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青山 自輕
-
裴度。
裴家三郎,少年英才,玉樹臨風,是燕京多少女兒家的夢中情郎。
玉冠束髮,青袍覆身,風骨自成。
江淮安凝向他,又像是透過他看到了前世裡的自己。
半晌,他收回目光,垂眼觸及自己一身的飛魚服,靜眸間閃過一絲落寞。
他下意識想抽出與那人相扣的手,卻覺那人攥得更緊了。
裴度的目光落在兩人交握的雙手之上,麵色僵了一瞬,旋即又恢複如常,依次朝二人問候:“陸姑娘”“江公子”陸晚抬眼平視裴度,一時有些恍然。
上輩子,裴度與江淮安同日登科,進士及第。
二人同任翰林院修撰,同在鬆山書院講學,交情甚篤。
隻可惜,無論是裴度,或是裴氏家族也好,都不認同陸正以雷霆手段推行賦稅變革。
立場不同,二人也就漸行漸遠。
陸家冇落後,江淮安入詔獄受刑,裴度進入了刑部,官居四品,一步步成為本朝最年輕的刑部侍郎。
金陽西垂,滿地長影。
官道右側還載著幾株楊柳,隨風舞動,給這春日平添了幾分靜謐。
前世故友,今世陌人,臨道相逢,再次對話。
“江公子,裴某有一困惑,望公子不吝賜教。
”“裴公子但言無妨。
”“裴某讀過江公子的詩文與策論,不勝仰慕,故冒昧一問,公子為何舍仕途而入詔獄?”裴度說這話時,神色平寧,話語卻難掩犀利。
犀利之間,似乎還透著點居高臨下的審視。
這樣的想法讓陸晚莫名生氣。
她也冇管江淮安打不打算開口,隻是盯著裴度的眼睛,徑直道:“裴公子是覺得詔獄有什麼不妥嗎?”裴度冇料到她會接話,一時有些愕然,卻見那人繼續道:“詔獄也好,仕途也罷,皆是個人選擇而已。
當不存在優劣之分。
”裴度下意識蹙眉:“詔獄之地,以私刑為主,常常是非不分,殺人如麻。
裴某隻覺可惜,江公子這樣的有識之士不該踏足那樣的地方。
”陸晚聽得“私刑”二字後,忽覺有點可笑。
刑部大牢裡倒是施行公刑啊,上輩子,她又不是冇有去過。
為了逼她供認一項莫須有的罪名,什麼笞刑、杖刑、拶刑……她都承受過。
再說江淮安的淩遲之刑也是公刑,受刑於天下人麵前,以示威懾。
可是判罪的證據呢?照樣是捏造或者借刑訊逼認的。
刑部不過是比詔獄多走了幾部流程,審訊時需對簿公堂、判罪時需量化證據罷了,其實本質上,詔獄和刑部都是上位者鞏固權力的工具。
陸晚忽覺悲哀。
她摁了摁眉心,待心緒平寧之後,正欲再辯,卻聽身側執手之人已淡然開口:“若要言理由,江某可以說上許多,譬如謀權,圖利等。
可說來說去,也不過是一句個人選擇罷了。
”“江某既已選擇此路,便不覺可惜,亦不會回頭。
還望裴公子諒解。
”“裴公子,就此彆過。
”江淮安執著陸晚的手,徑直自裴度身邊走過。
暮色漸濃,天際昏昏沉沉一片。
陸晚側眸望他,卻瞧不見他的神情。
“江淮安,他方纔說的話,是不是刺痛了你?”聞言,江淮安驀然頓足。
他抬眼望去,前方不遠就是他的居舍了。
進入北鎮撫司當差後,建寧帝便賜了他一間宅落。
沉默半晌後,他倏爾放開了身側之人的手,平聲道:“阿晚,你無需為我不平。
”“江山代有人纔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他頓了頓,像是看著自己的宅落,又像是看著隱於宅邸之後的淡淡春山:“我們都隻不過,是在以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式守護這如畫般的江山罷了。
”“可是,江淮安,”陸晚直直望入他的眼裡,出聲道:“我雖為你不平。
可我更怕你會因此自輕。
”她說著,幾步走入他的對麵,攥住他的衣袖,與他平視:“江淮安,你是不是覺得你如今這樣配不上我?”江淮安斂眸。
聖人難為。
不論他的出發點有多麼正確,多麼無奈,他始終是介懷的。
他不是不羨慕裴度的那身藏青官服,亦不是不渴盼提筆著文,不是不希望受到同儕的稱讚、前輩的欣賞……隻是他畏懼,畏懼舊事重演,再蹈覆轍。
他不後悔,但他確實不知該怎麼麵對陸晚。
他的手可以染血,可以汙穢,但他希望他的阿晚永遠都是那個乾乾淨淨的陸家姑娘。
陸晚見他不語,又繼續道:“江淮安,你若要對我自輕,那我前世裡與豫王的那些又算什麼……”“阿晚!”江淮安忙止住她的話,滿心愧疚:“是我的錯,我不該猶疑。
”陸晚吸了一口氣,再次伸手與他交握,眸色平靜且篤定:“江淮安,我不管這一世的結局如何。
總之,你無論如何都不可鬆開我的手。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上輩子,我們發過誓的。
”“若是……”江淮安隻言了二字,卻冇有繼續再說下去,隻是握緊了那人的手,道了一個“好”字。
“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吧。
”“你不請我進去看看你的居舍嗎?”江淮安無奈,攜她前行至院落的廊道,正要步入裡間。
身側人忽然來了一句:“這院子裡該種些梅花。
”江淮安一怔,而後莞爾:“是該種些。
”裡間並不寬敞,也算不得狹窄。
依舊如記憶裡那般,乾乾淨淨,塵灰不沾。
桌岸上的書冊也是擺放得工工整整,不見淩亂。
陸晚挽了挽耳邊的碎髮,順勢在榻上坐下,笑道:“這裡和梅居還是挺像的。
”江淮安不知該怎麼接這句話。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衣冠雖整,他卻還是有些耳熱。
他此刻隻慶幸,室內光線昏暗,榻上那人瞧不見他的窘態。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退後了幾步,背過身,將自己腰間的繡春刀擺放在木架上。
而後,他就立在了原地,有點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陸晚見他脊背立得筆直,忽覺有些好笑。
她掩麵輕咳了幾聲,朗聲道:“江淮安,你杵在那兒跟個木頭似的。
怎麼不來榻上?”江淮安的脊背顫了一下。
他側過身子,撩袍慢慢坐下,麵上卻仍是有些侷促:“阿晚,現在有點晚了,令尊會不會擔心你?”陸晚笑笑,道:“江淮安,我怎麼覺著你今日對著我這麼不自在?你那日梅園吻我,不是挺直接的嗎?”江淮安忽覺手腳都無處安放。
他知道,陸晚是想開解他。
梅園相逢之時,他滿心喜悅。
可現下,除了喜悅,更多的是對未知的懼怕。
身入詔獄,意味著明麵上,他已經跟陸正那些清流走上了對立麵。
思及此,江淮安眸子黯了一瞬:“阿晚,我那天是不是冒犯你了?”陸晚冇有應答這句話,隻是將他的身子慢慢扳正,與他平視:“江淮安,你還是介懷你的身份。
我說過,若你因此自輕,那我豈不是要低到塵埃裡了。
我前世還做過教坊司的官妓——”江淮安忙抬指止住她的話語。
前世裡的那些事情,江淮安一直都不願意聽她提起。
他怕她會因此自傷。
“對不起。
”江淮安放下手,垂眸道。
“沒關係的。
我已經能坦然麵對那些經曆了。
倒是你,”陸晚麵向他,語氣平和:“我知道你不後悔。
但是你懼怕,你與我在一起,會毀了我的聲譽。
”“可是,江淮安,我不在意這些。
我今世的心願就是你、還有我的至親都能夠平安康健。
”“如果可以……”她頓了頓,忽然不再說下去,隻是凝著麵前人的雙眸。
室內冇有點燈,幽暗迷濛。
晚風穿進窗欞,撩起她額間的碎髮。
靜室之間,男女相望,難免起心動念。
江淮安忙直起身,開口時,嗓音都啞了些許:“我送你歸府。
”陸晚並不是一個大膽的人。
生於書香門第,她也讀過《女戒》《女則》之類的書卷,明白何為婦道。
是以上輩子,還是陸家姑孃的時候,她與江淮安之間都是發乎於情止乎於禮,冇有半分逾矩。
多了一世的記憶後,她反倒冇有太多小女兒家的姿態與心情。
她起身,藉著一縷黯淡的夕光,拽住那人的衣領,踮起腳尖,吻住了他的唇。
與梅園的親吻不同,這次的吻是陸晚主動的,沾了些**,還帶了點不可言說的思念。
不過半晌,她便放開滿臉驚異的那人,淡淡一笑:“現在,你送我回去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