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願 第352章 又能如何!?!
秋風吹過,捲起幾片金葉。
忽的,正廳方向傳來氣弱的沙啞聲:“悅悅。”
……
又是…母親。
抬眼望去,正廳門內,那個身著素雅月白裙衫的女子,正被侍女小心攙扶著,步履蹣跚地挪出來。
唱若望著她,那雙總是含著水般柔光的眼眸帶著些許疲憊,卻依舊溫和,輕聲問道:“悅悅,是不是又去院門口等你哥哥了?吃過飯了嗎?”
白兌聞言一怔。
她喉頭輕輕滾動,下意識在紛亂的記憶裡搜尋著過往此刻自己應有的對答。
是了…
此刻的我,本該哭著撲上去,扯著孃的衣袖問:爹爹為什麼還不放艮塵哥哥回來?
可現在,那些帶著稚氣哭腔的話語堵在喉嚨裡,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喉頭像是堵了塊石頭,痛得發澀。
白兌清冷眸子中,閃過一絲荒謬的空白…
唱若見她如此沉默,微微蹙起了那對好看的遠山眉,擔憂地走近幾步:“悅悅?”
她微俯下身,如同昨日、如同過往千百次那樣,伸出手,輕柔地撫上白兌的頭頂,動作間充滿了無儘的憐愛。
“悅悅乖。”
唱若溫聲說著,隨即伸出那雙雖顯蒼白卻依舊溫柔的手,將白兌的小手完全包裹住,聲音柔和得像春日裡最暖的微風。
“是不是又被父親批評了?”
“不怕,娘在呢。艮塵哥哥修煉很辛苦哦,我們下午一起做些他愛吃的糕點,等他晚上回來吃,好不好?”
唱若說著,掌心溫熱,卻帶著一絲隱隱的顫意,眼中憐愛如水,掩不住眉間的疲憊。
白兌低下頭,目光再次落在自己被完全握住的手上——
那隻屬於孩童的、白白嫩嫩帶著粉色的小手,被母親溫暖的手掌緊緊包裹。
她任由母親牽著,一如昨日,一如過往。
一步步走向那間灑滿午後陽光、彌漫著誘人飯菜香氣的屋內……
…
母親走到廚房的長案前,挽起衣袖,開始專注地低頭製作糕點。
仍是那道——糖桂核桃盞。
唱若一邊熟練地將混合了蜂蜜、糖桂花和碾碎核桃仁的餡料填入小巧的花盞中,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家常,聲音輕柔如歌:“……這新磨的糯米粉就是細潤,悅悅你看,和上次的都不一樣呢……”
“糖桂花是前院那棵老金桂今年新漬的,聞著就香,你肯定愛吃……”
“你爹上次特意說呢,這桂花糕得放點芝麻油提香,咱們等會兒也試試哦!”
她說著,忽地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頭看向異常沉默的女兒,唇角彎起溫柔的弧度,笑著問道:“悅悅今天是怎麼了?”
“平日不是最愛笑,最愛圍著娘親嘰嘰喳喳說個沒完的嗎?為娘一個人講了這半天,嗓子都快啞啦。”
白兌神情木訥,看著麵前的母親。
同樣的眉眼,同樣的溫柔。
說著與昨日、與十年前記憶深處毫無二致的話語…
她隻覺得…一股巨大的悲涼與荒謬感攫住了心臟。
甚至覺得…
這反複上演的人生,真無趣啊…
不過如此…
就像在一幕早已爛熟於心的戲劇裡,重複扮演著既定角色。
那些曾經以為重如泰山、無法逾越的坎,待到下一幕揭開…
也不過如此,如同設定好的程式,重複著枯燥乏味的輪回…
白兌極其勉強地扯了扯唇角,示意自己在聽。
唱若被她這笨拙又生硬的反應逗笑,眼角漾開細紋:“哈哈,怎麼還難為情上了?真是長大了呢。”
就在這時。
門外果然如預料般,走進一名身著標準兌宮服飾的弟子,恭敬地躬身作揖,稟報道:“唱若師尊,院長方纔傳話,說今晚會過來一趟。”
聞言,唱若正在細致捏合糕點邊緣的纖指,驀地一頓。
隨即,她像是未曾聽見任何異常般,繼續垂眸,專注地修飾著手中的花盞。
隻是那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垂下,掩去了眸底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緒,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一絲漣漪:“知道了。”
白兌心內猛地一沉,如同墜入冰窟。
此刻…的母親,一定是知道接下來要麵對什麼,所以才會流露出如此神態。
原來母親在這時,便已經有所預感預感自己會離開?
…
…
她死死咬住牙關,腦海中,少摯那清冷平靜的聲音再次回蕩起來——(“我靜觀其變,未采取任何乾預,該來的,便讓它來…”)
(“我隻是分毫不差地,重複了當時所做的一切…然後,便過了此界。”)
一股尖銳的劇痛猝不及防地劃過心扉。
怎樣纔算不采取任何乾涉?
麵對人生中最無法麵對、最撕心裂肺的過往…
誰能做到眼睜睜看著,不多說一句話?!不多做一件事?!
肙流佈匹上寫著——七日後關閉
今日,是第六日。
昨日
昨日是我沒有準備好…是我還心存妄想…
再者說,他坎祖的破局之道,便一定是我白兌的破局之道麼?
昨日,我下午並未察覺母親的異樣,晚上也是我大意疏忽。
若今日,我就是死守著娘親,我就是寸步不離!!!
我倒要看看,那命定的結局,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
思及此處,白兌驀地抬起頭,目光如炬,直直射向唱若!
白兌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娘親,今晚你會死。”
她麵色鐵青,一字一頓,如同擲地有聲的冰淩:“今晚,不要讓湯秉乾來。”
唱若整個人猛地一僵!
手中,捏到一半的糖桂核桃盞“啪嗒”一聲掉落在案板上,餡料濺開。
她難以置信地轉頭看向女兒,麵色在刹那間陡然煞白,血色儘褪,如同被瞬間抽空了所有生氣!
周遭空氣彷彿瞬間被抽乾。
時間凝固,連窗外銀杏葉飄落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下來…
…
巽界——
風無諱一步踏入坤界大門後。
狂暴的風便如昨日、如那年一般,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迎麵撞來。
他幾乎是本能地抬起胳膊擋在眼前,眯起被風沙刺得生疼的眼睛。
塵土、枯葉、還有幾個破舊的彩色塑料袋被無形的巨手攫住,瘋狂地捲上半空,扭曲舞動,發出嗚嗚咽咽的刺耳呼嘯。
他仍站在那座喧囂的現代城市天橋之下。
身後,是地下通道黑黢黢的出入口。
鐵柵欄斑駁生鏽,入口處閃爍著霓虹燈的殘影。
空氣中混雜著汽油與雨後的泥腥味。
耳邊是昨日重現的嘈雜:汽車引擎的轟鳴、輪胎碾過路麵的摩擦、還有遠處模糊的人聲鼎沸。
塵土與柏油路麵被烈日炙烤後散發的悶熱氣息,一如既往地裹挾著他。
時間,像是被強行倒帶的電影膠卷。
精準地卡回了昨日那個驚心動魄的瞬間。
天橋兩側,售賣漁具的小販們仍在聲嘶力竭地吆喝,聲音在風中斷續傳來:“最新魚竿,便宜賣啦!”
“打折,打折!下雨收攤!”
“最新海貨!暴雨七日,暴雨七日!”
就連商販們吆喝的頻率間隙,彷彿群演般如此一致。
天空被厚重的烏雲嚴密覆蓋,沉甸甸地壓向城市的天際線。
悶熱的狂風預示著驟雨將至,吹得他身上那件略顯寬大的短袖t恤緊緊貼在身上,又猛地鼓蕩開來,獵獵作響。
他低頭。
一隻手上,仍是那瓶喝了一半瓶礦泉水,冰涼的觸感如此真實。
風無諱的心如被狂風撕扯,鳳眼中閃過一絲荒謬的痛楚。
不知怎的,風無諱下意識想回頭,看向那扇他來時的門……
“吱嘎——!”
刺耳的刹車聲猛地撕裂空氣!
他再次差點撞上一輛奮力騎行的自行車。
“瞎了你的眼珠子啊!走路不看路!家裡大人沒教過啊?!”
騎車的男人險險穩住車把,刹車片摩擦出尖銳的噪音,他怒目圓睜,唾沫星子再次幾乎噴到風無諱臉上。
那聲音粗礪沙啞,男人惡狠狠地瞪了風無諱一眼,罵罵咧咧地,一刻不停地蹬著車子,急匆匆拐過街角消失了。
風無諱怔怔地釘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像個被命運嘲弄的孤影。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涼與荒謬感…
伴隨著半空中更加猖獗的狂風,在他心頭洶湧席捲,幾乎要將他吞沒…
…
下一秒。
他猛地伸手,掏向自己的褲口袋——
指尖觸碰到紙幣的獨特質感。
五十塊錢,居然還在!
瞬間,風無諱徹底明白了!
他眸色驟然一沉,一股混著絕望的狠厲湧上心頭,淬了一口,低聲咒罵:“我操你媽,來!!”
話落,他不再猶豫,拔腿就朝著目之所及最高的地方狂奔!
教堂教堂
教堂!!!
他一邊在狂風中拚命奔跑,一邊對著無形的命運怒吼:“小爺我現在就去教堂守著!我看你怎麼動我爸媽,操!!!”
他一路發足狂奔,瘦小的身影在熙攘的人群與川流不息的車河中驚險地穿梭。
路人驚呼側目:“哎,小子慢點!”
一個中年婦女被他擦肩,籃子裡的菜葉掉落;
車水馬龍的街道,喇叭聲四起,一輛計程車險險刹車,司機探頭怒罵:“找死啊!”
風無諱不管不顧,瘦小的身軀如風般掠過,寬大的短袖隱約勾勒出肋骨的痕跡,鳳眼中滿是焦灼。
穿過喧囂的街市,越過雜亂的城鄉結合部,最終…
不出所料地,衝入一片開闊的田野!
天空陰沉得可怕,彷彿墨汁潑灑。
阡陌縱橫的田間,青蔥的稻浪在狂風中伏倒、揚起,如同不安的綠色海洋,發出低沉的嗚咽。
仍是這條陌生又令他刻骨銘心的的鄉村土路,路麵坑窪,塵土隨風揚起。
四周空曠得令人心慌。
隻有遠處孤零零矗立的電線塔,和幾棵在風中劇烈搖擺、形如鬼魅的樹木。
天色晦暗,不見人影。
一如他記憶裡的那樣,唯有狂風掠過廣闊田野時發出的、如同哭泣般的嗚咽聲。
風無諱眯著眼,在這片陰森的天色中急速掃視。
目光,瞬間鎖定了遠處那座巍然矗立的小小基督教堂——
紅色的屋頂和頂端肅穆的十字架,在灰暗的天幕下顯得格外清晰、刺目!!!
風無諱怒目沉眉,咬緊牙關,沿著土路發了瘋似的朝著那個方向衝刺!!
而在他身後,風中彷彿夾雜著若隱若現、陌生的粗獷聲音。
隻聽得斷斷續續,緊追不捨:“停…你給我停…!”
這聲音被風撕碎,模糊卻急切,帶著一絲不祥的預感…
…
風無諱一鼓作氣衝到基督教堂的正門前。
白色的牆皮仍舊是那樣大片剝落,露出底下灰黑的底色。
木製的大門漆色斑駁,邊緣處裂開了幾道細縫,門上掛著一把鏽跡斑斑的老式鐵鎖,早已斷開,隨時可以推門而入。
那股被歲月侵蝕的破敗與孤寂,更令他心內絕望而無力。
下一刻。
他小小的個子,毫不猶豫,直接撲過去,用儘全身力氣死死抱住門廊旁一根粗實的、表麵粗糙的石頭柱子!
風無諱寬大的襯衫被風吹得如同鼓脹的帆:“我他媽的抱著柱子守!”
柱子冰冷粗糙,布滿裂紋,風沙打在臉上如針刺。
他鳳眼紅腫,瘦小的身軀蜷縮,衣袍獵獵,聲音帶著哭腔:“操!”
…
…
就在這時——
風中,似乎真的夾雜來了若有若無的、無比熟悉的、帶著焦灼與驚惶的呼喚聲。
一男一女,聲音被狂風撕扯得斷斷續續,模糊不清,卻如同針尖般刺入他的耳膜。
“諱兒——!”
“諱兒!你在哪兒?”
“兒子…!”
“…諱!”
風無諱猛地豎起耳朵,心臟狂跳,巨大的喜悅瞬間衝垮了之前的恐懼與憤怒!
在教堂的另一側下方!
兩個模糊而熟悉的身影,一如昨日那般,正在狂風中踉蹌著、焦急地四處張望,聲嘶力竭地尋找著什麼!