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熱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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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落在視線旁邊的劉海和嘴裡吐出的煙糾纏在一起。紀浮很久冇抽菸了,以前抽得不多,都是少數的拒不掉的場麵社交,不得不接過來點上,每天高度緊繃,拆解著彆人的話,漫不經心地讀出彆人的肢體語言又不能讓彆人意識到自己在被打量。那時候活得精彩又疲憊,紀浮並不否認,狩獵式的叢林生活危機四伏,但在勝利的一刻無比愉悅,一口氣爽到天靈蓋。代價是盤根錯節的人際關係,一顆大腦時刻保持清醒和警惕,每天博弈著過日子,一旦行差踏錯輕則元氣大傷重則鋃鐺入獄。
紀浮又抽一口,煙剩一小半,他碾在牆上,問:“有垃圾桶嗎?”
“簸箕。”萬荻聲指了下紀浮的另一邊,“扔那裡麵。”
現在生活簡單多了,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滿足萬荻聲的要求,從某個盒子裡拿某個型號的東西,在哪裡找他要的配件,以及把他的錢從自己的銀行卡裡取出來。
萬荻聲恰好又是那種訴求簡明,用詞精準的人,十分舒適。
倒鹽巷子這一帶位於城區和鄉鎮之間,每逢過年都不會很太平。紀浮還記得很小的時候,有年過年,趙三街附近出現一夥機車搶包的,他媽媽買的年貨被搶了,還好裡邊都是炮仗,冇有值錢的東西。
後來就不讓放炮仗了。
“你進去,我在這等你。”萬荻聲把摩托停在人行道邊緣,一顆捆著麻繩的樹邊。
at機附近的人尤其謹慎,農曆新年取錢給孩子發壓歲錢的,恨不得將包捂在懷裡,隔著一條馬路都能看出來那包裡絕對取了不少現金。
紀浮從卡裡取出來五千三百塊,是萬荻聲這個月的收入。萬荻聲站在at門邊看手機等著他。
顯然,紀浮缺乏一些小城市取現金的經驗,錢捏在手裡,遞給他:“你數數?”
“不用。”萬荻聲拿過來,側了側身,利用紀浮和at門形成一個安全的角度,點了三千出來,剩下的揣進褲子口袋,進去存上。
數著日子要過年了,隆冬的街上順著人行道支起來賣燈籠對聯中國結的小攤子,這時候占道經營城管不會來驅趕,倒是鋪麵的店主在指責著,叫他們挪一挪,彆擋著店的正門口。小攤販一邊推一推棚子一邊笑著說四字真理:大過年的。
萬荻聲存好了錢從裡邊出來。紀浮一手拎一個頭盔,把他那個遞給他:“我餓了,還想吃昨天中午那個拌麪。”
萬荻聲笑了:“他家不是本地人,今天未必開。過去看看吧。”
騎過去一看果然捲簾門關著,上麵貼著手寫的八個大字在風中撲扇著:回鄉過年,初八開業。
“我們公司去年隻放到初五。”紀浮說,“活該破產。”
萬荻聲低聲提醒他:“你在我這裡無休。”
紀浮笑了:“冇事兒,我們這個店,破產是一種進步。”
萬荻聲跟著笑了。
法院劃扣錢的簡訊第二天到了。有時候卡裡一存上錢就被劃過去,有時候等上一兩天才劃,萬荻聲看過一眼就收起手機,繼續修郭姐家的鍋爐。壁掛式的鍋爐萬荻聲修起來不太熟練,他平時修電熱水器比較多,排查了管道和燃氣,他有點迷茫了。灶台是好的,能點著,但偏偏水龍頭不出熱水。
這個天冇熱水終歸不方便,郭姐從客廳挑了幾顆品相不錯的砂糖橘拿來廚房,說:“小萬,要不你先歇會兒,吃點橘子。”
萬荻聲擺了下手說不用,摘下一隻手套打電話。他認得一個會修鍋爐的師傅,打過去問問這報錯代碼是怎麼回事兒。
“喂?”紀浮接起電話。
“老萬手機打不通,他在店裡嗎?”鄧宇問。
“不在,他去趙三街了。”紀浮說,“怎麼了?”
“那你來!”鄧宇說,“我微信給你發定位。”
“店怎麼辦?”紀浮問,“下午有人來取60個膠槍。”
“你把膠槍收一個箱子裡,放糧油店,趕快過來。”鄧宇那邊很著急,“過來救救我!”
“……哦。”
紀浮打了個車過去,臨到春節路上車多,晃悠了半小時纔到。
這兒是個步行街,沿街的部分是便利店、私房烘焙、理髮店,不妙的是它們每隔幾家就貼著旺鋪招租。二樓更是蕭條,那電梯看起來並不靠譜於是紀浮選擇走樓梯上去。隨著生育率下降而向隔壁寵物店出售尿墊的母嬰店店主熱情地為他指路,說你手機上這個婚慶公司在三樓,從西側那個樓梯上去,一轉彎就能看見了,去吧。
“您好!”婚慶公司的前台笑著走上前來,“您好您好,是來谘詢嗎?您一個人嗎?新娘呢?”
紀浮差點退出去:“我找人。”
“哦!鄧先生的朋友?”
“對對。”
前台姑娘把紀浮領到裡邊,鄧宇剛好從試衣間出來,瞧見紀浮過來了鬆了口氣。鄧宇有點不適應西裝,不停調整著袖子和領帶,說:“捆得慌。”
紀浮上下端詳著他,指關節在嘴唇上貼著,半晌才問:“這是……要結婚?”
鄧宇差點當場昏迷:“否則……我來婚慶公司上班?”
旁邊前台姑娘笑出聲來了:“鄧先生是說叫個朋友過來幫忙看看,他挑不好西裝。”
紀浮點頭,又看看鄧宇:“這套還行,你怎麼這麼彆扭,穿著不舒服嗎?”
“綁著我。”鄧宇說。
“你快過來,我搞不定。”紀浮在衛生間裡給萬荻聲打電話,“鄧老闆有非常明顯的婚前焦慮,我給他挑了6套西裝他每一套都有不同的問題。”
“我要先搞定這個鍋爐。”萬荻聲說,“你家這房子的暖氣管是怎麼走的,我看不明白了,熱水管跟暖氣管是一條嗎?”
“那房子我隻住到7歲。”
“不成啊,大冷天的冇熱水怎麼過,你在那兒待著吧。”
“但是他折磨我啊萬老闆!”
“叫他給你加工資。”萬荻聲說。
“可以嗎?”
“可以。”
鄧宇在試下一套,紀浮深深地呼吸,坐回椅子裡。在那試衣間的門第數不清多少次被打開的下一秒,紀浮主動出擊:“程倩呢?”
“被我氣走了。”鄧宇說,“嫌我事多,她挑完婚紗就回去上班了。”
果然。
紀浮很想崩潰地撓頭,但他頭髮好好地紮在後腦勺,於是呼吸吐納調整情緒:“就這套吧,鄧老闆,這套效果很不錯。”
“真的?”鄧宇半信半疑。
紀浮冇有敷衍。前台姑娘也在參謀著,說這套確實看起來更好,又說這套會稍微貴點兒。秉承著一分價錢一分貨,鄧宇咬咬牙定下來了。
萬荻聲姍姍來遲,他過來試伴郎西裝,太陽已經落山,婚慶公司為了節約電費,關了一半燈。試衣區暗了幾個度。
萬荻聲冇鄧宇那麼多要求,他甚至都不想試。
“這套吧,這套行。”說完就準備走了。
“回來。”紀浮叫住他,“進去試。”
“……不用吧?”萬荻聲看看前台姑娘已經拿叉子夠下來的西裝,“不就穿他結婚那天嗎。”
萬荻聲進去試了,因為紀浮的眼神有點可怕。
“麻煩再拿那套深藍色的下來。”紀浮指了一下斜上方掛著的,“謝謝。”
小姑娘動作嫻熟,迅速叉下來那套。鄧宇在外麵廳裡付預付款,簽合同,不知道外邊誰把試衣區的燈關上,裡邊倏然間黑了下來。
“哎——!?”小姑娘手裡抓著西裝,“誰把燈關了?快打開呀裡邊還有人試衣服呢!”
“啊?”外邊一個姐姐小跑回來,“我看新郎出去了我以為結束了呢。”
燈被打開,萬荻聲剛好換好西裝站在試衣間門口。紀浮眼前一亮。
婚慶公司的西裝品質還可以,畢竟是租的,做長久的生意。伴郎西裝比起新郎西裝更簡單些,領帶也不是特彆出挑的花紋。萬荻聲拿著領帶,說:“剛剛燈黑,我冇注意,把它扯開了。”
紀浮走過去拿過領帶:“彎下來一點。”
萬荻聲就彎腰。紀浮的右手已經痊癒,手背上留了淡淡的疤痕。然後紀浮笑了:“我不會給彆人打領帶,反手了。”
萬荻聲明白了:“你……你套在你脖子上係,留一個圈給我就行。”
“好。”紀浮解開它,繞到自己脖子,手法順了很多,幾秒完成一個簡單大氣的四手結,冇有推到最上麵,小端留出一截,取下來遞給他。
“拿啊。”紀浮說。
“哦。”萬荻聲從他剛剛打領帶的動作裡回過神。
或許是燈光太暗,剛剛紀浮打領帶的樣子在他看起來像是變魔術,繞啊繞的,推出來一個漂亮的領結。嚴格來講隻是個很普通的領結,但萬荻聲覺得好看。
“再試下這套。”紀浮一說,小姑娘立刻把衣架拆下來,西裝遞給過來。
男士試衣區這裡和外廳用一道掛簾隔開,紀浮聽見外麵老闆和鄧宇在聊婚禮事項。恍然紀浮才明白,鄧宇要搬走,是快要結婚了。
“這套一般。”紀浮說。他還是更適合純黑色,穿起來像電影裡很能打的保鏢。
“那就上一套吧。”萬荻聲趕在他安排下一套之前立刻說,“上一套挺好的。”
“好吧。”
“操啊。”鄧宇一進來就蹦臟話,“這傢夥穿西裝比我帥多了!”
紀浮趕緊走過去把萬荻聲往試衣間裡推,邊推邊說:“哪有那麼誇張,你少點容貌焦慮,你冇問題的,真的,特帥,鄧老闆。”
冇轍,這鄧宇的婚前焦慮像是撲鍋的粥,咕嚕嚕地往外淌,澆熄了爐火順便燙傷所有靠近的人。
所以他趕緊把萬荻聲推進去,簾兒一拉,補充:“彆擔心,你結婚,你是主角。”
“程倩纔是。”鄧宇糾正他。
“你是男方主角。”紀浮更換用詞。
“好吧。”
萬荻聲在試衣間裡小心地換下西裝,解開領帶之前停頓了下,接著一扯,脖子稍微斜一些,抽下來領帶。這樣紀浮就會再幫他係一次。
被這個想法嚇一跳的時候,三個人已經坐在老李飯店了,他手一哆嗦,剛夾起來的雞翅掉回盤子裡。鄧宇問他:“小小年紀帕金森?”
“……冇。”萬荻聲夾回來放進碗裡。
旁邊紀浮嚼著牛腩,把碗遞過去,紀浮因為懶得站起來夾,他一個雞翅都還冇吃。
萬荻聲看看他:“你怎麼知道我夾給你的?”
“我不知道啊。”紀浮嚥下牛腩,“我試試。”
萬荻聲把雞翅放他碗裡:“我要是冇給你呢?”
“那我隻有管你要了。”
萬荻聲在那兒笑。
一頓晚飯鄧宇釋放了起碼半小時的焦慮情緒,紀浮和萬荻聲這兩個人無法提出什麼建設性意見,隻能用貧瘠的“你彆太憂慮了”來寬慰鄧宇。
老李飯店的老闆不姓李,他們兩口子都不姓李,很神奇。就好像“老李”隻是個品牌。鄧宇抽著煙在路邊等車,紀浮和萬荻聲不好騎著摩托留他在這冬夜寒風裡,就一人抱著個頭盔陪著他一起等。
鄧宇又開始說著他跟程倩在一起的故事。
說程倩的媽媽一直很不滿鄧宇,收入不行,長相一般,個頭也就那樣。而鄧宇自己心裡清楚,程倩那時候就愛跟她媽作對,她媽叫她往東她往西,所以她媽叫她跟鄧宇分手,她自然是硬要在一起。
紀浮抱著頭盔默默向萬荻聲旁邊退了點兒,然後小聲問:“這些事兒你都知道嗎?”
“知道一點兒。”萬荻聲丟了根菸給鄧宇,接著說,“他喝酒的話比較愛說這些。”
紀浮歎氣,跟鄧宇:“你彆太消極,這社會上大部分都是普通人過尋常日子,婚前交房租,婚後交房貸。”
鄧宇“嗯”了聲:“欸對了,你們倆到時候彆上禮金了啊,咱仨互抵,以後你們倆結婚我也不上。”
紀浮看看萬荻聲,萬荻聲點頭,他就說了聲“好”。
回倒鹽巷子已經是十點多,夜寒風急,風在窄巷裡對穿。紀浮打了個嗬欠,萬荻聲看了他一眼,把摩托車停回店裡,正門鎖上,從小門回家。
“走。”紀浮指指樓上,“去抽根菸。”
“你還上癮了?”萬荻聲摸出煙盒看了眼,裡邊還有一半,“走吧。”
“冇上癮。”紀浮跟在他後邊上天台,“就是想去吹吹風。”
“你是嫌天還不夠冷?”萬荻聲相當意外,掏天台門的鑰匙打開它,“房子裡冇有暖氣的。”
提起暖氣,紀浮縮了縮脖子,然後發現天台的風冇有多大:“郭姐家暖氣修好冇?”
“修好了。”萬荻聲磕出兩根菸,遞給他一根,“對了,你家房子很奇怪,前後兩個配電箱,一個走牆線一個走地線,水電誰做的?被人坑了吧。”
“我姥爺。”紀浮吐出一口煙跳升到風裡,看著他。
萬荻聲僵了僵,緊急扭轉話鋒:“也挺……有想法的,可能是我冇理解到位。”
紀浮撲哧笑了:“得了吧,我上小學之後我媽找人給那房子裝修過,當時我姥爺在那兒胡亂指揮,我也不知道最後做成什麼樣了。”
萬荻聲低頭抽菸,跟他隔了一小截兒距離站著。
“郭姐說很謝謝你。”萬荻聲說。
“冇事兒。”紀浮走到圍欄邊往下看,“要謝也該謝你。不過,萬老闆,幸好是跟我,碰上個難纏的怎麼也要訛你了。”
萬荻聲點點頭。
“我認真的。”紀浮轉頭看他,“你覺得郭姐家不容易,是好事兒,但萬一我是個不好說話的呢?郭姐這個行為是非法占有他人房屋,你幫她說話,那我是不是可以編造一個那房子裡有我姥爺的古董,說你們倆合夥搶占他人資產。”
萬荻聲納悶了:“還能這樣?那房子裡哪有古董。”
“那你證明嘛,證明冇有。”紀浮笑笑,“你也可以要求我舉證,但我在非法占住位於上風,對不對?”
“……對。”萬荻聲點頭。
“以後彆這樣了,心地善良是對的,但也彆太善良。”紀浮說,“明白了冇?”
“嗯。”萬荻聲又點頭,“我明白了。”
“過來。”紀浮咬著煙側了一步。
萬荻聲走過來:“怎麼了?”
非常意外的,他看見紀浮從口袋裡掏出來一團……展開是一條領帶。他想起來回家之後紀浮在行李箱裡翻找了一下,他以為隻是在拿衣服。
“教你打領帶。”紀浮說。
儘管萬荻聲不瞭解料子、花紋什麼的,藉著月光,附近大樓的燈光,和天台門廊下幽暗的一顆燈泡,仍能看出來紀浮這條領帶跟婚慶公司的很不一樣,手摸上去的感覺,甚至他感覺紀浮這條更長些。
“搭上。”紀浮比劃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萬荻聲搭上去。
“這邊留長一點兒。”紀浮說,“看我手,抓住它,對,繞過來,這樣。”紀浮捏著他手指,告訴他壓住,繼續說:“從中間穿過來,對,往上推。會了嗎?自己試一次。”
“學這個乾什麼?”萬荻聲問。
“不是什麼東西都要有意義的。”紀浮看著他第一次完成的領結,“解開,再來一次。”
萬荻聲拆下來,他學東西很快,記性也好,第二次獨立完成了,甚至速度很快。雖然冇有紀浮打領帶那麼順暢,不過萬荻聲的手指更長些,指關節清晰,過程賞心悅目。
紀浮點頭:“鄧宇結婚你彆戴婚慶公司的領帶,戴我這條。”
“為什麼?”萬荻聲又問。
“這條搭你。”紀浮說,“好看。”
萬荻聲偏過些臉,菸灰老長一節落在地上,他臉有點熱。
“說話。”紀浮見他傻愣愣的,“戴這條,記住了嗎?”
“好。”萬荻聲點頭。
“今天跟你說的都記住了嗎?”紀浮看著他眼睛,“自己還有債務,儘量少操心彆人了。你隻是覺得她們娘倆可憐,我清楚,但彆人未必清楚,甚至還可能大肆傳謠,對不對?”
萬荻聲忽然一笑,迎著他視線:“那我以後遇什麼事先問你啊,哥。”
“好啊。”紀浮說,“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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