間,政務繁忙,常常很晚纔回到梅居。
不論多晚,裡間的燈火從未滅過,他的桌岸上也總會放著一碗湯水。
“如今陛下尚未完全信任於我,很多事情,我尚冇有摸透。
阿晚,你放心,我一定會護住你的。
”護住你。
真要算起來,哪怕是上輩子,江淮安都冇怎麼對她說過“喜歡”二字,也不言情愛。
他寡言內斂,雖寫得一手好字,做得一篇佳文,卻不知怎麼給心愛的姑娘表白。
或許比起用言語表達,他更愛用行動證明。
從前世到今生,他確實在用一生踐行著“護住你”這三個字。
他救天下,也護陸晚。
“江淮安,”陸晚凝著他的目光,靜靜開口,語氣溫軟:“這一次,試著讓我護一下你吧。
”她說完後,也不管眼前人是何神情,隻是慢慢退至了他的身旁,伸手握住他那隻方纔殺過人的右手,笑道:“陪我走走吧。
”太過美好的東西總是會讓人心生不忍,萌生退意。
江淮安自認堅定,但雙手合扣之際,他還是忍不住有些懷疑,乃至自輕。
無論心下如何說服自己,江淮安還是不得不承認,他其實是有些齟齬的。
他的手拿過刀,染過血,也殺過人。
重活一世,陸晚可以繼續做才貌雙全的陸家姑娘,但他不能了。
他再也無法成為一名乾乾淨淨的文人,他的名字亦與青史無關。
是以,他並不確信,這樣的自己,還配不配與陸晚執手而行。
尤其是當穿過巷角,看見了一身藏青色官服的裴度時,這種自輕的想法更為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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