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願 第348章 母親與女兒的心,也同時被紮了一下。
她將頭發盤在腦後團成個圈兒,絲絲縷縷銀灰黑相間。
但這個四十多平米的小家,卻彌漫著紅燒肉的香味,濃鬱得讓人鼻尖發酸。
媽媽的背影……竟是這麼小呀?
陸沐炎眼眶微紅,她磨蹭著腳,悻悻坐在餐桌旁,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她舔了舔有些發乾的唇,未敢抬頭,聲音低低傳來,帶著一絲試探的卑微:“媽……好,好香啊,你做飯了嗎?”
陸母沒應聲,隻是將地上那口嶄新的鍋重重地架在爐灶上,未開火,硬邦邦地落下一句:“自己熱!”
話落,她轉身,徑直走向自己的房間。
腳步聲在狹窄的過道裡回蕩,像錘子砸在心上。
房門“砰——!”一聲巨響,被狠狠摔上,震得空氣都顫了顫。
又是這熟悉的一聲。
熟悉到……讓此刻曆經滄桑的陸沐炎,感到一種荒謬的心安、乃至幸福到想落淚。
陸沐炎深吸一口氣,起身走進廚房,準備開火。
那老化的煤氣灶像個飽經風霜的老人,灶麵布滿層層疊疊的油煙汙垢。
黑黃相間的斑塊如陳年鏽跡般頑固,灶眼邊緣的鐵絲鏽蝕得發脆。
開關把手上纏著褪色的膠帶,隱隱透出金屬的疲憊。
她伸手,擰動。
“哢噠、哢噠、哢噠——”
隻有清脆的打火石摩擦聲,預想中的幽藍火焰並未出現。
她蹙眉。
嗯…?沒氣了?
陸沐炎彎腰,檢視角落裡的煤氣罐。
那罐子上裹著一個包滿油垢的毛巾,毛巾邊緣已硬如鐵板,散發著陳腐的油膩味。
她擰鬆閥門,又用力晃了晃罐子,金屬碰撞的悶響在廚房裡低低迴蕩,然後再次轉動開關。
“哢嗒——嗞!”
灶台發出那種陳舊的打火聲,像是老式打火機在掙紮,火花微弱地濺起,卻瞬間熄滅,隻剩一絲焦糊的餘味在空氣中飄散。
她不死心,再試。
“哢噠、哢噠、哢噠——”
依然隻有空響。
兩次後,陸沐炎歪著頭,心內愈發不安,像有隻小手在胸口攪動。
媽媽……是死於煤氣爆炸……
這,這煤氣罐……為什麼打不開火,是不是後續就跟這個有關?
是不是來不及補救?
應該怎麼辦?難不成直接把煤氣罐扔了?
她額間隱隱滲出細汗,再試一次。
那“哢嗒——嗞!”的打火聲在這個四十多平米的小家裡,格外刺耳。
像尖針紮進耳膜,刺得她心跳漏了一拍。
仍然沒火,但是煤氣味兒隱隱蔓上來了。
淡淡的、刺鼻的,像無形的毒蛇在空氣中遊走,令她手指僵硬,不敢動了。
驀地。
陸母的房門被重重拉開!
“熱個飯都不會嗎!”
怒吼聲傳來,陸母怒氣衝衝地闖進廚房,用她那瘦小卻蘊含著驚人力量的身軀,將陸沐炎重重撞到一邊。
她粗糙的老手利落地抱起煤氣罐,使勁晃了晃,罐身發出“咚咚”的悶響,像在控訴她的無能。
隨後“啪”地一下擰開灶台旋鈕。
“噗——轟!”
一道幽藍色的火焰如野獸般竄起,舔舐著鍋底。
熱浪撲麵而來,瞬間驅散了那股陰冷的煤氣味。
陸母瞪了她一眼,那雙耷拉著的大眼睛裡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怒氣:“什麼都不會,就會頂嘴!”
陸沐炎抿了抿唇,低下頭,未言,睫毛顫動著,像在強忍著一股委屈。
轉身,陸母預備回房時,忽從口袋內,掉出一張黃紙來。
那紙張泛著陳舊的黃光,邊緣微微捲曲,像一張被遺忘的舊信。
陸沐炎一怔。
陸母也明顯一愣。
空氣陡然安靜下來。
陸母急急彎腰,作勢就要抓走那張掉落的黃紙,老手伸得飛快,眉間的川字紋擰得更深!
不料,陸沐炎眼疾手快,一把搶先拾起來!
她瞪大那雙小鹿般的眼睛,心內砰砰直跳,聲音帶著一絲驚愕與急切:“媽,這符?!”
可她這話一出,陸母當即反應過來,臉色大變,反應激烈:“什麼符!?你怎麼知道的!?”
陸沐炎一時語塞!
糟糕!這個時候的“我”,根本不應該認識這東西!
她膽戰心驚,但強作鎮定,麵不改色強行圓道:“這…這看著就像電視裡那種符啊,你哪來的?”
陸母的眼睛眯起,透著狐疑與怒意:“我的事兒用不著你操心!”
說著,她伸手,作勢就要奪走,那粗糙的老手如鷹爪般抓來!
陸沐炎猛地後退一步,麵色凝重而緊張,微胖的身軀微微弓起,像在守護什麼秘密:“媽,這到底是怎麼來的,你能不能詳細跟我說說!?”
陸母冷笑一聲,聲音尖銳如刀:“你班班上不好,現在管起我的事兒了!?”
陸母避而不答,反而將矛頭指向她:“我還要問你了!你醫院的王豔說的那個什麼癌症要死的,是肝癌?叫什麼,季春風,是吧!?”
說著,陸母用那根粗糙的手指,用力戳著她的肩膀,每一下都帶著壓抑的怒火:“我明天就去找那個季春風!我倒要看看你在外麵這一年,都是怎麼混過去的!”
“媽?!”
一股混雜著震驚、委屈和恐懼的氣猛地湧上陸沐炎心頭,她難以置信地喊道。
鹿般的眸子,瞬間濕潤,聲音裡滿是震驚與痛楚。
下一刻,她忽的回過神。
硬碰硬隻會重蹈覆轍…...
她生生嚥下衝到嘴邊的辯駁,咬了咬牙,聲音透著一抹壓抑的顫抖,改口道:“……媽,沒有,我,我會回醫院的…你,你不要生氣…...”
她看著陸母,眼神裡滿是祈求,“媽,我回醫院,我保證…你,你和我說說這個黃紙,行嗎?”
陸母一把揮開她試圖靠近的手:“你彆跟我扯這些!”
“現在想起來怕了?晚了!給我!”
說著,陸母再次上前搶奪。
但這一次,陸沐炎緊緊攥著黃紙,寸步不讓。
她瞪著眼,咬牙,幾乎是孤注一擲地開出條件:“媽!我可以聽你的!我明天就可以去醫院!我保證好好上班,爭取轉正!你告訴我!你隻需要告訴我這個黃紙是哪兒來的!”
她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媽,我一定要知道!這個黃紙的全部經過!全部!!”
陸母愣住了。
許是完全沒見過女兒如此執拗、甚至帶著一絲瘋狂的模樣。
今天早晨的爭吵,今晚的異常…...
她一口氣堵在胸口,隻覺得頭腦發懵,一股氣血驀地湧上頭頂!
“陸沐炎!”
她怒極,口不擇言:“我當初就該把你掐死!”
“我今天下著大雨跑去找人看!又買肉!我還做紅燒肉給你吃!”
“我當初就不該生你!我就不該生你!!!!”
盛怒之下,陸母猛地抓起灶台上那鍋剛熱好的、油光紅亮的紅燒肉,狠狠地摔向地麵!
“哐當——!!”
鍋摔在地!
滾燙的肉塊與濃稠的湯汁猛地飛濺開來,在地上潑灑出一片狼藉的醬色。
幾滴熱了一半的汁水濺在陸沐炎腳麵,燙人的溫度像是被針猛地一紮。
母親與女兒的心,也同時被紮了一下。
陸沐炎百口莫辯。
但這張黃紙的來曆,她心知肚明其重要性。
她隻想知道……母親到底為什麼會對這種東西深信不疑?
明明隻需要一句簡單的話——‘我是找算命的看了,想拿個符安心,你天天不省心,我尋個念想...’
隻需要這麼一句話的意思,就行了啊…!
可看著母親如此反常的、近乎偏執的憤怒,這究竟是為什麼?
是不是……還有什麼她不知道的、母親一直隱藏著的事?!
或者,這張符背後,牽連著更深的隱秘,她當時沒有發現,她沒有知道?!
思及此處,陸沐炎急得大喝一聲:“媽!我怕你被騙啊!我,你…你從來都沒有這種奇怪的東西!你怎麼突然有這個東西!?”
她激動地揮著手中的符紙,聲音顫抖:“我問一嘴!我問一嘴!我問一嘴又能怎麼樣!?”
陸母身體劇烈顫抖著,指著地上的狼藉:“你什麼都不會乾!跑出去一整天!回來連個飯也不會熱!你有沒有想過我怎麼吃的!我怎麼等你的!?你上來就問個黃紙的事兒!?”
“你眼裡有我嗎!你問這個紙是要乾什麼!!”
陸沐炎幾乎是在嘶吼:“你要是因為這個奇怪的東西出了什麼事兒呢?你看看!這上麵就是隨手畫的東西!你怎麼因為一張紙就生氣啊?!”
“你就告訴我這是什麼!怎麼來的!一句話!就一句話!你就解釋一句話就行了啊!!!!”
陸母:“怎麼來的!怎麼來的!?你反倒問起我來了!”
陸母的聲音帶著哭腔,積壓的怨憤傾瀉而出:“平時我乾什麼你都不在意!可憐我上個星期發燒!我躺在家裡三天!你就是進家門出家門喊了一聲!你連我屋的門你都沒開過一下!我就是死了你都發現不了!”
“現在一張紙!你跟我爭?爭!”
陸母聲音裡滿是委屈與憤怒,薄唇哆嗦:“我倒想問問你了!你為什麼問這個破紙!你是不是又有什麼事兒沒跟我說!”
忽的,老白的聲音在心內冰冷響起:“停。”
陸沐炎那一口堵在胸口的氣,頓時噎住!
那股激烈的憤懣,散了。
…...
她臉色一下子灰敗下來,眸色暗淡,深歎一口氣,滿是疲憊與無力:“算了…...”
她將那張攥得發皺的黃紙輕輕放在桌上,轉身,默默地去拿牆角的掃把和簸箕。
可陸母好似並不打算善罷甘休。
她剛拿來清掃工具,陸母便一把奪過!
陸母咬著牙,渾濁的大眼睛裡充滿了懷疑與警惕:“我越想越不對勁了!你怎麼今天對我這個事兒這麼上心!?你是跟蹤我了?!”
陸沐炎百口莫辯,無力地垂下頭,聲音輕得像歎息:“……我,我沒有。”
忽的,陸母想到了下午那老頭說的——往火上靠!
下一刻,她猛地放下掃把,急急拿起餐桌上的老舊手機,二話不說,拉開門便衝了出去!
“砰——!!”
家門被狠狠甩上,巨大的聲響在空蕩的房間裡回蕩。
將陸沐炎一個人,和滿地的狼藉、冰冷的沉默,留在了身後。
房間裡彌漫著紅燒肉油膩的香氣與隱約的煤氣味,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味道。
地上,醬色的湯汁緩緩流淌,凝固的油光反射著廚房鵝黃色的燈光,像一塊醜陋的傷疤。
什麼…...?
什麼意思??
媽媽怎麼突然下樓了!?
走了!?
老白的聲音驀地響起,帶著一絲急促:“速追。”
陸沐炎來不及多想,抓起鑰匙,急急追下樓!
可昏暗的樓道口,寂靜的巷子裡,哪裡還有母親的身影?!
她焦急地四處張望,對著空蕩的巷道呼喊——“媽!媽!!”
“媽——!”
雨後的夏夜,空氣濕潤微涼。
聲音回蕩在夏夜的濕潤空氣中,帶著一絲絕望的顫音。
路燈在水窪中投下破碎的光暈,蟬鳴聲歇。
路邊的野花在微風中輕輕搖曳,遠處傳來蛐蛐的低鳴,混雜著鄰家隱約的電視聲。
一切本該寧靜祥和,卻在她眼中如鬼魅般詭異。
隻有遠處隱約傳來的車流聲,更襯得小巷空曠死寂。
那邊,陸母已經騎上了她那輛舊電動車,鑰匙一擰,車身猛地竄出,快速拐出了巷子!
車輪碾過水窪,濺起細碎的水花。
她瘦小的身軀在車座上弓起,銀灰黑的發圈在風中微微散亂。
她一邊騎車,一邊用那雙粗糙褶子的老手,笨拙地在手機通訊錄裡找到名為“沈大”的聯係人,撥了過去。
電話響了很久,聽筒裡隻有漫長的“嘟…嘟…”聲。
每一聲都漫長得像永恒,刺得她心神不寧。
直到第三遍,才被接起。
電話那頭,一個老頭的聲音傳來,透著被吵醒的沙啞與濃重睡意,伴隨著窸窣的布料摩擦聲:“哎…誰呐…...”
陸母急地不知道怎麼辦,猛地一刹閘,將手機換到另一邊,更貼近耳朵,語速飛快而顫抖:“沈大!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