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願 第350章 “破界了?!”
長乘輕咳一聲,率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明兒這坤界門,還是午時開?”
玄諫目光仍落在下方,介麵道,語氣平穩卻缺乏波瀾:“嗯。我從坤宮出來的時候喊了句,那個褐袍的男人應了,是這樣。”
長乘聞言,緩緩歎息,隻低低道:“……行吧。”
若火擰著英氣的眉,聲音裡帶著困惑與一絲不忍:“是經曆了啥啊?能把人折騰成這樣……”
繩直的歎息輕得像一陣風,目光憂心地掠過昏迷的風無諱:“不知道無諱何時能醒…”
話語寥寥,隨即再次陷入更深的沉默。
幾人就那般坐在各自的凳椅上,無聲地凝視著下方沉浸在各自苦痛中的身影,誰也沒有再開口。
那股無力的悲涼,如鏡中倒影,清晰卻遙不可及。
那感覺,彷彿他們自身也被無形的力量釘在了命運的齒輪之上。
隻能眼睜睜看著熟悉的晚輩,走向那個已知的、似乎無法改變的慘淡終點。
喉頭如同被扼住,發不出任何有效的警示或慰藉…
…
一陣夜風吹過,簷下的竹簾輕輕晃動,相互叩擊,發出清脆而寂寞的聲響。
穿過亭外叢叢竹葉,帶起一片沙沙絮語。
下方平靜的池水被風拂動,泛起層層細微的、破碎的波紋,將倒映的星子揉皺。
遠處,不知何處傳來幾聲斷續的蛙鳴。
在這沉寂的夜裡,非但不顯生機,反而透著一股深秋般的蕭瑟與悲涼。
沉重得,彷彿能壓彎這‘觀界亭’飛揚的簷角…
…
而就在這時,少摯從後方的浴室悠然轉出。
他僅著一件素色浴袍,帶子鬆垮係在腰間,袒露出線條分明、壁壘般的胸膛與腹肌。
棕黑色的發梢仍綴著水珠,沿著賁張的肌理蜿蜒滑落,最終隱沒於微敞的衣襟深處。
他步履從容,周身還氤氳著溫熱的水汽,與亭中凝重的氛圍格格不入。
玄諫目光掃過,黑眸中掠過一絲訝異:“坎祖?!”
他語帶疑惑:“這…他未曾入界嗎?”
一旁的長乘聞言,笑出聲來,帶著幾分玩味:“入了呢,你該偷著樂纔是,他第一個破界而出。”
幾人頓感詫異!
玄諫難以置信:“破界了?!”
長乘:“嗯,我看著他出來的,跟個沒事兒人似的,還泡茶呢。”
說著,長乘抬手指向下方坎界的方向點了點。
隻見那茶案之上,公道杯內尚餘半盞清茶,茶湯澄澈,餘溫似乎未散。
若火那雙英氣的獨眼微微睜大,難掩驚異:“……這少摯,竟如此厲害?”
繩直雙手環胸,那張剛毅的臉龐微微一沉,目光如刀般掠過下方,麵露思忖:“…他入院為何如此之晚?方纔出界時,你可曾留意他臉色有何變化?”
長乘麵不改色,謊話簡直信口拈來:“少摯素來是這副冷麵孔。無非出界時,臉色更臭了幾分。如今沐浴更衣,勉強算得上是…半臭。”
若火被這形容逗得哈哈一笑:“哈哈,說得是,坎宮這一世的坎祖,倒是比上一世那位,更叫人摸不透喜怒。”
繩直卻微微搖頭,沉吟道:“…我總覺得…少摯並非之前累世傳承的坎祖轉世。”
此言一出,長乘斜睨了他一眼,眸底精光一閃而逝,未動聲色。
若火也詫異地歪過頭。
玄諫則微微側目,嚴肅的臉上竟浮現一絲認同,頷首道:“確有可能。”
他語氣鄭重幾分,眸底的敬佩毫不掩飾:“我以為…坎宮尋覓四千年,直至今日,方算真正尋回了坎祖。”
繩直聞言,目光落向下方麵色蒼白、昏迷未醒的風無諱,眼中含著一抹深切的期望:“累世巽祖皆為女子…此番,命數是否會像坎祖一樣,有所不同?”
玄諫點頭,聲音透著股穩重的肯定:“風無諱身負‘玄極六微’之象,與巽祖淵源必深,且靜觀其變吧。”
聞言,繩直頓了頓,目光掠過那暈厥的身影,歎息一聲,帶著一絲長者的期許。
而下方‘界’內——
一道嗓音輕柔響起,打破了死寂,如微風拂過寒潭。
“諸位,可還安好?”
聲音來自少摯。
除卻一旁昏死不醒的風無諱,餘下幾人幾乎是同時一怔。
那聲音如一縷意外的陽光,刺破了空氣中的死寂,卻也讓那極致的崩潰氛圍更顯刺目——整個界內如被一層無形的灰霧籠罩,燭火搖曳間拉長了眾人的影子。
無人應答。
空氣中彌漫著劫後餘生的滯重,有人呆坐如木偶,有人仍掩麵低泣。
整個空間像一張被拉扯到極限的弓弦,隨時會崩斷,極致的悲慟與崩潰,正在無聲蔓延…
艮塵緩緩放下碗筷,那雙深沉如淵的眸子,此刻木然無光。
他劍指於唇間,聲音低啞得像從喉底擠出:“……尚好,諸位也彙報一下吧。”
他語氣平直,帶著一絲強撐的疲憊,指尖微微顫動,像在用儘餘力維係這最後的秩序。
白兌一聽到艮塵的聲音,驀地回神幾分。
眸中混沌的絕望迅速被一種倔強的、不肯認輸的神色取代。
她亦劍指於唇,身影微微挺直,低低應了一聲:“嗯。”
而遲慕聲,顫抖著雙手從臉龐移開,那修長如竹的身軀仍蜷縮著。
他咬緊牙關,肩膀微微聳動,像在用儘全身力氣嚥下那股翻湧的苦澀,劍指於唇,壓著聲兒低低道:“……好。”
而陸沐炎,紅袍如焰,跪地的身軀微微顫動。
她垂眸,濃密的一頭瀑布長發遮住麵龐,看不清眼眸,隻聽聲音,較之前母親去世那般,還要冷至骨髓:“還好。”
隨後,幾人再次陷入靜默。
片刻…始終未聞風無諱的回應。
寂靜如潮水般湧來,眾人靜室內的燭火劈啪,聲音格外刺耳,每一秒都像刀刃在心上劃過。
艮塵再次開口,聲音裡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無諱?”
“…無諱?”
幾人這才注意到,強行打起精神,聚精會神聽著是否有迴音。
那雙雙眼睛在昏暗中閃爍,空氣中彌漫著一絲不確定的焦灼,呼吸聲淺淺如鬼魅。
遲慕聲走到桌前,胡亂擦著鼻涕,動作粗魯而狼狽,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無諱?”
陸沐炎聽著幾人呼喚風無諱的名字,起身去洗臉,水聲嘩啦間稍稍驅散了些許渾濁,揚聲道:“風無諱?!”
白兌也微微蹙起秀眉,靜靜等待。
…
忽的,風無諱的頭微微一動。
他細碎的發尾微翹,衣袍寬大卻沾滿塵土,眉宇緊蹙,緩緩睜眼。
風無諱鳳眼微眯,臉上淚痕未乾,劍眉緊鎖,嘴角的笑意早已消失,隻剩無儘的茫然與痛楚。
隻聽得耳邊是好幾人,交替呼喚他名字的聲音。
他撐著身子坐起來,動作緩慢如夢遊,瘦高的身軀顫了顫,衣袖無風自動,卻透著無力。
風無諱茫然環顧四周,怔了怔,眨了眨眼,頰上未乾的淚痕在微光下泛著清冷的光。
彷彿驟然憶起了一切,風無諱急急並指於唇,應道:“哎!”
幾人聞言,懸著的心這才悄然落下,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空氣如釋重負般輕顫,燭火似乎亮了些許。
眾人隔空的目光中,多了一絲微弱的聯結。
艮塵喉內發緊,聲音沙啞得像風過枯枝:“沒事就好,我有些困,明日再說,若有急事,再聯絡吧……”
他眸子低垂,掩去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手掌按在桌沿上,指節發白,像在強壓那股湧上的疲憊。
聞言,幾人麵無表情,但皆已聽聞。
那默契如無形的線,將破碎的他們勉強係住。
白兌默然起身,走向盥洗室。
水聲從兌界後方傳來,嘩啦間帶著一絲解脫,她瘦削的背影在燭光中拉長,腳步雖慢,卻透著股隱忍的決然。
風無諱仍呆呆地坐著,那雙眼睛此刻空洞地盯著虛空,雙手抱膝,肩膀微微聳動。
他淚痕乾涸的臉龐上,眉心那道皺紋,深如刀刻。
遲慕聲緊盯著麵前那碗已然微涼的蔥油拌麵,起身時,身軀一晃。
他猛地端起,大口大口地往嘴裡扒。
筷子亂戳間麵條纏繞,熱騰騰的湯汁濺起,混著他的眼淚和鼻涕泡。
遲慕聲渾然不覺,像個委屈的孩童在用食物填補心口的空洞,每咽一口,都感覺苦如黃連。
喉嚨滾動間,帶著哽咽,鼻尖紅腫得像熟透的櫻桃。
他動作粗魯而狼狽,嘴角沾滿油漬與鹹澀,透著股讓人心酸的倔強。
而陸沐炎,看著食盒中那碗晶瑩油亮的紅燒肉,也緩緩坐下。
她忽地一笑,不知在想什麼。
筷子懸在半空,終究沒動。
那笑意蒼涼,帶著無儘的荒蕪與苦澀,如秋風掃葉,紅唇勾起卻不達眼底,冷眸中閃過一絲自嘲與痛楚…
…
上方鏡花水月處——
長乘輕歎口氣,如風過山林,鳳眼微眯,帶著一絲無奈的疲憊:“我去練功了,明日辰時再來吧。”
他起身,袍袖輕蕩,轉身離去。
背影在夜色中漸遠,透著股長者的孤寂。
若火那隻獨眼中情緒複雜,深切而又無奈地搖了搖頭:“我也走了。”
玄諫與繩直互換一個眼神,微微頷首,亦相繼轉身離去。
幾人墨發與烏發在夜風中輕揚,腳步聲漸遠。
夜色愈發深沉,如墨浸染。
星子隱匿,唯餘一彎殘月孤懸,灑下清冷光輝。
夜風嗚咽著穿過竹林,帶動竹簾輕晃,其聲簌簌,如泣如訴。
池塘水麵皺起細碎漣漪,倒映著破碎的月影,平添幾分蕭瑟與悲涼。
如一層無形的霜,籠罩整個肙流…
…
而下方界內——
無人言語。
但見幾人已各自尋了方位,沉腰立馬,悄然站樁。
他們麵上淚痕未乾,痛苦之色猶存,眼神卻無一例外地變得無比堅定,甚至帶著一股狠絕。
體內炁機隨心法默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騰流轉…
尤其是遲慕聲與風無諱,隱有風雷之聲暗含。
巨大的悲慟,此刻竟化為淬煉心性與修為的烈焰,在無聲中,推動著他們的力量悄然攀升……
…
…
次日。
晨光熹微,天際泛出魚肚白。
柔和的曦光漫過山脊,為萬物鍍上一層淺金。
池麵如鏡,倒映著漸亮的天色與流雲,細碎金光在微漾的波紋間跳躍,恍若撒下一池碎星。
下方“界”內——
辰時準點而至。
食盒自高處帷幕間悄然顯現,徐徐垂落。
那層層虛空帷幕如歎息般輕蕩,熱氣隱隱升騰,攜帶著米粥的稠糯與菜肴的溫潤。
香味如無形的絲線,纏繞在空氣中,刺痛著每個人的鼻息。
熟悉,卻又如刀刃般提醒著那永不可逆的昨日。
幾乎同時,於靜默中站樁練功的陸沐炎、遲慕聲等人,齊齊睜開了雙眼。
幾人眸中精光內蘊,又帶著一絲曆經煎熬後的沉凝。
上方“鏡花水月”處——
長乘、玄諫、若火、繩直幾位師尊早已悄然靜立。
幾人目光穿透水月屏障,屏息凝神,關注著下方每一絲動靜。
空氣中,是弓弦般的繃緊。
風過竹簾的沙沙如低泣。
湖光映入亭中,卻如碎金般刺目。
…
下方“界”內——
艮塵緩緩收勢,氣息歸於沉靜,劍指輕觸唇邊,聲音帶著一絲晨起的沙啞:“諸位,一夜過去,可還安好?”
遲慕聲活動了一下筋骨,感受著體內流轉的氣息,應道:“嗯…此處練功確有奇效,隻覺得周身經絡通暢,身體輕盈了不少。”
他故作輕鬆,肩膀卻微微聳動,筷子懸在半空遲疑不落,眸中閃過一絲對那“輕盈”的荒謬嘲諷。
輕盈了,又如何?
心頭的重石豈是樁功能移…
風無諱怔怔望著食盒中那碗熱氣嫋嫋的白粥。
粥體稠糯,米粒飽滿。
他薄唇扯出一抹慘淡至極的弧度。
這白粥…熬得真稠啊…
裡麵翻滾的米粒,真像…像極了父親迸裂的腦漿……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